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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下課後,一班後門口。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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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孩。那種刻烙的記憶難以用是否愛或不愛,絕對對立的判斷來描述。

人總是會忘了問我,最寶貴的是不是你會珍惜的,你說過的話我現在還清楚的記得。然而,或許真的承受不起。果然,是我們愛錯了很多人,也承蒙很多人錯愛,你要知道我們一直在行走,所以不會為誰停留,孤獨終老也罷。

到底是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愛,也不值得被愛。只是親愛的陌生人,我總在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音樂,讀過的書裏看到你們的影子,所以才會容易為了別人的故事掉眼淚。你們曾來過或單薄或沈重,然後三月春風和煦般吹過。

有時候,我低頭一看,剩下一個長大的自己,空落落踏硬化的地面上,再也沒有一絲青草的芳香。涼涼地一笑,說不出話來。

那些蘊藏於心的事,緘默於口的話,都太過沈重。

聚會散場。

家家戶戶門前起了長明燈,紅星燦燦,星星點點。長明燈據說是為了指引逝去先輩歸家的方向,而曾順著河渠流逝的河燈,如今已經淹死在歷史長河中。

燈海萬裏,點點生機。

長明燈起,生生不息。

許有晴松了口氣,望著天邊殘紅,喃喃念道:斜陽交日暮,美人映花容。她獨自一人在站牌前,靜候下一班公交車。今日,過得如此不真實,恍若世間真的有一處神奇的地方,連接陰陽兩界,仿若到陰間走了一遭。

五五、朦朧雨傷心入景,小池塘憂思難忘

歸家的行人,各自步履匆匆,顧不上看誰一眼。吹過的風,驅逐著暑氣。飛舞的白裙子,綻放出冰山雪蓮般的容顏,只在人徑蹤滅,飛禽罕至的絕地,再美不過孤芳自賞,顧影自憐。

等待的班次,始終不來。

周截棍說:天青色等煙雨。可是,許有晴只見到煙雨欲來,天色灰蒙。

出租車司機熱情的一番詢問,許有晴只好做抱歉狀朝他擺擺手。

狂躁的氣流靜止了,風似乎停了。站在的身旁的大胖郭宇飛,巍峨如山,是他擋住了風嗎。許有晴擦了擦汗。

“有晴,好巧,你也在等車嗎?我也是。”郭宇飛自問自答。他笑。彌勒佛般,他的眼睛是在是太小了,小到看不到眼神中的情緒,剩下一坨不住冒汗的肉,似乎在表達血液的熱騰程度。

嗯。許有晴朝著他微微點頭,眼中盡是仰慕之情——大胖數學真的很厲害。

她心裏有些小欣喜,自己不是獨自等待,至少有大胖陪伴。

可是,到底是人在等車,還是車在等人,又一輛來拉客的出租車落寞而去。兒時,喜歡玩捉迷藏,我藏好了,等你來找。喜歡當藏的人,躲在暗處看著來找人一次次的擦肩而過,不知所措而心滿意足。直到找的人失去了耐心,黯然離去,卻罵他:你還沒找到我,怎麽可以走。

只是等待永遠不是孤獨的。我們等待某些人,遇見某些人,錯過某些人。只是我們不知道被誰等待,被誰遇見,被誰錯過。

藏了太久,太深,是否應該跟他打聲招呼,我在這。

不久,大胖的父親便來接他了。臨走前,盡管大胖極其熱情要送許有晴回去。許有晴禮貌而堅定地拒絕:“我叫我爸來接我了,他很快就到了。”

然而,很快要到是雨。

山雨欲來風滿樓,瞬時雲霧低沈,狂風大作。若是大胖此刻還在身旁,跟他說句,二師兄,師傅要被妖怪捉走,應該是十分應景的吧。少了大胖遮擋住一側的風,裙子更加肆意的飛舞,許有晴抓著裙擺不讓它飛起,自己可沒有成為瑪麗蓮夢露的資質。

終於,歸家的班車進站了。

躲進班車裏,車上的人並不是很多,許有晴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喜歡風吹撩動頭發肆意紛飛的感覺,空氣中的氛圍總算是暖和許多,盡管車上充斥著煙、油漬、腳臭……各種味道。天一下陰暗了,襯著萬家長明燈,紅火斑斑點點。窗外,兇雲隱隱,惡氣紛紛。東奔西走躲雨時,好似閻王開鬼門。

