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又做夢了。

這次的夢與以往不同，夢中的她已經死了。

酷暑炎炎，暴烈的日頭曬得屋頭瓦片也漸次開裂，街頭的土狗也沒精打采地吐舌頭，怏怏趴在地上，來往的行人一邊摸著滿頭汗水，一邊咒罵著這鬼天氣，腳步匆匆在屋檐陰影下穿行。遠處忽然傳來孩子嬉鬧的聲音。

“哦哦哦，快來看哦，大傻子來啦！”

“他身上背著的是什麽啊？好臭啊！”

“大傻子！真稀奇！臭烘烘！一坨泥！”

“他是老妖怪，會偷飯吃的！快砸死他，打死他！”

面容臟汙到看不清容貌的男子衣衫襤褸，背著一塊白布包裹著的物體，步履蹣跚地走在烈日下。旁邊幾個小孩子一邊捏著鼻子喊叫，一邊拿著石子臭雞蛋爛菜葉嬉笑著扔到他身上。不一會兒，那些石頭臭雞蛋就打得他臉上五顏六色，可是男子沒有理會，只悶著頭向前挪動。

忽然有石子撩開了他背上那塊白布，小孩子眼一瞅，立刻嚇得四散而逃，男子一直背著的，竟是一具早已腐爛的屍體。也正是此時，男子終於有反應了。他慌忙轉身，把屍體摟進懷裏緊緊抱住，小心護著，瞪著眼睛沖幾步遠的小孩喊道：“走開，你們走開！壞人！”

身邊不斷有人對著他指指點點，可是他不管不顧，略有些緊張地在屍體耳邊解釋道：“素素不要怕，好好睡覺，沒人會欺負你的。”

屍體上已有白色的蛆蟲蠕動，他皺著眉頭，撅起嘴，拇指指腹輕輕揩著屍體面頰，試圖把那幾只礙眼的小東西擦掉，卻不敢太用力。終於他清理幹凈了屍體的面容，帶著歡喜的笑意，動作溫柔地把那白布罩住屍體面容，慢慢背起她，嘴裏念叨著：“素素不要怕，我帶你回家。素素不要怕，我帶你回家……”

他背著她一步一步，走過古老的長街，走過熙攘的市集，走過繁忙的城門，走過荒僻的山道，時而眾目睽睽，時而無人問津，時而晴空萬裏，時而狂風暴雨，仿佛一輩子也不會放下。

“素素，我帶你回家，去一個沒人會不喜歡你和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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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是被凍醒的，迎面凜冽的寒風提醒她此時才是現實。她衣著單薄，遍體鱗傷，無力地趴在於清晏的背上。他們此刻在一條京郊小路上，山路遙遙，似乎比夢中更漫長。天際黑沈的厚雲連綿無盡頭，仿佛要下雨了。

她還沒有死，但也不遠了。

素衣覺得此刻的自己仿佛一個漏氣的氣球，生機不停外洩，這種瀕死的感覺很熟悉，她終於還是要死了。可是這一次，她卻舍不得死。素衣將臉頰貼在於清晏溫暖的脖頸邊，貪戀地享受著那裏的溫度，不知想到了什麽，眸中微亮，很小聲地說：“阿晏，我不是素素。”

於清晏身前還掛著一個沈睡的奶娃娃，他小心地註意著路面，走得緩慢，沒有回頭：“素素又騙我玩，素素就是素素。”很認真的語氣。

素衣忍不住笑了，嘆了一口氣，道：“傻子，我真的不是你的素素，我叫素衣……”

“素素就是素素，就是素素。”於清晏似乎有點生氣了，撅著嘴停下腳步不肯走了。

素衣一時也不知是該歡喜自己的演技愈發精湛，還是該悲哀這傻子當真分不清她和原主的區別，偏偏她還將心托付在了他身上。她最後什麽也沒說，苦笑一下，眼角微微濕潤了。

臉頰忽然有涼涼的東西貼上來，素衣楞了楞，看著漫天的白絮，喃喃道：“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場雪，終於仲冬降臨，開始只是細鹽粒，倏而便紛紛揚揚、簌簌而落，如積蓄了許久的鵝毛終於傾盆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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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你又不聽話了？不是說背完書才能吃糕點嗎？”八九歲的男孩一臉嚴肅地抓著四五歲女娃的小粗手，糯糯訓斥著。

“阿晏哥哥，我就吃一塊。”小女孩見男孩不理會她的祈求，使出百試不靈的絕招，捂著眼睛哭哭啼啼，“阿晏哥哥不喜歡我了，都不準我吃糕糕。”

男孩無奈地松開手，輕輕捏著她的手腕把她的爪子取下來握在掌心裏，彎著身子，清潤的眸子註視著她的眼睛：“別哭，阿晏哥哥最喜歡素素了。”

他拿起桌上的糕點輕輕餵進女孩嘴裏：“素素喜歡，那就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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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喜歡這只風箏嗎？”男孩摸著女孩的頭，眼底柔柔。

“喜歡。”女孩跑跑跳跳，活潑極了，紅彤彤的小臉上掛著欣喜的笑意。

“以後我每年都帶素素放風箏好不好？”

“好呀好呀！明年我要一只花蝴蝶的！”

“素素可要記得今天的話，以後每年都要陪我放風箏。”說著，他眼中劃過一絲笑意，拿出準備好的剪子一把將風箏線剪斷。

“啊！為什麽剪掉？人家好不容易放這麽高的，阿晏最壞了！”女孩怔怔地望著風箏消失在天際，最後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一臉失望地回過頭，不滿地捶了男孩兩下洩憤。

