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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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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震耳欲聾的四個字說完,然後,空氣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這時候該韓奶奶應答了,所以沒人敢說話,但韓奶奶死死盯著外面數十個荷槍實彈的軍人,怎麽都不開口。

按理說,突然得知自己被平反,人們應該喜極而泣,激動的不成樣子,韓奶奶這個反應,實在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就在氣氛開始變得怪異時,遛彎結束的韓爺爺終於回來了,看著站在牛棚前的解放軍,韓爺爺緊趕慢趕,來到自家門口,他望著眾人,看似自然,實際心中也充滿了警惕。

“這是怎麽了,同志,你們找誰?”

帶頭的這個人,他不認識韓爺爺跟韓奶奶,只是見過他們過去的照片,韓奶奶長得比較有辨識度,所以他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而韓爺爺,他年輕的時候風流帥氣,老了以後就是非常典型的慈眉善目老爺爺長相,雖然也挺有氣質,但說句不太好聽的,有點大眾臉。

……

帶頭的人看著他,詭異的沈默了兩秒,終於,認出來這就是他們此行護送人群裏的重中之重,他趕緊又敬了一個軍禮。

“韓庭輝同志,您的冤屈已經被平反,我們是來接您和您的家人一起回京的,專車在前面的大路上,飛機也已經降落在機場了,您快收拾東西,跟我們一起離開吧!”

韓爺爺慢慢睜大了雙眼,他沒有先回答這個人,而是轉過頭,看著自己的老伴,發現老伴不是很高興,他又去看後面的韓生義,韓生義的表情雖然不算是不高興,但也絕對說不上開心,他的表情很覆雜,已經覆雜到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了。

看見自己的家人是這個反應,韓爺爺那顆瞬間激動起來的心,突然就冷靜了不少,他呆了兩秒,然後跟帶頭的軍人說道:“好,我知道了,麻煩諸位先等一下,我們需要商量商量。”

門口的軍人們:“……”

這事還需要商量?!上一個被他們護送的人,連東西都沒收拾,扔下扁擔就跟他們走了!

心裏無法理解,但表面上他們是不會說什麽的,平反這個詞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韓爺爺再也不是罪人,他又重新回到了大人物的行列裏,哪怕不再官覆原職,他也是普通人只能仰望的存在,隨隨便便說句話,他就能決定很多人的命運了。

軍人們老老實實在門外等著,而韓爺爺關上房門,瞬間,屋子裏就熱鬧了起來。

楚酒酒:“這是好事呀!上半年我總是看到有人家被平反,現在終於輪到韓爺爺了,韓奶奶,你怎麽還不高興呢?”

溫秀薇:“是啊,撥開雲霧見太陽,這些苦,總算都是熬過去了。”

楚紹疑惑的看著韓奶奶,“韓奶奶,你是不是高興的傻了?”

韓奶奶:“……你才傻了,有這麽說長輩的麽。”

終於聽到韓奶奶開口,大家都松了口氣,雖說只有楚紹說出來了,但楚酒酒跟溫秀薇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她們都覺得,韓奶奶不是不激動,而是太激動,以至於都沒反應了。

韓奶奶說完這句話,又沒了動靜,她抿著唇,坐到床上,心裏跟打翻調料瓶一樣,五味雜陳。

剛下放的時候,韓奶奶覺得人生最苦莫過於如此,每天做夢,都能夢見首都的日子,那時候,沒人比她更想回首都去。

可過了幾年,生活漸漸平淡了,再過了幾年,生活漸漸變好了。尤其是現在,韓生義長大了,楚酒酒也長大了,孩子們不再需要照顧,每個人都能反過來照顧他們老兩口子,在農村的日子依舊不方便,但韓奶奶打心眼裏覺得,這是她過的最清凈的一段日子。

首都有無數的好處,就有一個壞處,危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韓奶奶是真的怕自己回去以後,要不了多久,就又被打回原形,這一次她沒有兒子,只剩下一個孫子,要是連孫子都出事,那她就真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韓奶奶的憂慮,她不說,這些孩子們又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當然也猜不出來,但韓爺爺一看韓奶奶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坐到韓奶奶身邊,韓爺爺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勸她。

