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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什麽叫什麽,但楚佑想起她的時候,總會喝很多酒、抽很多煙。我起先一點都把她沒放在心上,安慰自己說,誰還能沒有過去?既然他們沒在一起,就總有緣由,反正時間長了,楚佑總會走出來的。”

紀嵐沒有發覺,自己的呼吸慢了下來。

景怡的表情很平靜,仿佛這些話在她獨處的時候,就已經和自己說過無數遍,“後來等不到,我也不洩氣,每個人都會有執念,但執念只是一種虛幻的念想,眼前的生活卻是真實的。他要是放不下,就不放,我陪著他,開心不開心我都陪著他,只是我高估了自己——多看他一眼,欲望就與日俱增,上一刻的付出還沒得到回報,就已經得寸進尺想要更多。什麽‘你開心就好’全是謊話,我要的不是他開心,我要的根本就是自己開心!”

“自私又醜陋,悲哀又可憐。”

景怡擡起頭,望著窗外出神,臉上血色全無,一只眼睛被頭發遮住,一只眼睛滿布血絲。

她很瘦,瘦到隔著T恤,紀嵐清晰能看見她脊背上的每根骨骼。空調設定在三十一度,暖風打得很足,但景怡的雙手一直很涼,指尖青紫。她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靈魂,而面前這具皮囊,也正在慢慢失去生氣。

景怡低聲地問,“楚佑今晚……送我去機場嗎?”

紀嵐輕輕“嗯”了一聲。

“也好,總要見最後一面的。”景怡忽然轉頭對她微笑,“紀嵐,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可理喻?”

紀嵐沒料到她會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可不等紀嵐回答她,她就慢吞吞地在床上躺了下來,“讓他少抽兩根煙、按時吃飯,我希望他長命百歲。”

紀嵐俯身替她掖好被角,拂去她順著眼角流淌下的淚水。

景怡沒能睡得安穩,不知護士給她吊了一種什麽藥,疼得她躺在床上直冒冷汗。

紀嵐嚇得想去問醫生怎麽回事,卻被景怡拉住,她說,“這點疼我早就習慣了,忍一忍就能過去。胃疼的時候,比這疼上一千倍還不止。”

景怡從床上半坐起來,將頭靠在紀嵐的手臂上,“你不要變成我,一定不要變成我,我從裏到外都爛了,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我了。”

紀嵐用溫暖的掌心覆在她眼睛上,“不要哭了,安心休息,等會楚佑過來接你出院,看你哭成這樣,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景怡咬著蒼白的下唇,眼裏水光盈盈,“他啊,看到了也會裝傻的,他最會的就是裝傻。我就是把眼睛哭瞎了,他都會裝作沒看見。他從以前就是這樣,一口一句會像照顧妹妹一樣照顧我,就是不願意給我任何回應。不怪他,怪我,許哥說得對,我們的關系要是僵了,U&I就完了——都怪我。”

“你們總說我未來的路還長,不是的,我沒有什麽未來,只要一想到未來和現在不會有什麽區別,我一點也不想要什麽未來。所有人都站在陽光下,除了我……”

“可又我做錯了什麽?”

“我做錯了什麽,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第 20 章

景怡是晚上八點十五的飛機,楚佑七點把她送進安檢之後,一直機場外站到八點半,才終於松了一口氣般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走向出口。

紀嵐心裏五味雜陳——白天景怡幾次情緒崩潰,可楚佑一來,她便擦幹眼淚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打起精神地笑著、鬧著。來機場這一路,她一直默默地在後座看手機,看他們昨晚的演出,一遍又一遍地看,塞著耳機不說話。

紀嵐不知道景怡這是太堅強,還是太傻。

路上,楚佑突然問,“有沒有感覺我是個混賬?”

紀嵐“啊”了一下,隨即問,“你說什麽?”