這天氣註定今日的特殊,許有晴不禁又開始胡思亂想。

窗外已經開始飄著雨絲,許有晴把車窗關上了,視線滑過狹窄的過道,不經意見望見清瘦的身形,煙雨朦朧中的施憶。

窗是有些臟的,窗汙濁的臉龐覆蓋了施憶清秀的面容。他身旁跟著一個女生,細小的黑色發帶聚攏起的頭發低高高揚起,零星的雨滴墜落在已經蓬松了的發辮上,結出晶瑩的花。

許有晴楞楞地望著窗外,目光尋找著那個兩人的蹤跡,穿過奔走躲雨的人卻丟失了目標。是他們倆嗎?還在思考,一次劇烈的晃蕩,巨大的慣性使身子成四十五度角前傾,差點摔了出去。

紅燈停。

他們兩人又進入了視線,窗戶打開一絲縫隙。果然是施憶,自己怎麽可能看錯。那個女生笑顏如花——是啊燦。

許有晴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向他們打聲招呼,內心想象著,如果你發現我,該會是怎麽樣的表情。但是怎麽可能呢,隔著來往的人們,一扇渾濁的窗,眼中只有彼此的你們,是不會註意到我的。

你只註視著她的如花笑顏,將風撥弄著的幾縷臉頰上的發輕輕摘下。許有晴想象著那些隱藏在她古銅色肌膚下的血管是否正平靜地沸騰著。

“大伯,來兩串糖葫蘆。”嘈雜聲中,收音機般似乎自動過濾了波段,施燦月的話語清晰入耳。

施憶搖搖頭拉了拉她的辮子。

“餵!又拉我辮子,都被你拉塌了,我不打你個滿臉桃花開,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施燦月橫眉怒瞪。

施憶突然伏在她耳畔,仿若親了一口,不知說了什麽,施燦月仰著臉說道:“哼,你不吃,兩串都我自己吃。”說著拿出一張五十塊來,遞給賣糖葫蘆的大叔。

“這是假錢。”胡子拉渣的大叔,瞧了瞧那五十塊說道。生活中的一個個挫折,就像冰糖葫蘆一樣,竹竿刺進了身體,卻成為了一生的脊梁!大叔糖葫蘆車上的這句標語似乎在嘲笑他們。

“放屁!怎麽會?”施燦月猛然想起來,“這張錢是從賣鐲子的啊婆那裏來的。”

“在哪買的,回去找她。”施憶說道。

“算了吧。”施燦月辮子一甩,將那錢撕得粉碎。

“為什麽?”施憶滿是不解。以施燦月的火爆脾氣不去大鬧得她做不了生意算是好的了。施憶搭著施燦月肩,笑了笑說道:“哥罩著你,我們去把她幹掉做肥料。”

“她都這麽大把年紀了,這大熱天還出來擺攤賣東西,太陽都能將她蒸發了,想必家中境況不好吧。這錢也應該是她受了別人的騙吧。”

綠燈行。

轟隆隆分不清是打雷還是引擎發動的聲音。綠燈亮了,關上了窗,窗外的影像再次模糊。徐徐後退的街景,轉眼間你我就要遠去。許有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何連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冷卻。但是施燦月手握的冰糖葫蘆仙女棒一樣的揮舞,這風這雨都是她召喚來的吧。

文佐是希望你們攜手一生,白頭到老。施憶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窗外,陰雨未動,窗內,淚雨滂沱,就算再多少滾燙的血液來來往往,也總有些時候要罷工,用顫抖來表示抗議,你只能無奈,任其冰涼。

下雨的斑馬線會發亮,像密密麻麻寫著紅字綠字的筆記本,記下告別時候雙眼沒記下的某一句道歉。

“不要把對別人的仁慈建立在對自己的殘忍之上。”施憶冷冷地說。

“有點愛心,好不好!”施燦月的辮子高高揚起。

“快下雨了,趕緊回去吧。”施憶冷臉看著她,不再爭論。

比翼而飛的燕子低空掠過,兩人站牌前等車——剛才許有晴剛離開的地方,施憶等的那班車已經來了,施憶卻沒上,說道:“我還是等你先走了,我再走吧。”

“我又不會丟!”說著就推著施憶上車,自己也上了車。

“不回家嗎?”施憶驚訝地問道。

“回家啊。”施燦月補充道:“我去找啊嫲。這也算是回家吧。”

