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隊長臉色陰晴不定，身邊清秀小姑娘騰的紅了臉, 說話的機師長自覺失言, 急忙又是一個行禮：“屬下回艦橋去了, 隊長——”

“慢著，”紀燃攔下打算倉皇逃跑的手下, “誰跟你說的？”

“……屬下猜的。”聲如蚊吶, 順便回頭與眾弟兄對眼色, 沒想到一群平時膽兒比誰都肥的漢子這會頭一個埋得比一個低。

紀燃微笑：“哦, 你還能猜出姓甚名誰？這本事不錯, 改天教一教我？”

機師長硬著頭皮說：“屬下怎麽敢教隊長……”

“說實話！”紀燃聲音猛地擡高，其實也不算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是……是九歌先生！”機師長立馬一慫，頓時交代了。

身後眾人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

果然，他們英明神武的隊長大人露出“果然是他”的表情之後, 伸手拍了拍機師長的肩：“很好，辛苦了。機庫這三日的清掃，就交給你了。”

機師長痛苦地閉緊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是！隊長……”

“十字焱衛隊的人，到哪都不能做軟骨頭。”紀燃輕輕撣了撣對方的肩章, “就算對手是我也不行。不就吼了你一聲麽, 就全交代了？這要是聯邦抓了你用刑怎麽辦？”

機師長頓時正色：“就算肝腦塗地，屬下也絕不會背叛焱衛隊絲毫。隊長, 你難道在懷疑屬下？”

“不，”紀燃微笑, “如果懷疑你，就不只打掃機庫這麽簡單了。”

“那……”那為什麽還要罰他？

“因為你居然替穆九歌那家夥撒謊，”紀燃收回手，“這三日清掃全部在你當值之後完成，不允許耽誤本職，不允許任何旁人幫忙。聽到了嗎？”

“是！”眾人頓時整齊地應聲。

“隊長，立刻返回基地嗎？”機師長恪盡職守地問。

“暫時不回去，就近找星雲隱蔽，”紀燃簡單地吩咐，“等聯邦的艦隊離開航路。”

“是。”說完，行禮，一窩蜂逃了。

淩湮歪頭，看看消失在光閘外的眾人，又看看在這群人面前頗有隊長風範的某人，撇了撇嘴。

這個微表情落在剛好回頭的紀燃眼中，他問：“這什麽表情？”

淩湮打量他：“你到底有多少張面孔？”

滿是硝煙的戰場上大殺四方的是他，和聯邦中尉互懟打鬧的也是他，對下屬一板一眼的是他，跟她獨處時候莽撞又忍讓的……還是他。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紀燃？

紀燃一楞，以為什麽地方露了破綻，又聽她若無其事地接著說：“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麽？”語聲略顯沙啞。

“聽說你曾經是王室後裔，現在卻是通緝犯，落差那——麽大，有精神壓力也是自然，我能理解。”淩湮用同情的眼神打量著他，“自己多註意，千萬別精神分裂，不好治。”

一口惡血。

紀燃特別想撬開眼前這丫頭的腦殼，看看裏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麽？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奇思妙想倒是不輸人後……精神，分裂？

“我走了，麻煩少校轉告穆中尉，造謠是要下拔舌地獄的。”最後四個字，她咬字特別清楚，像是故意要嚇唬人似的，說完，拎著褲腰帶，以高傲又可笑地姿勢揚長而去。

“阿湮。”

“別叫我，我真要走了。”

“阿湮。”

淩湮停下腳步，憤憤地回頭：“我欠你一件襯衣沒錯，這是你的地盤也沒錯。但是少校大人，這樣強留女生的行為真的很不紳士……”說著，她遲疑地看見某人緩緩舉起手臂。

紀燃指著淩湮的相反方向：“醫療室在這邊。”然後，微笑地看著那個牙尖嘴利、義正言辭的小姑娘，緋紅著一張小臉提著褲腰從自己面前飛奔而去。

白皙的小臉，紅潤的耳朵，尷尬得不敢與他對視的漂亮杏仁眼。

果然……就算以成人體的眼光來看，還是，很合眼。

其實，小姑娘不算頂尖好看。

聯邦開始流行基因調整之後，人類的相貌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拔高。影視劇拍攝的工作之所以被演藝機器人所取代，也正是因為現代人類的相貌差距越來越小，個頂個都是俊男靚女，要找個能演摳腳大漢的醜角都挑不出來。