她懶得回答這個問題,於是裝作自己沒有聽見。

楚佑無所謂地聳聳肩,上了一輛等著接客的出租車。

楚佑說,不管怎麽樣今天元旦,就算再有兩個小時就到12點了,新年新開始的節日也必須得慶祝一下。

紀嵐心想此言甚是,但折騰一天她已經不想再往人多的地方紮堆,在酒店四周轉悠了一會之後,發現周圍一沒餐廳、二沒酒吧,兩個人一路向前走了好幾百米,只找到了幾個生意清冷的大排檔。又張望了一陣,只找到了一個燒烤攤,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感覺大排檔沒什麽好吃的,索性拎了一袋烤串回去。

本來想的是去找許哲一起吃,順帶理一理接下來有些什麽工作,結果紀嵐一個電話打過去,許哲說他正在泡溫泉且對致癌食品沒興趣,就不湊熱鬧了,臨掛電話前不忘嘲諷:楚佑這兩星期臉都圓了,再吃下去你們就要失業了,可長點心吧。

其實她清楚,許哲此刻的心情很難受。

景怡是他在網上翻了無數資料後一眼相中的,這一年多來,他對景怡投註了很多心血。他一步步地給她鋪路,想把她帶出來,想推著她往前走。

昨晚他們趕到醫院時,許哲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眼眶泛紅。

楚佑說,景怡確診之後,許哥一直很自責,怪自己把他們的課程排得太滿,讓景怡經常不能按時吃飯。

大概越是心裏珍重的人,越是不忍看到她經受苦難的模樣——許哲今天幾次三番打電話來詢問景怡的情況,卻始終沒來醫院再見她一面,甚至不肯來給她送行。

還是給他一些獨處的空間吧。

紀嵐將手機裝回包裏,向一臉迷茫的楚佑搖了搖頭。

楚佑不好意思去女孩子房裏,只好領了紀嵐去自己的房間。

下午剛清潔過的房間幹凈整潔,進門一股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中央空調送來的暖風溫度舒服,紀嵐一進門就把大衣掛在了衣櫥裏,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歪。

楚佑不急不慢地把放烤串的袋子擱在茶幾上,“趕緊吃,一會涼了。”

紀嵐擼起袖子,隨手拿了根羊肉串,“坐啊,站著幹嘛?”

楚佑走到床頭,俯身把所有燈光開關都摁開了,昏暗的室內燈光乍亮,紀嵐的眼睛這被光線刺了好幾秒。

本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難免有點心裏打鼓,如今燈光敞亮得跟白天一樣,全然勾不起她一點邪心。

她咬著羊肉,說話含糊不清“你真是不替酒店心疼電錢。”

楚佑轉身往洗手間走,“我去洗把臉。”

說是去洗臉的,10秒鐘不到就出來了,手裏不知攥了個什麽東西,大步一跨走到床前,急匆匆地往床頭櫃的抽屜裏一塞。

紀嵐咬著竹簽伸頭看了眼,硬生生地憋住了笑,“幹了沒有,你就往抽屜裏放?”

楚佑盯著她,一臉的生無可戀,“你可以裝作沒看見的。”

“你當我的面藏內褲,還要我裝作沒看見?難度委實大了點。”她把空竹簽放下,拿了串雞翅出來啃,“行了,拿出來晾著吧,誰還能不洗內褲啊……”

楚佑站在原地,大概做了30秒的內心掙紮,還是把抽屜裏半幹的內褲拿了出來。

紀嵐瞥了一眼,哦,藍色的,就是藍的太難看了,太不講究生活品質。

不一會,楚佑走出洗手間,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了,洋裝若無其事地掀起了窗簾向外看了看,“……街景不錯。”

“一排路燈,有什麽街景?”紀嵐覺得他這副表情很有趣,但無意再取笑他,伸手拿了兩根羊肉串給他,“味道可以的,嘗嘗看。”

楚佑隨便吃了兩口就擦了擦手,似乎不太有胃口。

紀嵐問,“你怎麽了,有心事?”

其實她心裏門清,送景怡去機場時,他情緒就不太對。

楚佑摸出煙盒起身,“我出門抽個煙。”

紀嵐不看他,“在這抽吧,沒事。”

楚佑站了兩秒,轉身拉開窗簾,研究了一下窗戶的構造,發現只有一扇半米寬的小窗口是能打開的,於是擰下把手,一把推開。

他銜著煙,從口袋裏摸出了打火機。

紀嵐掃了他一眼,“打火機很舊了,回頭送你一個新的吧。”

楚佑一手攏著火點煙,“用習慣了,懶得換新的。”