施憶點點頭。

“小時候,我們一群人一起玩,一起鬧,上次見到啊汝,她回江城了你知道嗎?”施燦月不經意地問道。

施憶點點頭。

“我還記得猴仔老是會說一些很有哲理的話什麽‘一人苦一項,無人苦相像’。我啊嫲也是老是將一些什麽俗語啦,什麽‘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啦。過新年的時候就期待著新衣服、新事物……”施燦月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施憶點點頭,默不回答。他望著窗外的景象發呆,沿途飛逝的紅花楹火紅火紅的,已是大雨滂沱。小時候,新年的氣息是紅色的,紅包,紅聯,紅裝,爆竹躍動火紅的火苗,還有母親指甲上染成的點點紅色。

龍眼樹花開花落又一春,小池塘波心蕩漾又一年。施憶想起曾經做過的夢:龍眼樹上掛滿血淋淋的眼睛,小池塘裏的血水泛起一圈圈漣漪,那也是滿眼紅的景象。

“你幹嘛!”施憶緊咬著牙關,瞪著施燦月臉上,顯現出痛苦的表情。

“你想什麽呢,幹嘛不理我。”施燦月也不甘示弱,眼睛瞪得圓鼓鼓的,泛著琥珀光澤。

“沒有。只是想起了小時候。”施憶眼神飄忽,似乎忘記了大腿上被施燦月狠狠掐了一下的疼痛。

“燦大媽,你的兇是不是都長在脾氣上了。”施憶壞壞一笑,去拉她的小辮子。

“你兇才長在脾氣上了呢,你個死變態,難怪你長不高,這是上天給你的懲罰。”施燦月悠悠然說道:“我是看你一臉迷茫,春心蕩漾的樣子。”。

還沒來得及回答,施燦月又繼續說道:“到站啦,快下車。”

施憶鄙視地看了她一眼,兩人背身走向對門,看著她咋呼咋呼的樣子:“回到家記得說一下。”

“這麽近又不會丟~”施燦月的倩影剪落在路燈下,拉成玉簫,吹奏黑夜的序曲。

施憶陷入回憶,那是在江城的第一個新年。

五六、咿咿呀呀唱大戲,歡歡喜喜放鞭炮

臘月二十三,祭竈小年夜。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

年關逼近,新年的氣氛越來越濃重。最欣喜的應該就是小孩了:穿新衣,戴新帽,吃糖果,放鞭炮。

小洋樓裏的施憶卻不住哭鬧著要找爸爸,吵著要回香港過年。

平日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小洋房。此刻卻只有猴仔,施憶的母親,施憶祖孫三人。算上掛在墻上的老奶奶有四個。富麗堂皇的裝飾下,映襯著熒光燈清冷的白光,顯得蕭索寂寥。

女人抑郁著臉,用筷子撥弄著碗中的米飯,對著滿桌的菜,偶爾吃上一口。猴仔早早地吃完飯,一邊哄著施憶吃飯,一邊給他講鬼怪傳說,來轉移他的註意力。

隆咚隆咚嗆,遠處傳來鼓鑼喧囂的聲音。心神不寧的女人被這一驚,筷子驀然地掉在了地上。

猴仔聽得一番“頭落鼓”,預示著好戲即將開場。

“啊憶弟弟,戲要開場了。出來玩吧。”施燦月和陳亦汝闖進門來。說到玩,施憶也忘了爸爸去哪兒的問題。

三個孩子結伴離開,猴仔回頭看了女人一眼:“你也出去走走吧,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女人點點頭。她起身收拾著碗筷,倒掉碗中大半還未吃完的米飯。

鑼鼓敲得緊促,施燦月迫不及待,生怕錯過了好戲,拉著他們倆走小路,過了江中橋,橫跨過菜市場,要從龍眼林的背後過去。龍眼林裏池塘中的蒹葭林竟還盛開著幾朵白如棉絮的花,只是近日冬雨的浸潤,再也舞不出輕盈的舞姿。

他們迅速穿越昏暗的龍眼林,眼前豁然開朗。

平日裏被村民用來打晾稻谷的戲臺,此時仿如出嫁的姑娘披霞帶鳳,打扮得是紅紅火火。離戲臺不遠橫亙著巨大的白色幕布,在紅火的氣氛中,顯得詭異。露天電影等待放映機三個輪子,飛快的轉動,白色幕布上顯現出動人的畫面。

放映機旁好奇的小孩頻頻探頭,想要觀察這“三輪車”裏怎麽藏著這麽多人,傳頌著不知名的童謠: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