這些進行了基因微調的人類千篇一律的高鼻梁，尖下巴，歐式大雙眼皮，男男女女，整個月球基地裏但凡稱得上好看的，拉出來一看都跟一母同胞的親姊妹似的。

好看嗎？是恐怖吧。

即使淩湮的眼睛沒那些人大，卻比他們靈動，皮膚沒那樣白，但柔軟光滑，曲線沒那麽波濤洶湧……

紀燃不由想起倒映在磨砂玻璃上的少女側影，眸光一沈，趕緊轉移思緒。

好吧，他承認這個奇怪的女孩兒從內到外都在吸引著他的目光，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雙S體能的秩序者，他絕對，不會放任她回聯邦去。

在太空，星艦裏沒有日夜之分，這一點令淩湮非常不適應。

盡管曾無數次被“召喚”到海蜃號，也曾無數次出戰，但都是戰鬥一止，他們就立刻進入維生艙開始修覆和休眠。

所以對她來說，這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太空之旅。

來自肢體的疼痛，和來自內心的不安，令淩湮完全無法入眠。

相鄰的床位上，遙步仍在昏睡，時不時囈語一兩句含糊得聽不清，淩湮湊近了，她卻又不說了，監護儀上顯示遙步的生理指數還算正常，唯獨腦電波波動起伏超強。

她還在做夢。

夢見了什麽呢？讓夢裏的她情緒這樣激動。

淩湮坐在床邊，盤腿看著遙步發呆，無意中瞥見了床鋪下的金屬箱子，百無聊賴之下，她將箱子拖了出來，竟是一箱子各色元器件和金屬部件。

大大小小，長的圓的，有些部件已經銹跡斑斑，也有些還殘留著光澤。

她忽然覺得分外眼熟。

終於，當她從一堆雜物裏翻出一只圓圓的金屬眼時，恍然意識到，面前的這箱東西是未經組裝的機械人。

那種最老式的，小Q那樣的人工智能……的殼子。

那個呆萌的小家夥張開雙手替他們擋住光劍的一幕，再度浮現，淩湮低下頭，將一箱子零件都倒在床上，借著柔軟的燈光，一點點地拼接起來。

她還在壁櫃裏找到了焊槍、電筆和工具刀……東西齊全得讓她覺得，曾經有誰也試圖在這裏組裝過這個機器人。

紀燃給的光表上顯示，她已經連續忙碌了一夜，很疲倦，卻不想停下來。

隨著組裝的一步步進展，眼前及膝高的小機器人越來越像Q-1373，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只除了它的手腳完好，沒有小Q款粉色小手掌……

終於，銜接好了最後一塊電路板。

淩湮累得靠在墻邊，手裏捏著工具刀，看著翻版小Q鼻頭發酸。

這個機器人難道曾經是批量產的嗎？

小Q說過它的代號是Q-1373，難道意味著世上至少有1373個跟它同款的機器人……

可是再相似也沒有用，它不是小Q，那個話癆又熱心的小家夥再也回不來了，就像勞恩，就像……成燼。

淚水不知不覺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掉在膝頭，淩湮也毫無知覺，隔著眼裏的水霧看著面前的小機器人，再次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小機器人得了成燼的命名，開心地滿地打轉，那時候成燼想讓它認淩湮為主人……

不過幾天，恍若經年。

小Q，燼……好想你們。

醫療室的門開了，走廊的燈光照射進來，淩湮瞇起眼，看見背光的身影挺拔，就算看不見臉，她還是一下辨認出來人。

“……少校先生。”帶著鼻音。

紀燃打開室內的燈，看見蜷縮在角落裏紅腫著雙眼的少女，頓時蹙起眉來：“你一夜都在弄這個？”

他的目光落在淩湮身前已經組裝完畢的機器人上，眼神有一瞬動容。

“嗯，”淩湮抹了把臉，問，“這個小東西，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紀燃沈默了一下：“是嗎？這是很多年前獸人的發明。”