之後,紀嵐就沈默了。

盡管景怡今天和她說了很多話,她心裏也轉過很多念頭,只是她想來想去,楚佑一貫是個不坦然的人,讓他從心窩裏掏點話出來太難了。既然這樣,不如不說。

冷風陣陣地從窗口吹進來,肉串沒一會就涼了,楚佑站著幹抽煙,紀嵐一個人吃得沒意思,餘下十幾串都扔進了垃圾桶。

楚佑很少當著她的面抽煙,他通常會去陽臺抽,不管她說多少次不介意二手煙,他依然堅持原則。自從上回聞過了她的新香水,他就時常說——你的香水這麽貴,被我的煙味熏一下就蓋住了,多不劃算。

今晚啊……

可見是心裏真的不痛快。

紀嵐翹著二郎腿斜靠在沙發上擡頭望他。

窗外的夜色很沈,但室內的燈光亮得晃眼,玻璃窗的反光讓她把楚佑的一張臉看得清清楚楚。他面無表情,一手插著口袋一手夾著煙,眉頭深鎖。淡青色的煙霧從他唇齒間溢出,慢悠悠地飄在他失神的目光前,隨即被冷風吹散。

她從前琢磨過,楚佑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與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表面上極好相處,實則很少與人深交。心裏有話從不直說,非要自己憋著,她現在覺著,興許他平時的嘻嘻哈哈裏有一半假的。

但此刻,她終於能感受到他真實的情緒。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今天幫景怡擦過不少次眼淚,她到現在都還能感受到那種溫熱濕潤的觸感。一個本來活潑可愛、充滿朝氣的小女孩,喜歡他喜歡成這幅模樣……

正常人都會很過意不去。

大半個小時的時間,楚佑站在窗口抽了三支煙,紀嵐就這麽一聲不吭地坐著陪他。

之後,楚佑把手裏的煙蒂摁熄在煙灰缸裏,關上了窗。

“冷嗎?”他問紀嵐。

紀嵐搖頭,從他手裏拿過來空癟的煙盒,打開來看了一眼,還剩最後一根,“這包煙是昨晚在醫院門口買的吧。”

要是沒記錯的話,以往他一包煙能抽上三、四天,有時常常一根煙銜了大半天沒點火,又給放回了煙盒,問他幹嘛放回去,他說突然就不想抽了。所以她一直很確信,楚佑是個沒什麽煙癮的人,但凡他抽得兇了,一準是心裏在焦慮——平安夜他們發專輯的時候也這樣。

白天景怡剛囑咐過她,讓楚佑少抽點煙,轉念她又想——由他去吧,高興就好。

她伸手從桌上夠了一瓶礦泉水,還沒擰開蓋,就讓楚佑奪過去了。

“太涼了,你剛吃過油的東西,喝這個胃肯定不舒服。”都不等她拒絕,他就起身拿了電熱水壺,把酒店贈送的幾瓶礦泉水全擰開蓋子倒了進去。

她沒事做,從床頭拿了遙控器打開電視。

一百來個頻道,不是抗日雷劇就是廣告,她從頭到尾換了一遍,心煩氣躁。

就在剛剛,她沒來由地想到了一個可能:楚佑此刻的心情欠佳,僅僅是對景怡感到歉疚,還是想起了其他什麽?

白天她一心都想著怎麽照顧景怡,現在平覆下來心情,安安靜靜地坐著,腦中便不由自主一字一句地回想起了景怡說過話。

“他是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一個短頭發、斜劉海的女人……”

紀嵐轉過頭,梳妝臺的鏡子裏映出她垂至腰側的長發。

楚佑端了杯水給她,“發什麽呆?”

她接過水杯捧在手裏,鬼使神差地問他,“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他在床沿坐下,拿起遙控器換臺,“漂亮的。”

紀嵐忍不住白眼,“膚淺。”

楚佑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水,看起了電影頻道的懷舊片,“男人本來就這麽膚淺,你啊,還是年輕。”

手心慢慢感受到了陶瓷被熱水浸潤出的熱度,她湊近楚佑,歪頭看他,“我漂亮啊,你怎麽沒喜歡上我?”

