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特迫切地想為自己辯解，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被人否定。

“地表人之中的確有很多品德高尚者……地表人的民風也更加淳樸善良……”

崔斯特極力地思考著，回憶著，尋找著理由：“這些，在幽暗地域和黑暗精靈族群之中，是看不到的……”

游俠回憶起自己走出幽暗地域的那一刻，當時的他離開那片黑暗籠罩的土地，理由其實很簡單——在那黑暗之中他無法得到安寧。

“地表就代表著光明？”

布雷德羅譏笑著說：“我們身處的阿斯卡特拉城曾被譽為‘金幣之都’，現在已被讚為‘費倫明珠’和‘奇跡之都’。劇團旅行時路過崔米鎮，一個小孩子曾問我：‘聽說阿斯卡特拉城的道路都是金子鋪成的，是真的嗎？’，這裏曾是費倫大路上最富庶、最繁榮的城市，現在文化上的短板也被補足，理應是你所向往的祥和樂土和人間神國了吧？”

說著，布雷德羅走到窗口，伸出手朝外面一指，繼續說：“那你就親眼看看，這座費倫明珠是什麽樣子吧。看到乞丐了麽？看到站街的女人了麽？看到盜賊們了麽？”

崔斯特不用去看，他對這座城市很熟悉，蓋洛斯大宅所處的港口區已經算是阿斯卡特拉城中治安比較不錯的城區了，影賊維護著此地的秩序。

但即便如此，也是乞丐們遍地、妖冶的女人們在街角聚攏，向水手們招徠生意，更不用說已經取代了城鎮衛兵的影賊巡邏小隊在大搖大擺地穿街過市。

貧民區和大橋區比這裏更加不堪。

只有行政區和神殿區才看不到乞丐、盜賊和站街女子的身影，這並不是因為那裏更好更文明，而是因為這類低等人膽敢湊近高貴者的社區會被安姆衛兵狠狠揍一頓扔進監獄裏生蛆。

“費倫大陸地表最好的城市也就這個程度了，其他地方會是什麽樣子？”

布雷德羅笑問道：“崔斯特，你也走過費倫大陸很多地方，你所看到的城鎮景象，和這裏相比，孰優孰劣？”

“費倫明珠阿斯卡特拉城是貴族們的奇跡之都，是富人們的奇跡之都，是神明們的奇跡之都，和平民百姓半點關系都沒有。”

他皺起眉思索著、計算著問崔斯特道：“費倫大陸有多少平民百姓，又有多少貴族、富人、牧師和法師呢？就拿安姆來說，成年人口三百六十萬，貴族、富商、牧師和法師加起來能有一萬人嗎？”

“這和魔索布萊城裏兩萬黑暗精靈奴役一萬奴隸有什麽本質區別嗎？也有些區別，至少所謂的善良諸神們，本質上的新殖民帝國主義者們需要裱糊一番，用偽善的謊言和神聖的口號來欺騙民眾，並不像魔索布萊城裏那麽赤果果和血淋淋。被屠殺和在謊言中困苦一生病死床頭，還是有點區別的，至少可悲的靈魂死前為了緩解痛苦和自我麻醉會向諸神祈禱寬恕，貢獻的信仰之力更多。”

崔斯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想反駁，但不能說謊，走遍費倫大陸，他的所見所聞正如布萊德羅所言。

布雷德羅繼續說道：“費倫大陸的任何一座城市裏，你找不到任何一所向平民子弟開放的學校，你也找不到一間收費低廉的醫院。一位平民子弟想要學習知識，要麽成為魔法學徒，要麽成為見習牧師，但他們所學的又豈是能推動社會進步的學識呢？明明煉金術研究到一定層次，可以從凡物中制造出治病救人的良藥，但煉金術士們卻只在昂貴稀少的魔法原料中篩選，制造出的治療藥水效果倒是出奇，但價格卻絕非平常百姓能承受，只有冒險者受益，根本無法普及。”