一番“二堂鼓”過,演的是福祿壽賀歲,之後才是正戲。

今晚的劇目是《西廂記》。幾寸方臺縱貫古今成敗,三五戲子演繹千軍萬馬。唱不完百年繁華歲月,說不盡千古歷史興衰。眼看得身姿婀娜,耳聽得青史流芳。

施燦月拉著他們倆擠到臺前,仰著腦袋看戲:崔鶯鶯蓮步盈盈,緩緩上臺。一旁偷窺的張生看了也不禁讚道“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

戲迷們看得津津有味,施燦月不知所然,覺得索然無味。跑到戲臺上的一角往臺下張望著。她找到了啊嫲便又拉著他們倆,向笑娘跑去。

猴仔從夜色中走來,佇立在戲臺前。

他帶著一桿煙槍,寒風中他包裹得嚴嚴實實,還是止不住眼尖的鄉親“猴爺長,猴哥短”。鄉親們將自帶的長凳,挪出一個大位置叫喚他過來坐。猴仔都微笑著擺擺頭,繞了一圈,在一條空了一邊的長板凳旁站住了。

笑娘看了看他,不自然地笑,猶豫著說道:“坐吧。”

猴仔沿著凳子最外緣處坐下。

臺上張生英雄救美,崔夫人棒打鴛鴦,以崔鶯鶯已先許鄭恒為由,逼張生進京考取功名。

十裏長亭相送,走完十亭不肯停,崔鶯鶯玉唇輕啟,唱道:“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裏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

再三叮囑過後,本出三折唱畢,大紅帷幕落下,燈光俱寂,聲音全無。臺上臺下一片死寂。

只是隱約見得,坐在他們前排的三叔公夫婦,寒風中相互依偎著,附耳低語,好一副恩愛的模樣。

笑娘聽得至此,手拭過濕熱的眼角,一股酸楚湧上心頭,瞥著眼黑暗中卻看不清身旁人的表情。只見得他將煙鬥塞滿“嚓”的一聲火柴劃過,在黑暗中燃起一道藍光,發出嗆人的的硫磺味。須臾,手中的火柴光泯滅於黑暗中,猴仔深深抽了一口,煙鬥燃起的煙草發出亮眼的紅。

“啊嫲,你晚上好漂亮。”施燦月沖著笑娘笑著稱讚。

“是嗎?”

“是的。是的。”施燦月連連點頭,辮子比大黃的尾巴搖得還勤快:“不然你可以問啊憶和啊汝。”

笑娘心靈神會,手早已經伸進口袋,笑著卻不吱聲了。

“不然你也可以問猴仔。”施燦月拉著猴仔的手:“你說是嘛!”

猴仔似乎不情願地點點頭,目光閃開,看見施憶正直勾勾的看著他,卻不敢開口。他心裏也明白了,拿出十塊錢說道:“給。”

笑娘拿出荷包,說道:“野丫頭,你要多少錢。”

施燦月伸出兩個手指頭,說道:“現在東西都漲價了,而且……”

剩下陳亦汝無措地四處張望。從小的懂事的她知道家裏拮據,盡量能少花錢就少花錢。陳亦汝目光最後只能落在了戲臺上。

臺上人翹著蘭花指,扭動婀娜的身段,捏腔拿調,咿咿呀呀唱著他們聽不懂的戲詞。陳亦汝卻聽得楞住了神,佳人柔若無骨,才子清秀俊雅。

她似乎從戲子望穿秋水的眼眸中,體會到了愛人相離的情深惆悵,戲子的一顰一蹙,舉手投足,猶如游過小池塘的水鴨在她心中那平靜的水面,泛起淺淺憂傷的漣漪。

聽得沈穩踏實的步調,黑暗中走來一個人,刻印著黑色的剪影,下巴出伸出一撮尖尖的東西,仿若多長出來的似的。他走到猴仔身旁,拍拍猴仔的肩膀。猴仔洪鐘般響亮的聲音,壓得極低,先開口問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他環顧了四周,附在猴仔耳旁嘀咕了幾句。

“望薄東蕭寺暮雲遮,慘離情半林黃葉。馬遲人意懶,風急雁行斜。離恨重疊,破題兒第一夜。”傳來的悲涼的唱曲,臺上帷幕拉起,此本第四折《草橋店夜夢鶯鶯》已經開場。燈火齊明照了過來,猴仔淡然的神色幾時變得陰郁,仿若他便是那相思離別的張生。