楚佑擱下手裏的杯子,“看來我們對漂亮的定位不一樣。”

紀嵐伸手抓了個抱枕沖他背上打。

楚佑一激靈,“不帶你這樣的啊……”

“給你個機會好好說話。”她一手抓著抱枕,一手端著水杯,眼神殺氣騰騰。

“行了姑奶奶,你漂亮,你漂亮行了吧?膚白纖腰大長腿,天上地下就數你最美。”楚佑被她鬧得沒脾氣,嘆著氣把她手裏的杯子收走,“也不怕把自己燙著……”

紀嵐一點也沒感覺他這是在誇自己,氣呼呼地把手裏的抱枕揉來揉去。

☆、第 21 章

跨入新的一年,紀嵐和楚佑一下就從待業死宅變成了空中飛人。

連續好幾個星期,綜藝、訪談、各種站臺宣傳和商業演出一個接一個,忙得不可開交。隨之而來的,是U&I的人氣不斷攀升,早前紀嵐每隔幾小時就看一眼眼就看微博,數著粉絲數幾百幾百的漲,轉發過千就能偷樂一整天,到最近,她手機都懶得拿。

楚佑就更懶了,坐下就打瞌睡,不管是在飛機還是在後臺,隨手拎著個U型枕,找個角落一靠就睡。幾個星期下來,黑眼圈反倒淡了不少,氣得紀嵐不知說什麽好——可不是嘛,不工作的時候他能在電腦前坐到半夜,不是編曲就是打游戲,一天只睡五、六個小時,現在睡得比休息時還多。

他們的世界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專車接送、粉絲接機,偶爾能上娛樂新聞,電臺時常會放他們的歌,出門吃飯被其他客人認出過好幾次,酒店門口也見過盯梢的狗仔。

——U&I再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組合了。

他們騰空出世,一夜之間便聲名鵲起。

所有偶然都是必然。

這張專輯裏的所有曲目,都是從楚佑這些年寫過的幾百首歌裏挑出來的,首首都是精品,樂評人形容:百聽不厭。

許哲沾沾自喜,“我的眼光什麽時候出過錯?”

事業果然是男人的春丨藥。

好一段時間,紀嵐再沒從楚佑的臉色看到一丁點失落與仿徨,他比以前心性更穩、脾氣更沈,整個人都煥發出張弛有度的氣場。當然,偶爾關起門來照舊得意,悶著騷、偷著樂的時候也有,但她看得出來,眼下這股沈謙虛謹慎的態度是沈在他骨子裏的。

不經事故,磨不出這樣的氣質。

短短幾個星期,怎麽可能脫胎換骨?紀嵐想,他興許一直是這樣的人,沒著沒調是他,穩重可靠也是他。

這一陣腳不沾地的節奏,一直持續到了春節前夕。天南海北地奔波了將近一個月,他們兩才終於討到了幾天假期。

紀嵐已經完全不去想旅游的事了,她已經住厭了酒店,現在她最大的幸福就是窩在沙發上看雜書。

楚佑回來第一天什麽事都沒做,打了一個通宵的游戲,接著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那天他起床梳洗之後,心生感慨地問紀嵐,“你感覺我們十年之後能賺到退休的錢嗎?我現在換了個夢想,我想每天都荒廢人生、好吃懶做,太他媽爽了……”

紀嵐看了眼手機銀行顯示的餘額預估,“大概至少得二十年。”

許哲當然不會放著這兩個搖錢樹舒舒服服地在家偷懶,他下達了新指令:有個廣告商想和他們談下代言,除了要他們拍攝一系列廣告之外,還邀了一首主題曲。

簡而言之,楚佑遇到了創作生涯裏第一個命題作文。

紀嵐好奇,“什麽品牌?”

楚佑聳肩,“不知道,許哥只說是大廠商旗下的新產品,果味碳酸飲料,名叫爽味。”

“哦,懂了。”紀嵐了然,“就照著芬達、果啤的感覺走準沒錯。”

楚佑在客廳裏來回走了兩個來回,也不知在想什麽,突然擱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起來。紀嵐伸頭看了眼,是許哲,她忙把手機拿給楚佑。

“許哥。”楚佑接起電話時還是笑著的,沒一會,笑容就僵住了。

紀嵐把手裏的書夾上書簽擱回茶幾隔層,轉頭趴在沙發上看了看他。

許哲不知和他說了什麽,掛電話時,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一雙眼睛木然地盯著陽臺的方向。

“怎麽了?”紀嵐起身走到他跟前,被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嚇住了。

“啪嗒”一聲,楚佑的手機掉在了地上,紀嵐下意識地低頭看,沒料楚佑突然雙膝一彎,整個人摔在了她懷裏。她沒穩住重心,兩個人便一起歪倒在地。

她真的急了,“發生什麽事了?你倒是跟我說啊……”

楚佑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咬出來的,“景怡死了。”

紀嵐懷疑自己聽錯了。

楚佑的聲音發顫,“景怡自殺了。”

紀嵐感覺自己喘不過氣,渾身冰涼。

許哥說,景怡回到美國之後一直積極接受治療,情況也在慢慢好轉,所有人都充滿信心,堅信她會戰勝病魔,誰也沒想到她會選擇自殺,沒想到她會從醫院頂層一躍而下。

不曾留下只言片語。

活生生的一個人啊,說沒就沒了?

