今年九月的一個秋日，戚風美術館開館，我受邀參加。

戚風作為蜚聲國際的青年畫家，他也同眾多優秀的畫家一樣——生前默默無聞，死後受譽良多。

在今天的開館儀式上，市長，銀行行長，商會會長等政商名流全數到齊，聲勢浩大。

而我與戚風的關系，十分獨特，我們僅有“一煙之交”。

在我們認識了十分鐘後，他選擇了跳橋自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遇見白薇，他的情人，我才知道了他叫戚風。

白薇此刻正穿著一襲白裙在不遠處的臺上演講，作為遺孀，今天無疑是她一生中最忙的一天。

直到日暮時分，她送走了最後一波人，才長出了一口氣，朝我走來。

第一次見她時，我十七歲，她三十歲；如今，我三十歲，她早已人過中年。

“林秋，好久不見。”她微笑著說，“今天真的是怠慢你了……”

“沒有的事。”我笑著回答。

她的笑容和初見時一樣，真摯而完美，嘴角的弧度把握得恰到好處。

一個擅長微笑的女人，手裏始終比其他人多握著一把鑰匙。她用這鑰匙幾乎打開了一切，也擁有了一切，除了戚風。

“最近怎麽樣？”

“還成。”我笑著說。

“不著急吃飯的話，能陪我走走？”她邀請道。

“沒問題。”

我點了下頭，同她在美術館內慢慢邁開了腳步。

美術館的面積很大，有幾萬平的空間，幾乎收藏了戚風所有的遺作，甚至連他用過的畫筆，坐過的椅子，躺過的沙發都統統搬了進來。

“今天來的行家很多，但我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美術館人多不是好事嗎？”我奇怪地問。

“他們只談論戚風繪畫的技巧如何高妙，調色如何精準，布局如何準確，但對他這個人，卻只字不提。當然，他們不提，是因為誰也不了解，說起來也不是他們的錯，但我就是……感覺很難受。”

“薇姐，我覺得凡事應該想開點！美術館開館，總歸是件好事吧？是好事，就應該高興才對。”

“或許是年齡到了吧。”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四十歲的女人，最容易寂寞。我最近倒是常想起小露來，如果她在的話……”

她驟然提起尋露的名字，讓我瞬間沒了聲音。

“對不起，不該提她的……”

“沒關系。”我尷尬地笑了下。

“還沒她的消息嗎？”

“還沒有，剛換了一家尋人公司……”

“有……十年了吧？”

“嗯，剛好十年。”我自嘲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最近倒是經常想起這首詞來。”

“那不是東坡先生寫給亡妻的詞嗎，你們又沒結婚，小露也沒故去，這詞是不合適的。”

我搖了下頭，“只是些胡思亂想罷了。”

在經過一個轉角之後，我在一幅畫前停下。

畫幅很小，畫中是一只小鳥，黑頭赤喙，藍色的羽毛如火焰般燃燒著，它的胸膛被一根又長又黑的荊棘洞穿，鮮血正從傷口處汨汨流出，它卻渾然不覺，正擡著頭，收緊了翅膀，仿佛在縱情歌唱。

“第一次看到這幅畫，也正好是在十年前。你第一次在大陸辦戚風的畫展，我剛過完二十歲的生日不久。那次是我和尋露一塊來的，對這幅畫，我們看了很久，她問我是不是喜歡，我便跟她講起了那個傳說……”

“什麽傳說？”白薇問。

“關於這只鳥的傳說。傳說中，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尋找著世上最長的荊棘。在她找到時，就會用盡力氣朝荊棘撞去，在胸膛被洞穿的剎那，在鮮血和疼痛之中，她開始引吭高歌。歌聲婉轉而悠揚，讓天地間最美的聲音，都為之黯然失色。”

“那小露是怎麽回答你的？”

“她說：’好變丨態的小鳥。’”

“這種風格可不像她啊……”白薇忍不住笑了起來。

“所以我才會記得那麽清楚。”

“為什麽單單對這幅畫這麽情有獨鐘呢？”

“因為能聯想到很多東西……。比如高中的時候，我曾和蕭蕾紋過一次同體紋身，我背後紋的是蒲公英，她背後紋的是一只鳥和幾粒蒲公英的種子。我當時問她這是什麽鳥，她說叫’孤獨之鳥’，有五個特征。”

“什麽特征？”白薇好奇地問。

“第一，它總朝最高的目標飛翔；

第二，它不需要同伴，甚至包括與它志同道合的；

第三，它的喙總是對準天空；

第四，它沒有特定的顏色；

第五，它的歌聲非常溫柔。”我如數家珍地回答道。

“你覺得蕭蕾說的’孤獨之鳥’就是指荊棘鳥？”