燈火一視同仁的給黑色剪影鍍上一層亮色。陳亦汝這才認清那人正是父親,急忙撲上去抱著他的腿。他似乎也明白女兒撒嬌的意圖,不同往日,遞給她一張五塊。

陳亦汝卻楞得不敢收受,嘟囔著小嘴說道:“爸爸,我不用這麽多,給我一塊就好。”

待到三個小孩要到了錢,歡喜地離去,猴仔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既然如此,只能放手一搏了。”

陳亦汝的父親點點頭。

“生死攸關,一切幹系都在你身上了。”向來果敢的猴仔卻像個婦人,如同叨叨絮絮的崔小姐,反覆地叮囑。

大人們端坐著,杵在那一動不動看戲,似乎只有孩子們才屁股上長腿,四處游蕩。

她也四處游蕩著。

她帶了個帽子,將一頭大波浪的秀發全收進了裏面。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臺上用江城方言的唱曲,她一句也聽不懂。也找不到半邊板凳讓她休憩,她也想帶著兒子回香港過年。可是……

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角落,經歷著她向往的熱鬧。她慢步地朝著安靜的地方走去。

三人拿了錢便朝趁著年末雲集而來的小攤小販跑去。

拉得老長的糖漿,在鐵板上穿針走線,簡單的糖漿線條在捏糖人手中變成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糖人;一小勺白糖,隨著踩動著棉花糖機,木棍不住地攪動賣糖人,采雲歸來似的紡出一團雲朵般的棉花糖;玉米和著油放到槽裏,奮力地搖動爆米花機“膨”的一聲巨響,隨著孩子們的歡呼聲,捧出一包香脆的爆米花……

三個人穿梭在人群中,這走走,那看看,施憶對這所有一切新奇的玩意都感到好奇。

買了吃的,施燦月又拉著他們倆來到小賣部。不知年歲的老婆婆守著這間小賣部,如同龍眼花般花白的頭發帶著淡黃,臉像是被揉皺了一般,卻仍然炯炯有神看著過往的小孩,癟進去的嘴巴笑開了便露出兩顆孤零零的牙齒。還好她總坐著屋子裏,不然,陳亦汝總怕一陣風會把她吹走了。

小賣部賣著各式各樣的鞭炮什麽:魚雷、黑蜘蛛、串聯炮、花蝴蝶,仙女棒、空氣炮、滿天星……

“啊婆,給我來兩個魚雷,兩盒黑蜘蛛和一盒仙女棒。”施燦月生怕老婆婆聽不到似的,大聲嚷嚷。

施燦月接過鞭炮將仙女棒給了陳亦汝,將一盒黑蜘蛛塞給施憶:“以後小強要是再欺負你,你就用鞭炮炸他。”

施憶卻哆哆嗦嗦地說道:“我媽媽說這個很危險,我也要仙女棒。”

“你是男孩子耶!怎麽會不敢放鞭炮。”施燦月皺著眉頭,卻又自豪地說道:“女孩子就只有我敢放鞭炮哦。”

“你可以放仙女棒,就不會有危險了。”陳亦汝說著將仙女棒分了一半給他。

施燦月將一個魚雷扔進公廁,聽得糞坑裏“轟”的一聲巨響,激起民憤。廁所裏傳來慘絕人寰的叫聲:“死小鬼啊,看我出去不打斷你的腿。”

施燦月笑著又拉著她們倆趕緊逃亡,一下闖進了後臺。

五七、天地無數有情事,世間滿眼無奈人

三人跑到後臺,見那胭脂粉底,鳳冠霞衣,刀槍斧鉞一應俱全。

身段婀娜的崔鶯鶯,圓鏡中補妝竟是男人,臉頂著厚厚的妝,瞇著眼,輕捏著畫筆,眼睛描得細長,抿著嘴,聽得戲棚下的唱詞,起身又匆匆上場去了。

突然發現,一直潛伏在一旁的小強趁著戲子不註意,抓了一把胭脂水粉塗得滿臉都是,揮舞著一根竹棍,帶領著他的千軍萬馬演起了“孫悟空大鬧天宮”。

他們三個也跟在小強後面演起小猴子,鬧騰了一會兒便覺得沒趣,商量玩起捉迷藏。

“四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捉的人倒數即將結束,雖然施憶覺得他數錯了。他們仨還不知道藏到哪裏。