“費倫大陸上，哪怕是交通要道也匪盜橫行，怪物肆虐，野獸遍地，甚至亡靈盤踞。行商就如同冒險，哪怕是商人之國安姆的國境內，沒有護衛的商隊也必然是被豺狼人強盜洗劫的下場，其他國度的安全狀況還不如安姆，這是正常國家、正常社會中應出現現象嗎？神明操縱的軍閥割據、遍地烽煙、貧窮落後、土匪橫行，這就如同我曾去過的某個世界的某個時空階段，那個世界的人曾靠著這套書創造了一個國境之內沒有匪盜，普及教育和醫療的文明新國家。而費倫大陸，在閉合的圓環之中，將永遠如此，零星有你這樣的幾位英雄冒出來，進行一段‘精彩絕倫’的冒險，成為吟游詩人給民眾解悶的歌謠永遠傳頌下去。但你的冒險改變了什麽嗎，讓費倫人民生活更好了嗎？也許只是讓他們過得不至於更差而已。”

崔斯特皺眉深思，他知道布雷德羅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又很是向往布雷德羅所說的“普及教育和醫療，消滅了匪盜的文明國家。

在費倫大陸上，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可憐人需要幫助，然而他一次次伸出援手，除惡揚善之後，卻發現需要幫助的人並沒有因為他的行俠仗義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甚至，同一個地方，他除掉了邪惡勢力，過些日子回來，卻發現新的邪惡勢力出現了。

這也是他困惑之處，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邪惡為何除之不盡，他夢想中的光明未來遙不可及。

現在他似乎明白了，他的存在只是給絕望中的民眾一個希望，就好像棍子上的胡蘿蔔，會讓拉磨的驢子不停地繞著圈走。

他是一條運輸水箱中的鯰魚，攪動起水花好叫其他的魚類不會憋死。

可是如布雷德羅所說的那種新國家，又怎麽可能在費倫大陸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建立起來？

上古時代，奈瑟瑞爾金色時代的奧術師們曾創造了奇跡般的浮空城文明，但也不是因為一次對神明神力的覬覦導致毀滅了嗎？

凡人覬覦諸神偉力，對抗諸神，又怎麽可能獲勝？

奈瑟瑞爾的大奧術師們沒有辦到的事，他區區一個受人歧視的黑暗精靈又怎麽可能辦到？

他曾以為自己擺脫了命運枷鎖，對抗了神明，背叛了羅斯，但實際上那不過是自我安慰般的吹噓，他對這個世界的運行軌跡沒有絲毫影響，如每一位凡人一樣也只是閉合圓環中的一個微小的、繞圈旋轉著的點。

黑暗精靈游俠深深地洩了氣，他無奈地搖頭：“布雷德羅，也許你說得對，但這有什麽用？如果這一切都是諸神們安排好的，身為凡人的我們，又怎麽反抗諸神的意志？你告訴我這一切，反而讓我連游俠都不想做了。”

“是啊。”布雷德羅竟點頭讚同他的話：“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

“的確還不如在昏睡中死滅……”黑暗精靈游俠沮喪地說。

羅鋒撇了撇嘴，沒想到自己這番話竟徹底把崔斯特打擊得意志消沈，這可不是他的初衷。

“咳咳……”

羅鋒清了清嗓子，拿起那本紅色封皮的書，語氣一轉，說道：“凡事沒有絕對，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希望？”崔斯特垂著頭，喃喃道：“我就是個希望的象征物，自以為是地當自己是救世主，但只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一枚小卒。”

羅鋒將那本紅皮書遞到崔斯特面前，鄭重地說：“這本書便是希望。”

崔斯特擡起頭，怔怔地看著那本書，他曾細細研讀過，他從中讀到了很多具有哲理的段落，但因為一些基本名詞和概念不能理解，也沒有完全讀懂。

經過布雷德羅的一番解釋，就好像一條線將珍珠串了起來，他對那本書中講述的道理有了更深的理解，但結合費倫的現實，想要改變費倫人民的命運，推翻壓在他們頭上的三座大山，要面對的敵人簡直強悍到讓人絕望。

——擁有軍隊的合法政權貴族領主們、具有超凡力量的神奇生物和命運之子、甚至是外層界掌控神職神力的偉大神明。

這些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十六級戰士兼職游俠所能抗衡的，與這些強大勢力相比，他和他的小隊就如同螻蟻，甚至還不如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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