紀嵐很懵,不知該做什麽反應。

楚佑埋頭在她懷裏不做聲,雙肩顫抖,脊背彎曲,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也不敢去揣測他此刻的心情——她和景怡僅僅兩次照面,充其量只是互相熟識,已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在這一秒鐘之前,死亡對她而言還是一個很陌生的詞。

她從沒想過景怡真的會死,她懷抱著樂觀的預期,計劃著要是有機會去美國,再去和景怡見一面。

癌癥不是很常見嗎?雖然是絕癥,但長輩的親朋好友裏得癌癥的人也不少,認真治療、遵從醫囑,有些拖了好幾年才過世,有些到現在還活得精神頭十足。她認定,景怡年紀輕輕,肯定熬過去。

這麽年輕……

“人都是會死的,你們不要難過。”

聯想起景怡說這句話時的表情,紀嵐便一陣懊悔。

她早該察覺到的,景怡臨走當天說的每句話都充滿了厭世的情緒,她怎麽會察覺不到?

是她想得太理所當然,以為總能好起來的,以為只要景怡肯收拾心情、凡事樂觀一些,時間長了,總能忘了的。

她忽然間很怕,怕當天景怡的每一句話,都只和她一個人說過。

她怎麽擔得起這個責任?她本該抓她的手,而不是眼睜睜看她在汪洋中慢慢溺亡。

紀嵐緊緊抱住了懷裏的楚佑,伏在他的肩上啜泣。

他們在地板上坐到了太陽落山。

紀嵐第一次發現月光原來這麽白,看得人心裏發涼。

楚佑平覆情緒之後就一直坐在墻根下出神,她蜷著膝蓋挨著他,想說點什麽,又不忍打擾。

手機在地板上震了好幾次,嗡嗡嗡的,每響一次,幽藍的燈光投在墻壁上,把紀嵐哭紅的雙眼照得生疼。

後來他大概嫌煩了,一腳把手機踢進到了沙發下面。

他問紀嵐,“我是不是在做夢?”

紀嵐不知怎麽安慰他。

他嘆氣,用雙手捂住臉,“……任性成這樣。”

紀嵐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她不是任性,是真的活得很苦,對未來,她根本沒有一點期待。”

“她有點抑郁。”楚佑發出一聲輕笑,自嘲說,“她一直想瞞我,怎麽可能瞞得住?許哥好幾次大半夜找我談心,說看見景怡偷偷擦眼淚,問我是不是真就一點不喜歡她……我能說什麽,我甚至嫌她煩,就不能認真工作嗎?”

他一把用掌心抹了眼淚,“我有什麽好?眼光瞎成這樣……白白搭上自己一條命,蠢丫頭。”

紀嵐搖頭,“不全怪你,這二十年來她從沒經過任何坎坷,突然間要面對這麽多磨難,換做是我,也未必撐得下來。”

楚佑苦笑,“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雖然這麽說肯定會讓你不好受……”紀嵐盯著木地板的縫隙發呆,“你是壓著她最重的一座山。”

楚佑看了看她,匪夷所思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停不下來,笑得彎了腰,眼裏還流出了一行淚,“你是成心讓我不好受。”

“對,我成心的。”紀嵐伸手過去抱住他,“可你必須得知道你對她有多重要……”

她記得,景怡在問她楚佑會不會送她去機場時說了這麽一句話:總要見最後一面的。

她也許早就想自殺了。

也許這段時間的積極治療和樂觀生活都只是在做戲,否則楚佑要怎麽跟她的父母解釋,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回國看了他一場演出,轉頭就尋死了……

不讓自己的死牽累到楚佑,是她最後能為他做的事。

楚佑的聲音疲憊,“你跟許哥說,把接下來的工作都推了吧,我必須得去送景怡最後一程。”

紀嵐在黑暗中將他抱得更緊,“楚佑……”

她幾次抿唇,難以開口,“景怡說,如果她死了,你不要去送她,她想安心上路。”

這句話說完,便是長久的寂靜。

楚佑安安靜靜地靠在她肩上,呼吸很亂,卻始終沈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從紀嵐的懷中掙出,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向自己的臥室。

紀嵐起身拉住他,“你還好嗎?”