“應萍,這些日子的新聞,你不是也看了嗎?風向變了,現在平反的人家越來越多,要我說啊,我覺得,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韓奶奶依舊沒反應,韓爺爺停頓一秒,換了一個方向,繼續勸:“再說了,人家都接到門口來了,你說你不回去,那不是更惹眼,萬一讓別人認為你心裏有怨……”

韓奶奶心說,她心裏就是有怨,而且怨氣多的要命,但稍微擡起一點眼睛,看向屋外的那些身影,韓奶奶目光一頓。

全國性的革命,有人遭殃,有人升遷,有人借機洩憤,有人隨波逐流,他們這些遭殃的,心裏敏感的不行,有個風吹草動都害怕,而那些升遷的,其實也一樣。尤其是現在風水輪流轉了,不少曾經被打壓到泥裏的人家又重新站了起來,他們可是擔心的很,生怕有人回來報覆他們。

有了這種心理,他們就會格外關註別人的一言一行,再加上這些人都是有前科的,他們可不是什麽善茬,要是真的讓他們懷疑上了,那還不等你做出什麽,他們就先找個由頭,把你重新按下去。為了保全自己,沒有什麽是他們幹不出來的。

一個人,怎麽能跟一群人爭鬥,韓奶奶開始猶豫,旁邊的孩子們看見,明白韓奶奶為什麽不願意走了,他們也跟著趁熱打鐵起來。

溫秀薇:“韓爺爺說得對,平反是好事,大家都爭著搶著想回去呢,報紙上現在只報道誰家平反了,可沒有再報道過誰家又被打倒了,您就放心吧,不會再出現以前那種情況了。”

楚酒酒:“對對對,這事我最有發言權了!韓奶奶,相信我,回去以後,你們就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再也不會掉下來了!”

楚紹看了一眼楚酒酒,想起她之前說的那些預言性的話,一個具體時間都沒有,不過,它們正在慢慢的應驗。

笑了一下,楚紹也說道:“您應該聽酒酒的,她說別的事都不靠譜,就這一件事,從她嘴裏說出來,那就是板上釘釘。”

韓奶奶瞅了一眼這幾個人,跟車輪戰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些話她都聽進去了,其實要說的話,她也是想回首都的,她就是怕回去以後再生變故,被勸的差不多了,韓奶奶擡起頭,看向一直都沒開口的韓生義。

“生義,你怎麽想的?”

韓生義輕輕眨了一下眼睛,他和韓奶奶對視,過了兩秒,他回答道:“奶奶,我想回家。”

回家。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比之前所有的話都更能觸動韓奶奶的心房,他們的家在首都,那是他們祖孫三輩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尤其是她的兒子,他生在首都,死在首都,大家都說觸景傷懷,可有的時候,人們就想追逐這些讓自己傷懷的事情。

難過,總好過忘記。

深吸一口氣,韓奶奶拍著自己的大腿,然後重重的點下頭,“好,那就回家,咱們回家!”

楚酒酒一聽,立刻歡呼起來:“歐耶!韓爺爺跟韓奶奶要回家啦,你們走了以後,可千萬不能忘記我,等我長大以後,我還要去首都看你們的,到時候我要問你們,還記得當年青石河畔的楚酒酒嗎?你們得回答記得!”

楚紹:“……”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剛剛嚴肅的氛圍過去,瞬間又充滿了歡聲笑語,韓生義在其中皺了皺眉,他張開嘴,剛要說什麽,那邊,韓奶奶卻更快的打斷了大家。

“我幹什麽要記你這個小崽子,你和楚紹得跟我們一起走。”

說完,她不顧楚紹和楚酒酒突然怔楞的表情,她看向韓爺爺,“老韓,讓這倆孩子跟著咱們,楚立強那邊遲遲沒消息,要是咱們幾個也走了,他們在這無依無靠的,那怎麽行。”