“不一定，但是很像，所以總會不自覺地聯想起來。我甚至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是荊棘鳥，比如在雲霧山的旅店，我對尋露告白說我喜歡她，她卻對我說：’我不想做你的愛人，只想做你的情人。’我問她為什麽，她便同我說起木心的《素履之往》來。”

“木心？是那個木心嗎？烏鎮的公子？”白薇好奇地問。

我點了下頭。

“那小露為什麽會這麽說？”

“因為木心在《素履之往》中寫過一句話——一流的情人永遠不必殉隕，永遠不會失戀，因為‘我愛你，與你何涉。’”

白薇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許久之後，她才輕輕地說道：

“所以，你要繼續找下去，再找一個十年，我也希望你繼續找下去，我想小露也一樣。”

“你說，她會原諒我嗎？”

“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恨過……”

我擡起頭，透過玻璃穹頂，望向日暮時分格外高遠的秋空。

“或許吧。她只是對我太失望了而已。”我喃喃地說道。

從美術館出來，我馬上駕車回到了住所。

今天同白薇見面，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了，三十歲的我，已經過早地成熟了。但成熟並不一定都是好事，成熟往往意味著永遠地失去了柔軟，而只有柔軟才能帶給我們真實的感動。

有些柔軟的故事，如果現在再不講述，在不久之後，就會永遠失去了講述的能力。

我打開房門，啟動電腦，開始記錄下這個平靜而憂傷的故事。

十四年前的秋天，在市裏一所寄宿式初級中學的開學典禮上，我和尋露初次相遇。

那一年，我初三覆讀，她也一樣。雖說是初次相見，但實在平淡地很。我和她對望一眼，便各自走開。

既沒有開場，更沒有對白，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深深記住了她。

因為她是個接近完美的女孩——五官精致，青絲如瀑，氣質出眾，並且成績優秀。

在每個學校裏，都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我們生下來只是為了適應這個地球圍著太陽轉的世界，而她們生下來，本身就是太陽。

如果非要說她不完美的地方，入學一個月內，我只隱約發現過一點，那便是——孤獨。

比如她人緣極好，對每個人都禮貌有加，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可是，她幾乎不同任何人一起吃飯，不同任何女孩一起上廁所，出去逛街或者買東西時，偶爾遇到，她也總是一個人。

這也是我最為費解的地方。

像她這樣的女孩，怎麽可能會交不到朋友。如果她願意的話，別管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別管是裝三卡車，還是四卡車，根本毫無問題。

除非，是她自己不願意。

她就像蠶一樣，吐著孤獨的絲線，她作繭自縛，把自己困在中間。

而正是因為她的這點不完美，讓我對她，從記住，變成了喜歡。

盡管如此，我卻從未打算過向她告白，甚至連向她靠近的念頭，一次也沒動過。大概是因為我和她同是“孤獨”這條道路上的同行者，性格裏充滿著被動，鮮少能煥發出熱情。

然而，宿命，終歸是宿命，沒有人逃得開。

在一個落葉滿地的秋日，我們還是說了第一句話，共同做了第一件事，從那天開始，我和她命運的軌跡，被徹底地改變了。

那天，學校為了響應國家號召，預防青少年犯罪，在操場上召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少年犯審判大會。

會前，以班級為單位畫好了場地，每四個人一排，而與我比鄰而坐的那個人，正是尋露。

審判大會開始不久，一群年齡與我相仿，身材瘦弱的少年犯跪倒在主丨席臺前，他們輪流發言，個個痛哭流涕，後悔不已。

我無所事事地坐在臺下，對臺上的“表演”毫無興趣，一心惦記著樓上課桌裏那本還未讀完的《神雕俠侶》。我不經意地側過臉，發現尋露正專心致志地聽著一個盜竊犯的發言。她的長發披散著，用一抹湖藍色的發夾固定在腦後，她的眼睛很亮，長睫毛有規律地撲閃著，整個人在陽光下有一種虛無的透明感，仿佛隔著空氣便能輕易地鉆入我的內心。

審判大會從下午一直開到黃昏才結束。在最後校長致了辭，少管所領導訓了話，少年犯像狗一樣被他們裝車拉走之後，我們才得以解散。

人群開始在日色薄暮的操場上四散逃離，有的人大步流星，有的人不慌不忙，我仍淪陷在她的側顏裏，呆呆地盯著她不放。

尋露搬起椅子，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表情裏流露出一絲疑惑，這疑惑又馬上被隨之而來的微笑所替代。

“你不回教室？”她開口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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