“沒事,就是想躺會,累了。”楚佑不轉身看她,抽回了被她拉著的手。

紀嵐很憂心,“你現在心裏難受,一個人胡思亂想只會陷在情緒裏出不來。”

“不要緊,我只想一個人呆會。”說著,他走進了房間,不等紀嵐再說一句話,就關上了門。

紀嵐在原地站了很久,隔著一扇門,滿心躊躇又不知所措。她轉頭趴在地上,伸手往沙發下面夠,把整只胳膊抵在了沙發腳摸了好半天,才終於從積灰裏摸出了楚佑的手機。

☆、第 22 章

許哲說,他手裏有不少景怡在U&I時期演出受訓的影音資料,太珍貴了,他必須親手給景怡的父母送去,因而他早早便訂下機票要去給景怡送行。

楚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緩了兩天,到第三天,他把景怡留下的東西親手收拾出來,想托許哲一同帶上——都是些首飾、擺件,甚至裝不滿一個紙盒。

這裏面,有張拍立得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紮高高的馬尾,歪著頭笑,青春洋溢。

“我住進來的第一天就看過這張照片。”紀嵐捏著照片,依然感覺不真實,“當時我就想,這女孩可真可愛。”

楚佑把照片從紀嵐手裏抽出來放進了紙盒裏,蓋上了盒蓋,“你要是看過她從前有多陽光,就知道我有多混賬。”

紀嵐重覆著這兩天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不怪你。”

“刺啦”一聲,楚佑拿膠帶把紙盒封上之後,沈沈地嘆氣,“我不知道怎麽面對許哥……”

“我去。”紀嵐把紙盒往自己跟前一拉,“你們兩現在見面完全是互相傳染負面情緒,我幫你送去。”

她起身套上外衣,把手機和零錢裝進包裏,捧著紙盒往門口走。

楚佑靠在沙發上,洩氣地苦笑,“謝謝。”

臨關門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他,“要不要幫你帶兩包煙上來?”

悶了兩天,他的煙早抽完了——抽煙是不好,可除了抽煙,情緒還能怎麽宣洩?

楚佑“嗯”了一聲,不忘提醒,“路上慢點,有事給我打電話。”

許哲是個工作狂,在既然計劃要出趟國,手頭的工作總要一一交代好,紀嵐直接去公司找他。

她擔心這兩天許哲跟楚佑一樣失魂落魄,於是從樓下奶茶店帶了杯熱可可給他。

“太甜了。”許哲喝了一口可可,蹙眉,“你們平時都喝這麽高熱量的東西?”

“半糖的,一點都不甜,是你咖啡喝得舌頭都木了。”紀嵐見他辦公室的沙發上擱了個枕頭,“你昨晚睡這的?”

許哲回著微信信息,敷衍地回應,“嗯……”

紀嵐問,“幾天沒回去了?”

“兩天吧?”許哲放下手機想了會,“哦,三天了,今晚得回去洗澡換套衣服了。”

紀嵐問他,“你怎麽跟你老婆交代?你手上就我和楚佑兩個人,不可能忙得昏天黑地,說成天睡公司她能信?”

許哲頭都不擡,“信啊,我每晚睡前要和她視頻的。”

“……”

紀嵐把紙盒放在他桌上,“楚佑整理了一些景怡的東西,你一塊帶去吧。”

“好。”許哲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楚佑怎麽樣?”

“湊合。”紀嵐實話實說,“就是自責。”

“不冤,他當被人喜歡這麽便宜呢?”許哲從抽屜裏抽了本相冊出來,翻開來裏面全是景怡的照片,紀嵐湊過去看了幾張,越發替景怡感到可惜。

當時陽光正好,在少女淺栗色的長發上渡上一層金輝,她梨渦淺笑,笑盈盈地走向繁花鋪就的未來。她憧憬站上萬人歡呼的舞臺,希冀得到心上人的回應,所有夢想才剛剛啟程,仿佛等待她的是無限可能。

“這些照片都是他們出去玩的時候拿手機拍的,幾本都是小木和莫寒照得,我把這些照片從他們手裏要來之後,花了一下午時間洗出來一張張裝進相冊裏,你猜我發現什麽了?”許哲拉了張椅子示意她坐下。

紀嵐撩過長發,伸頭去看,只一眼掃過,就已經發現了端倪。

這些照片都是由第三者拍下的,畫面上楚佑和景怡往往同時出現,而景怡的眼神,無時無刻不在望著楚佑的方向,紀嵐心生感慨,“有首歌怎麽唱的來著,女人的眼睛藏不住她愛誰這個秘密。”

許哲卻笑了,把自己的手機拿到紀嵐面前,“新娛樂的訪談,還記得嗎?”