韓爺爺也有這個想法,他連連點頭,“對,酒酒,楚紹,你們爸爸已經小半年沒消息了,在這一直等著不是辦法。本來今年七月,你們就該去報名上學了,現在倒是正好,去首都上吧,那裏的學校更好,而且有你韓奶奶在,家裏的事就不用你們兩個小的操心了。”

楚酒酒張了張口,過了好幾秒,她才楞楞的回答:“可是,我們還要等……”

韓生義:“在首都同樣可以等,楚叔叔任務結束以後,他肯定會先給馮科長或者聶叔叔打電話,只要告訴他們,你們兩人已經到首都去了,他自然就會找過來。而且,你們住在青竹村,和住在首都,對楚叔叔來說都是一樣遠的,青竹村難走,首都反而更容易找。”

韓爺爺:“我知道你們擔心爸爸,可你們兩個小孩,再擔心,不也沒什麽用嘛,楚立強的津貼按月給你們送過來,以前八十多塊,現在一百零二,既然連津貼都能漲,那就更說明,他沒什麽事,只是任務延期了。這任務一延期,具體能什麽時候出來,那是真的說不好。你們現在等半年,以後等一年,可要是他一直在裏面執行任務,你們難道還一直等下去?聽爺爺的,跟爺爺走吧,去首都上學,等你們爸爸回來以後,看見你們沒把學業耽誤了,他肯定更高興。”

楚酒酒聽完,就扭頭看著楚紹,家裏真正的決策人一直都是楚紹,別人說什麽都沒用,如果楚紹不願意離開,那她肯定還是要留在這裏陪他的。

楚酒酒對地點沒有任何留戀,她不想念自己出生的城市,也不留戀這個她生活了將近五年的村落,對她來說,身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把家搬到塔克拉瑪幹去,只要家人還在,那她就能迅速的把自己融入進來。

相比之下,楚紹對搬家的接受程度,就沒那麽容易了,青竹村有許多回憶,更重要的,這是他媽媽亡故的地方,屍首始終都沒找到過,楚紹還不是那麽的想離開。

五年了,張鳳娟留下的可能就剩下一抔黃土了,尋找已經無望,衣冠冢似乎也沒什麽意義,楚紹還想留守在這,是因為他想讓楚立強回來找他的時候,到張鳳娟的衣冠冢前面看一看。楚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想這麽做,但他就是覺得,只有讓楚立強也跟張鳳娟告別,他媽媽的靈魂,才能徹底安息下來。

迷信不可取,有沒有靈魂,那是人死後才能知道的事情,而活著的時候,還是得把目光都放到活人身上。

在青石鎮上學,和在首都上學,這差距確實不是一般的大。更重要的,楚酒酒說過,人們會平反,國家會富強,科技會日新月異,高考會一年比一年更重要。中間那倆可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但現在人們已經開始平反了,那麽,高考,很可能用不了多久,也就被恢覆了。

這才是楚紹最關心的點,他想帶著楚酒酒考首都的大學。

所有人都在等著楚紹說話,而他開口以後,沒說答應不答應,他先扭頭問了一句,“溫知青,你去不去?”

溫秀薇一直在一旁待著,她覺得今天沒她的事,楚酒酒他們走不走,她都支持,雖說以後就剩自己一個人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總不能要求別人為了自己而留下。聽到楚紹的問題,溫秀薇楞了楞。

她指著自己,“……我?”

楚酒酒:“你在問什麽奇怪的問題,溫知青當然也要去啊,如果咱們都走了,她不可能還要一個人留在這裏嘛,溫知青,我說的對不對?”

溫秀薇:“這個……”

韓生義知道楚酒酒特別在乎溫秀薇,雖然,三年了,他還是沒搞懂她為什麽對溫秀薇感官這麽好。

“溫知青是知青,她回城需要工作,沒關系,到了首都以後,咱們先給她找個掛名的廠子,然後不管是考試,還是花錢,兩個月內辦好就行了。”

楚酒酒好奇:“還能花錢找工作?要花多少錢。”

韓生義想了想,“幾百塊吧,青石鎮的工作四五百就能買一個,首都應該會貴一點,六七百。”

楚酒酒一聽,頓時高興起來,“才六七百呀,那沒問題,楚紹,快掏錢!”