“啊汝,我們躲到龍眼林那裏去吧。他肯定找不到我們。”施燦月建議道。

“那裏太黑了,還是不要吧。”陳亦汝說道。

“啊憶,你覺得呢。”施燦月轉向征求施憶的意見。

施憶點了點頭:“啊汝姐姐不要怕,我是男子漢會保護你的”。

三個人趁著沒有從二十七直接跳到七的倒計時,趕緊躲進龍眼林的蒹葭叢中。

忽然,一陣寒風吹過,蒹葭叢中悉悉攢動,隱約中見得池塘水面中似乎有人影晃動。這時候,施燦月心中也犯嘀咕了,她讓施憶和陳亦汝點燃仙女棒,自己點了一發魚雷扔進池塘中。

隨著一聲巨響,水面濺起水炮。受驚嚇的人“啊”叫聲。施憶揮舞著仙女棒,接著仙女棒耀眼的光,池塘旁幾點刺目的紅色。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媽媽?”

“啊憶?”仙女棒燃燒殆盡,失去光芒,她找不到方位。

施憶又點燃了一根仙女棒,竄了出去,朝著那人跑去:“媽媽,你怎麽在這?”

她楞了楞,緊緊抱著施憶,那紅點是她指甲的顏色:“那你呢,你怎麽怎麽在這裏。”

“我和啊燦他們在玩捉迷藏。”施憶笑著咧開了嘴。

“嗯……”

陳亦汝似乎看到她濕紅的眼眶,如同暴雨過後的池塘,一泓春水滿。陳亦汝將手中光亮之火遞給了她:“啊姨,也分你一根仙女棒。”

天上的星光也仿若被點燃了一般,漫天星鬥,閃爍璀璨。

戲曲漸入尾聲:張生金榜題名高中狀元,魚雁傳書向鶯鶯報喜。眼見得是大團圓的結局,誰料卻又生支節。鄭恒謊說張生被衛尚書招為東床佳婿。於是崔夫人再次將崔小姐許配給鄭恒,並擇日完婚。

鄭恒衣冠楚楚帶花迎妻,鶯鶯鳳冠霞帔哭喪上轎。

君府紅燈高掛,

滿城敲鑼鼓打,

紅妝十裏,

白馬當頭,

怎奈馬上是你非他。

猴仔煙桿敲了敲地,又點上一泡煙——卷煙還是沒有這種便宜的草煙來得夠勁。猴仔輕吐一口煙,仿若被戲文點醒,猛然擡頭望天——下弦月,尖利如刀。

笑娘不住地落淚,心裏不詳,一股哀嘆:莫非和姑嫂塔的故事一般,轉眼歸途變鬼途。難道千百年間,就在重覆上演著悲劇。

戲臺上主婚人唱諾:一拜天地~崔小姐眼見就要成了鄭夫人。終於,張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歸來,征西大元帥杜確也來祝賀。真相大白,鄭恒羞愧難言,含恨自盡。

夫妻兩人舉案齊眉,共唱:終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帷幕落下,劇終人散。

好!眾人起身喝彩經久不息。

“私定終身後花園,多情公子中狀元,奉旨成婚大團圓”的故事脈絡更適合新春佳節這普天同慶的日子。

寒風風幹了笑娘的淚,為劇中人欣喜。不過,欣喜就不該流淚吧。笑娘擦了擦模糊的淚眼,見了凳子另一端空蕩蕩的,猴仔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他或許等不及看到結局吧。或許是自己入戲太深,才沒註意到他的離去吧。

天地無數有情事,世間滿眼無奈人。

我們都活在現實的世界裏,看著戲曲中的人給我們帶來的感動。

千禧年並沒有帶走猴仔的煩惱。過了大半個寒冬,施憶還沒走。讓施憶都覺得這個寒假好長好長,簡直要比暑假還長了。而施燦月、陳亦汝和小強他們都開學了。

還沒到放學時間,他們就早早地從學校出來,揮手道別,約好去施燦月家玩。

笑娘坐在房間裏,望著屋外的鳳凰牌自行車發呆,將手中的檀木盒子,仔仔細細地擦拭。突然,小道外施燦月歡騰地蹦蹦跳跳,小辮子甩得歡快,背著書包回家了。笑娘慌忙地蓋上蓋子,也將盒子裏的記憶封存,思緒收起。

笑娘板起臉來,沖她喊道:“野丫頭,你是不是逃課了。”

