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年少的情意終將被辜負，漢帝回朝之時沒有帶走美人受，他只留了禦醫和幾個侍女，甚至叮囑都沒有，就急匆匆跑回宮了。

他沒有去看他新生的麟兒，也沒有去安慰十月懷胎好不容易產子的傛華夫人，更沒有去看備受冷落的皇後，甚至沒有去看後宮裏的任何一個美人，他只是將自己關在書齋裏，鬥蛐蛐玩。

諂媚的宦官從集市裏為漢帝挑了幾對兇猛的蛐蛐，漢帝日夜鬥它們，因為晚上熬的太晚，上早朝都打哈欠。漢帝自回宮後對朝政有些懈怠，反正匈奴人在打仗，自己打自己，他專斷獨裁的母後也被他毒死，那些擋他路、陽奉陰違的臣子也隨著母後的倒臺戰戰兢兢，暫時不敢翻出什麽花樣。

漢帝度過了自登基以來難得的休閑時光，他似乎忘了美人受，忘了那個折磨自己三年良心的弟弟，他曾經想要獨寵的“愛妃”。他活在怡然自得的太平和享樂裏，洛陽很繁華，大漢的國邦在他的治理下沒什麽大的差錯。

只是偶爾幾個寂靜的深夜，他會在睡夢中驚醒。他現在已經不害怕夢到自己的母後了，他已經在心底對自己的母後和解，那個老不死的女人，被他毒死了似乎也沒什麽不好，否則有一天被毒死的或許是他自己。

漢帝穿著暗金色的綢緞，長發半挽，獨自在偌大的和歡殿裏彈琴，他不彈給任何人聽，琴聲絲絲拉拉，粗粗啞啞，值守的宦官都忍不住皺眉頭。漢帝饒有興致地玩著琴弦，聽到侍官稟報：

“陛下，傛華夫人求見。”

傛華已經產子一月有餘，除了得到豐厚的賞賜，品級也擡高了些，漢帝從來沒有去看她一眼。漢帝皺著眉頭，聽到殿外隱隱的哭聲，不耐道：

“告訴她朕睡了。”

侍官走出去傳話，過了不久又愁眉苦臉地回來，稟報漢帝道：

“陛下，夫人跪在殿外不肯走。”

漢帝摔了琴，發了好大一通火。他語無倫次地指著侍官說：

“你說，你說說！！朕到底哪點對不住她！！她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朕不想見她！！也不想見她的孩子！！朕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侍官覺得自己的皇帝怕不是想出家了，不然怎會對美貌綺麗的傛華夫人看都不想看一眼，漢宮裏的美人那麽多，他一個也不去睡，怕不是最近陽痿？

年紀輕輕就陽痿，這可不太好，侍官也不好妄加揣測，只能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殿外卻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傛華夫人鐵了心要見到漢帝，命人將自己的兩個孩子抱了過來。漢帝聽到那陣可憐的哭聲突然楞了楞，空洞地看著雕花窗裏漏進來的月光說：

“誰在哭？”

侍官道：“陛下，是陛下滿月的小皇子和小皇女在哭。”

昭玨楞楞地聽了一會兒哭聲，突然道：

“隨朕去看看他們吧。”

和歡殿外，皇帝輕輕地抱著自己的小皇女，傛華夫人滿臉喜色地抱著小皇子，激動得熱淚盈眶道：

“陛下，皇兒們還沒有取乳名，求陛下取個乳名吧。”

皇子皇女的大名禮部已經擬好，昭玨幾乎沒怎麽費心就簡單選了兩個名字，此時聽到傛華夫人讓他取乳名，淡淡道：

“就叫平兒和安兒吧，朕希望他們一生一世無憂無慮，平平安安。”

傛華夫人高興得要跪下去，不斷點頭道：

“陛下起的名字真好，真好。”

傛華夫人當晚又得了一大堆賞賜，昭玨當晚見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似乎慢慢接受了他們，此後傛華夫人再抱著孩子過來，也沒那麽排斥，偶爾會抱抱他們。

休沐的時候，漢帝著了簡裝，在暗衛的陪同下，出了漢宮，逛了逛洛陽。漢帝著一身月白的衣裳，頭發用白玉簪子挽起來，手上執著搖扇，像最風流倜儻的貴族公子，慢悠悠地逛著集市。漢帝又買了一對蛐蛐兒，之前的蛐蛐兒都被他日夜不休地鬥死，他需要新鮮的玩意兒。漢帝執著搖扇走到一座茶館跟前，看裏面說得熱鬧，也饒有興趣地坐下聽了聽。