“這是南邊的習俗，說是這樣就可以剪掉黴運了。”男孩受著女孩的埋怨，變戲法一樣拿出更多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道，“素素看，我給你帶了……”

女孩的註意力果然迅速被轉移，專心致志地挑選著新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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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外隱約傳來幾人吵嚷暴怒的聲音。

“誰出的主意？居然帶太子去那麽危險的地方！來人，把這些吃幹飯的廢物拖出去斬了！”

“皇後，這就是你管理的後宮？腌臜一片，混亂不堪！再讓你照看下去，朕怕是要絕嗣了！”

“不要欺負母後嗚嗚嗚，母後不要哭，皇兄一定會沒事的。”

……

殿內，小小的少女坐在床邊，眼眶痛紅地看著床上面色蒼白的少年，咬著牙將淚意逼退，低聲哽咽道：“阿晏快醒醒好不好？你都睡了五天了，求求你快醒醒好不好？以後我一定聽你的話，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不會欺負你了，你別不理我啊……”

“阿晏，你不是說要偷偷帶我玩嗎？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這個壞人，就知道騙我！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

“素素……”就在少女埋頭痛哭之際，忽然感到頭頂溫熱的觸碰，她幾乎是不敢置信地擡起頭，卻見那人睜著一雙清澈的眸子，面上帶著幾分少見的迷茫和懵懂，見她看來，眨了眨眼，小心囁嚅道：“我最喜歡素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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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裊娜的少女蠻橫地推開圍觀看熱鬧的世家少爺小姐，直沖入人群中央，一把將瑟縮著發抖的狼狽少年擁入懷中。她擡起頭，瞪著周圍人，威脅道：“你們再敢欺負他，小心我告訴你們的長輩！”

為首的小少年果然不敢繼續戲謔嘲弄了，故作鎮定地搖了搖折扇，冷哼道：“我們哪敢欺負大皇子啊！只是想看看大皇子逮到了什麽新鮮玩意兒而已。”

“嘿，別說了，那堆下人追來了！”圍著的眾人幾乎是瞬間就溜到了三米遠。

荀嬤嬤帶著一眾宮女內侍氣喘籲籲地趕過來，待喘勻氣，才一臉無奈地看著蹲在地上的少年：“大殿下，您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少年沒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著手裏的東西。

旁邊的少女好奇地伸頭想看一眼。

少年歪頭看見她的動作，笑了，獻寶似地遞到她面前：“素素，給你的。”他小心地在交握的雙手間張開一條縫，幾聲嬌嫩的脆啼傳來，竟是一只白羽小鳥。

少女眼前一亮：“好漂亮的鳥兒！”

“送給素素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到少女手心中。

少女身邊的仆婦下意識阻止道：“二姑娘，這鳥兒也不知幹不幹凈……”

少女回頭瞪了多嘴的仆婦一眼，轉頭一臉驚喜地捧著掌心裏躍動的小生命，笑得甜甜的：“我很喜歡，謝謝阿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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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如潮水席卷而來，那些過往一點一滴滲透進素衣的意識中，而與以往不同的是，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嘴，臉上早已淚流滿面。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這次根本不是什麽原主的情感和記憶。

這是她的記憶。

切切實實的、屬於她素衣的記憶，被她丟棄了的過往的記憶！曾經失去的東西終於尋跡追來，一切仿佛只有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億萬年，此刻的她才終於想起，百裏素衣是她！她曾經是百裏素衣！

這是她的記憶，是她的過去，也是她的阿晏啊……

於清晏一步一頓，腳步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記，又迅速被後來的雪花掩住，無蹤無際。他目光專註地盯著前路，雙手緊緊地托著身後人的雙腿，呼出的白氣消散於天地間。

“阿晏……”淚水仿佛掉線的珠串紛紛落墜，素衣咬牙忍著渾身上下的劇痛，緊緊貼在他後背，仿佛是在取暖。為什麽要讓她現在才明白一切？為什麽要在她瀕死之際才發現這是她的阿晏？哪怕能歷經千百次輪回，她再到哪裏去尋這樣一個他呢？

她就要死了，她怎麽舍得留他一個人在這世間倉惶流竄？

從此以後，他該怎麽辦呢？

雪花片片，掠進她單薄的衣領中，可是她已經感受不到寒涼了，意識漸漸模糊，四肢開始失去知覺，連鉆心蝕骨的疼痛感也消退了許多。死亡的前兆總是來得這麽悄無聲息。

素衣蹭了蹭於清晏的側頰，耳語道：“阿晏，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好，我聽素素的。”於清晏乖巧地答話，一如往常。

“阿晏要好好照顧自己。”

“好，聽素素的。”地上的雪已經很厚了，於清晏不小心踩到一塊被雪掩住的石頭，差點趔趄摔倒，感受到脖頸處有溫熱的液體淌過，他疑惑出聲問道，“素素，你又流口水啦？”

素衣唇畔血跡蜿蜒，但她沒回答，只是艱難地翹了一下嘴角，繼續叮囑道：“要照顧好飯飯。”

“好，聽素素的。”他看了眼懷裏的小家夥，認真地點點頭。這是他和素素的寶寶，和那些壞孩子不一樣的。

“阿晏，我喜歡你……”

大雪紛飛，萬物白茫茫一片，一道瘦弱的身影穿梭其間，腳印被雪覆蓋。最後那一句微不可聞的呢喃仿佛夢囈，消失在銀裝素裹的天地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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