施燦月歡騰地跑進屋裏,揮舞著手中的紅單子——家長通知書,笑著說道:“臺風來了,全校放假。啊嫲要簽名。”

笑娘看了看天,膝蓋仿若又隱隱作痛了。

今年的臺風來得比以往更早一些。臺風要來了,學校就放假。這可能是施燦月喜歡臺風的原因。然而,大風大雨的天氣卻常常讓陳亦汝的心情也變得低落。家中風雨飄搖的房子和因為隨時一季勞作化為烏有而愁眉苦臉的父母。

讓陳亦汝慶幸的是最近父親幫猴仔爺爺做事,可以不幹農活。家中的飯菜也逐漸豐盛起來。

“那你給啊嫲念。”沒上過學的笑娘要求道。

“尊敬的各位家長,你們好……”施燦月煞有其事地念道。

笑娘假裝認真地聽著,望著窗外蜿蜒的阡陌小道,隱約中仿若聽得鈴響,他騎著自行車飛奔而來,還沒到就嚷道:笑娘,你的信。然後,一句一字的將情書的內容念給自己聽:“笑娘啊……”

晃眼一過幾十年。

“啊嫲簽名啊。”

笑娘回過神來,用比施燦月還難看的字寫上:陳笑娘。她認識幾個字,便是陳笑娘,施燦月。

“你在家得好好讀書。啊嫲要去碼頭給進港避風的船只幫忙咯。”笑娘臨行前千叮嚀萬矚。她老跟別人說,我家孫女以後要考清華白大。

施燦月頭點得如同搗蒜似的,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學習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施燦月豎起的耳朵比大黃還靈敏,聽著笑娘逐漸遠去的背影。她趴在床上,從小窗戶確認笑娘消失在路的轉角,將手一揮,呼喚道:出來吧!

只見草叢中,兩邊伏兵盡數殺出——施憶和陳亦汝。

橡皮、鉛筆、課本、練習冊、所有學習用品都按照學習的模樣放好。

一切安排停當後,好好玩游戲,天天看電視。

電視中播放著《數碼寶貝》,巫師獸為迪路獸擋住了惡魔獸的致命一擊,激發了光徽章。嘉兒就是第八個被選招的孩子!光徽章的能量讓迪路獸進化成天女獸。所有數碼寶貝把力量都給了天女獸。天女獸一發神聖弓箭幹掉了吸血魔獸。

三個人看得手舞足蹈,拍手叫好,也蠢蠢欲動起來。

可是,三個人,沒有人願意當吸血魔獸這個大壞蛋。忽然,見到正在院子裏追著老母雞玩的大黃。於是,決定就是你了,去吧,大黃!

施燦月找出了笑娘藏在箱底的一個小檀木盒子。她偷看過,知道裏面有只口紅和一只懷表。過期的口紅給陳亦汝塗上血盆大口,又把懷表給她當成進化徽章。

她又光著腳丫子跑到舊廚房裏,拿來廢棄的鬥笠戴在頭上。照了照鏡子還是覺得不像巫師獸,又用毛巾蒙去了半邊臉。

大黃莫名地坐在地上,擡起一條腿來撓癢癢,莫名地看著他們三個:“汪汪,汪汪。”

施燦月向陳亦汝看了看,示意開始了。

聽懂了大黃的話,馬上接過臺詞,手中緊握著懷表,掙紮著怒吼:“我不會把徽章給你的。”

大黃站了起來,搖晃著尾巴。

“啊燦姐姐,該你了,吸血魔獸使出‘惡魔飛襲’了。”施憶在一旁提醒道。

施燦月立馬奮力撲倒陳亦汝身前,第一次,鬥笠沒有很帥的飛出去。又撲了兩次才滿意地躺著,痛苦地說道:“迪路獸,你沒事吧。”

“巫師獸,對不起。”陳亦汝把水抹在臉上當成淚。

“給我也弄幾點眼淚。”說完,施燦月趕緊躺回去,痛苦地:“為什麽?”

“害你卷入這場戰爭裏。”陳亦汝緊緊抱著施燦月。

“沒關系,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活再久也沒有意義。我很慶幸能遇見你……”施燦月極力控制說話的語速。眼睛也要很慢很慢的閉上,然後將頭一扭,悲壯的死掉。

“不要……巫師獸,不要死!”陳亦汝移到另一側,現在她是嘉兒。

三個人瞪著陳亦汝手中的懷表,想象著它迸發出一道光來:“迪路獸超進化!”