她點頭,當時楚佑感冒,她趕著練了一支舞在節目上表演。

許哲的指尖不斷劃過,一張張地把照片翻給給她看,每張照片停個三五秒,就這麽不停頓地翻了十幾張。

紀嵐最終推開了他的手。

所有照片,每一張,每個她和楚佑同框的畫面——

她的視線都盯著楚佑,有時是正大光明地看,有時是半轉過臉偷偷地瞥。

“你太敏感了。”紀嵐不承認,“只是巧合而已。”

許哲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有些事情是本能,瞞不住的。”

紀嵐感覺自己耳根很燙。

“你比景怡成熟很多,我很放心,你不會做出什麽傻事。”許哲轉頭看窗外,“但我還是怕你受委屈。”

“楚佑這個人啊……”

他說到這,便沈默了,似乎後半截話,他也不知該怎麽說。

紀嵐等了好半天,他卻換了話題“對了,這次的代言合同,你拿回去,跟楚佑一起簽了。”

他彎腰打開抽屜,從文件夾裏抽出了一疊合同,順手從筆筒拿裏了個大號燕尾夾夾起來,“你讓楚佑不著急幹活,他們對廣告歌曲的具體創作需求且得溝通兩三輪,再有幾天就除夕了,你們先安穩過個年吧,最遲我下周就回來。但是記著,控制飲食、保持訓練,這次的廣告要泳裝出鏡。”

紀嵐裝起合同,心緒依然沒從剛剛的話題裏平覆,顯得心不在焉。

許哲看她這副表情,又看了看攤在桌上的相冊,沒來由心裏一緊,“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紀嵐起身走到他背後。

許哲從從電腦硬盤裏調出了一個文件夾,打開之後,裏面只有一條視頻,他雙擊播放。

視頻的光線昏暗,但手機的性能不俗,攝影者也找準了隔絕嘈雜人群的拍攝角度,把獨自坐在角落裏彈唱的歌手拍得清清楚楚——紀嵐卻有些不敢認。

這是楚佑,五官相貌總不會看錯,但視頻裏的楚佑留著小平頭,暗褐色的襯衣把他襯得活像個四五十歲老幹部,米色的休閑褲被他坐得滿是折痕,皮膚也比現在黑了好幾個度,比大街上最普通的人看著都更普通。

“哈哈哈哈哈!”她沒忍住,笑得前仰後合。

許哲說,“你現在知道我簽他是多冒險的一件事了吧?”

紀嵐一雙眼還盯著視頻,“就他這氣質,不去跑銷售拉保險都浪費了,一臉敦厚老實的傻樣。”

“當時……他是銷售。”許哲回想起他和楚佑喝酒談心的第一晚,“光靠晚上唱幾個小時的歌,煙錢都賺不回來,所以他找了個銷售崗,白天要是不困,就去大街上發傳單、貼廣告,只要是賺錢的活,他都幹。有時白天來回奔波,晚上累得能在臺上唱睡著了。”

“很不可思議是吧?”見紀嵐的眉頭微微下壓,他又笑說,“你和景怡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錦衣玉食,沒操心過生計問題,但楚佑不一樣,過去二十幾年,他都只是個普通人,一個沒什麽錢的普通人。他要考慮每個月拿什麽交房租,下頓飯吃五塊的還是十塊的,最近電費太高是不是要少開一會電視……”

“他和你們不是同一類人。”

紀嵐沈默了一會,問許哲,“這番話你和景怡說過嗎?”

許哲一怔,點了點頭。

她又問,“景怡說什麽了嗎?”

許哲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桌上的相冊,“她問我,不是一類人又怎麽樣?”

紀嵐一瞬間就領會了景怡的心情,眼中愁雲散去,“她說得對,不是一類人又怎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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