“你也有獸人朋友？”淩湮嗅嗅鼻子，隨口問。

紀燃舔了一下唇，終究沒說出岡瑟的名字，只說：“嗯，你面前這個，是一個獸人朋友送給我的，已經很多年沒有組裝過了。”

淩湮想到了岡瑟，但還是自嘲地搖了搖頭，伸手打開了機器人的能源開關。

小機械人後腦的工作燈閃了又閃，在片刻的電流聲之後，終於轉了轉頭，眨了眨眼睛。

那動作像極了小Q，淩湮再次淚眼婆娑。

可機器人一開口，聲音與小Q時截然不同：“編號Q-1374號人工智能竭誠為您服務，系統檢測到資料庫已有較長時間未曾更新，為更好地提供資訊，請輸入實驗室編碼，以便上行連接資料庫。”

完完全全的機器人。

淩湮失望地朝後一靠，無比懷念那個機智的小家夥。

紀燃將她的失落看在眼中，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軟，終於從制服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遞了過去：“這是在你那臺機甲的駕駛艙裏撿到的。”

淩湮茫然地擡眼，正看見躺在他掌心中的粉色小機械手。

粉嫩俗氣的顏色，細細的小手指攥得緊緊的。

“小Q……”她喃喃地接過來。

紀燃醒了醒嗓子：“這是你說的那個機器人朋友的部件吧，叫小Q？”

“嗯，小Q。”淩湮心不在焉地摩挲著小手，總覺得裏面握著什麽，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手指扒開了，居然發現在這小機械手的掌心還握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

“這是……”

“記憶芯體，”紀燃說，“人工智能的信息儲存體，嗯，相當於人類的大腦。”

淩湮呆了兩秒，不敢置信地彎起嘴角，沒成功，又扯起來：“如果把它裝在這個機器裏，小Q就可以回來了？”

看著她又哭又笑的表情，紀燃點點頭：“可以。”

於是，只見剛剛還頹廢不已的小姑娘立刻生龍活虎地忙碌起來。

拆開機器人胸前的小蓋板，取出Q-1374的芯片，將小Q的那枚嵌入，然後重新啟動。

淩湮滿懷期待地盯著小機器人，看著紅光閃了又閃，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它為什麽不說話？”

可憐兮兮的聲音，紀燃看著她立刻蓄滿淚水的眼睛，簡直疑心戰場上那個堅強勇敢的小姑娘和眼前的愛哭包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可能是在爆燃的時候溫度過高，損壞了芯片。”

淩湮一聽，頹唐地撒開手，就像瞬間從天堂跌落回地獄。

紀燃嘆了口氣，走上前從她手中拿過工具，重新將芯片拆了出來，轉身走到工作臺邊，打開嵌入式電腦。

淩湮赤著腳追下床，站在他身後，抹掉眼淚才看清屏幕。

黑色大屏幕上一行一行的白色代碼，隨著紀燃的手指在鍵盤翻飛而呈現。他把小Q的芯片和1374的芯片各自插在電腦側方，神情專註地碼著什麽。手速之快，讓淩湮嘆為觀止。

“你在幹什麽？”她嗅著堵塞的鼻子。

“拷貝數據。”紀燃側頭，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小臉紅撲撲的，一滴淚掛在下巴懸而未滴，一時沒忍住，左手維持著敲代碼，右手一擡食指一勾替她把那顆淚給抹了。

淩湮剛要跳腳，卻見他站起身來，手裏拿著芯片回到小機器人面前，頓時收了脾氣，屁顛顛地跟在他身後，探頭看著他的動作。

紀燃的手指落在小機器人腦後，紅燈果然立刻閃了起來。

脖子轉轉，眼睛眨眨，小機械手五指捏合、張開。

它低頭，擡手，看了眼手掌，然後擡頭，眨巴著大眼睛看向他們：“在下的小粉紅呢？”

就在淩湮笑容漾出的時候，又聽見它以熟悉的親密語調問紀燃：“……主人，你怎麽化形啦？”

作者有話要說：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猜猜殿下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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