陳亦汝慌忙披上大花牡丹的被單,進化成天女獸,變換著聲調,朝著大黃質問道:“吸血魔獸,你處處阻撓八個被選召的孩子們。你又害死了我的好朋友巫師獸,你知道你犯下了滔滔大罪嗎?”

大黃被她們嚇得“汪汪”大叫。

“還敢說話!”陳亦汝舉起手雙手,被單卻滑落了,管不了那麽多,正義淩然說道:“神聖氣泡!”

施憶和施燦月趕緊將紙團扔向大黃,嚇得大黃落荒而逃。

他們三個哈哈大笑,真以為自己是被選招的孩子,都能去拯救世界。於是,約好了,要一起勇敢的戰鬥。

五八、過家家燦月受責,找媽媽施憶哭鬧

一番鬧騰,演繹完屬於他們的悲喜劇。電視中也沒什麽好看的,便接上小霸王學習機,玩起游戲來——那是施憶的父親特意從香港寄回來的。

“啊憶趕快去吃上面的槍。”

“你下面過來一輛坦克了,趕快去幹掉他。”

“哈哈,想搞偷襲,被我幹掉了吧。”

“你怎麽又死了,該換啊汝了。”

“這條命不算,是你害的,我再玩一次。”

“胡說,你不可以賴皮。”

“放屁,我哪裏有賴皮。”

施憶不再和施燦月爭論,將游戲手柄遞給陳亦汝:諾,給。

陳亦汝說話時都要嘟著嘴:“你們玩吧,我都不會。”

“多死幾次就會了。”

施燦月突然瞪大了眼睛盯著他們兩個,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仿若守夜的大黃,發現了意外情況,豎起了耳朵。只聽得木門嘎嘎作響,輕柔的腳步,熟悉的步調。

啊嫲回來了!完蛋了,如果被啊嫲看到在玩,肯定又要被臭罵一頓了。施燦月心想。

笑娘的步子,踩著心跳的節奏,越來越急促,施燦月可以辨認出來,已經到了房門外。笑娘將房門推開一條縫,見施燦月這端坐在桌子前面認認真真地寫作業,心裏一陣欣慰。

疊被子,關電視,收好學習機,將遙控器放回原位,施憶和陳亦汝從小窗戶逃離……幾步之遙的時間,他們如同訓練有素的特種兵完成這一系列動作。

“啊嫲,你回來啦。”施燦月心裏越虛,笑得越燦爛,撲倒笑娘懷裏。

笑娘走進屋裏,從抽屜中拿了錢,卻瞧見原本該在檀木盒子中的口紅卻躺在桌面上,嚴肅地問道:“誰讓你拿這只口紅出來玩的!”

萬裏晴空的面容,霎時便要狂風大作。施燦月唯唯諾諾地說道:“那我把它放回去。”

笑娘還想著要如何責備,卻見打開的檀木盒子,裏面空蕩蕩:“裏面那只懷表你弄哪去了?”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屋外雷聲巨響,黑壓壓的雲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扼殺了天空最後一絲光亮。

施燦月滿屋子地找,卻找不到那只懷表。忽然,想起來,陳亦汝拿著它當成數碼寶貝的進化徽章。

“以後還敢不敢亂翻東西了。”笑娘隨手抄起衣架沖著她就過來了。

大雨滂沱,雨敲打在窗臺,劈裏啪啦的響,如同笑娘手中衣架一下下落在施燦月身上。施燦月哇哇地幹嚎著,臉上卻流不出一滴淚。

記憶中除了打破的供奉媽祖娘娘的香爐,因而挨揍,無論闖了什麽禍,笑娘多少次,板起臉來,最終都只是呵責幾句,卻不忍下手。

此時,她不明白啊嫲為什麽為了一個停止了時間,走不動了的廢棄懷表而大發雷霆。

施燦月的嚎叫似乎沒引來笑娘的心軟。她索性不叫喚了。待到笑娘打累了,她說道:“給我去媽祖娘娘前面跪著。”

施燦月在廳堂前跪著,把一肚子的火都怪罪到媽祖娘娘頭上,心裏咒罵起來。笑娘也自顧到廚房裏做晚飯。

世界安靜下來,只有雨落的聲音,滴答滴答……

忽然,聽得一聲清亮的哭聲,猶如一聲悶雷,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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