說書先生捋著一綹胡子，講的是幾年前美人受和親的故事。身在皇城腳下，說書人自然也不敢亂說，講評的內容大多都是對當朝皇帝的誇讚，說他胸襟博大，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割舍自己最寵愛的弟弟，到遙遠的邊疆苦寒之地去和親，此舉大義，整個大漢的百姓都要感謝皇帝的仁義之舉，陛下的恩德必將傳載千秋萬代，留待所有後人敬仰。

漢帝苦笑，美人受的和親故事，似乎他成了主角，說書人對美人受的讚賞寥寥幾句，大部分的誇獎都落在了他頭上，似乎去和親的不是美人受，而是他。

這樣的故事未免太無趣，也太薄情，漢帝自己都聽不下去，留下了一碗茶水錢，就冷冷淡淡走了。

傍晚下起了雨，侍衛給漢帝打起了傘，勸他回去。漢帝看著人影幢幢的長街，憂愁道：

“又下了雨。”

侍衛討好道：“今年春雨多，百姓肯定收成好。”

漢帝笑笑，不語。

精致華貴的金絲靴子踩在濺著泥水的骯臟街道上，因為下雨匆匆忙忙收攤的小販走得著急，落了一個包子在地上。包子沾了泥水，滾在漢帝的腳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飛快地跑過來，在快要撿起包子的空當，突然被漢帝身旁的侍衛怒喝：

“滾開！”

侍衛拔刀相向，小乞丐嚇得滾坐在地上，本就骯臟的身體變得更加泥濘骯臟，漢帝看著他淚濛濛的眼睛，用綢扇壓住侍衛的刀，輕聲道：

“無妨。”

漢帝讓侍衛將小乞丐請到客棧裏，請他吃了一籠熱乎乎的包子。漢帝饒有興趣地盯著小乞丐濕漉漉的眼睛，溫聲道：

“你的父母呢？”

“沒有父母。”

“那是否有兄弟姐妹？”

“有一個哥哥。”

“哦？”

小乞丐悶聲吃包子，不做聲。漢帝好奇道：

“那你的哥哥呢，他在哪兒？”

小乞丐說：“他把我丟了。”

好半晌，漢帝回他：“為什麽把你丟了？”

小乞丐搖頭，似乎很悲傷，似乎也沒有那麽悲傷：

“不知道，或許哥哥有他的事情，照顧不了我。”

“你會恨他嗎？”

乞丐眨眨眼睛，純真地搖頭：

“哥哥對我很好，是我自己不好，所以他才不要我了。”

漢帝滿意地大笑，笑得舒心舒朗，他命令侍衛將這個小乞丐帶走，把他梳洗幹凈，帶回漢宮，自己要親自教導他。

漢帝對自己兒子都沒對一個乞丐那樣上心，他教乞丐讀書識字，教他騎馬射箭，教他作詞寫賦，顯然將他培育成自己最親近的人。

春末的時候，薊縣那邊傳來消息，美人受生了，生了一個兒子，母子健康，驛使送來的信箋中，美人受沒有對漢帝提到一字一句。侍官小聲問漢帝，要不要將美人受接回來？

漢帝當時正在教小乞丐寫字，小乞丐十二歲，收拾幹凈還是像模像樣，厚厚的嘴唇裂開，歡喜地執著書簡給漢帝看，高高興興對漢帝說：

“哥哥，我寫得對不對？”

漢帝看著他寫得歪歪扭扭的名字，淡淡笑道：

“榮兒寫得很好。”

漢帝給小乞丐取了一個單名，榮。沒人知道漢帝心裏怎麽想，也沒人敢問漢帝心裏怎麽想。

漢帝還是讓人將美人受接回來，圈養在漢宮旁新修的永幸宮中。這座宮殿是漢帝登基時為美人受所修，不過後來美人受被送到匈奴和親，還沒修到一半的永幸宮被太後強令禁止，後來漢帝重掌大權，停工兩年的永幸宮已經荒廢不堪。漢帝已經沒有心思再修這座宮殿，索性令它荒廢，不再動土勞民傷財，故漢宮裏的人又稱永幸宮為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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