楚紹:“……現在掏錢給誰,等到了首都再說吧。”

韓爺爺看著楚酒酒這個人間富貴花的樣子,不禁哈哈的笑了起來,韓奶奶不想跟他們廢話了,具體的就讓他們自己商量,她要趕緊收拾東西。楚酒酒越說越興奮,都十三了,但這個咋咋呼呼的性格依然沒變,確定大家要一起離開了,然後她就打開門,一路小跑回了家,別的東西都無所謂,她有個小木箱,裏面全是她的寶貝,她要好好檢查一遍,然後再帶走。

楚酒酒回去收拾東西,韓生義去跟大隊長報備,楚紹則要想辦法把自己家留下的東西都處理了,韓爺爺出去跟解放軍寒暄了,韓奶奶收拾到一半,被肖寧叫了出去,跟肖寧一起感慨。

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溫秀薇一個人了。

她想說,不用這麽麻煩,她留在青竹村也可以的。

她還想說,別管她了,你們好好的,就比什麽都強。

溫秀薇想說這些話,而在大家商量的時候,她也有很多機會說這些話,然而到最後,她一句都沒說。

坐在韓家的屋子裏,溫秀薇這才感覺到,原來她沒自己想象的那麽大方,原來那些充滿了客套和禮節的話,她其實一句都不想說出口。

她不姓楚,也不姓韓,所以總覺得自己在這幾個人當中是個外人,她在心裏不停的告誡自己,人家對你好是人家的事,要是哪一天人家不對你好了,你也得接受。因為這些都是情分,不是本分。

她沒有家人,在青竹村的三年,這個不是她家的地方,卻給了她好久都沒感受到過的家的溫暖,所以,如果可以,她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放棄。

說她占便宜也好,說她抱大腿也好,就這一回,她不想再顧忌外人的眼光了。

愛說說去,反正,她要跟他們一起離開。

楚紹有楚紹的顧慮,溫秀薇其實也有溫秀薇的顧慮,按照溫秀薇的情況,她也應該好好的待在青竹村,要是她父母回來了,他們第一個找的人是她大伯,而只有她大伯知道,她現在是青石鎮的知青,如果她走了,她父母就算回來,也決計沒法在茫茫人海裏找到她了。

一邊是許久不見的父母,一邊是跟她剛認識三年的楚酒酒等人,溫秀薇只思考了半秒,然後就做出了決定。

勾勾唇,溫秀薇也推開了大門,越過一眾看她看的呆了一瞬的解放軍戰士,她腳步輕快的回到了楚家。

剛進門,她就對臥室裏的楚酒酒喊道:“別只收拾你的那些玩具,冬天夏天的衣服都帶上,書本就不要了,那些首都也有得賣。”

很快,臥室裏傳來楚酒酒的回應:“知道啦!”

——

別的人聽說自己被平反,收拾東西的速度堪稱光速,也就韓家人,好幾個小時都沒結束,晚上九點多,他們終於把一切都處理好,然後,帶頭的軍人看著這六個老的老,小的小,大包小包如同舉家逃難一樣的架勢,最令他無語的,後面那個長得最結實的半大少年,手裏竟然還提了兩只雞!

帶活雞上飛機,這也算是頭一回了……

楚酒酒看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大黃和二黃身上,她還有點忐忑。楚紹去大隊長家,把自己家帶不走的東西都送給大隊長了,房子還是楚紹的,他把門鎖上,別人就進不去了,別的都好說,問題是院子裏的兩只母雞,楚酒酒對它們已經養出了感情,現在二黃都不下蛋了,如果送給大隊長,他肯定扭頭就把二黃宰掉吃了,楚酒酒不舍得,楚紹只好把它們都帶上。

能去首都養老,大黃和二黃的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好在,那人雖然看了半天,但他什麽都沒說,一輛車塞不下六個人,於是,韓爺爺韓奶奶坐在領頭的那輛黑色小轎車上,楚酒酒等人,以及兩只雞,就坐在後面的軍車上。

機場在軍區裏面,如今民用機場都沒建起來,他們只能在部隊裏登機,楚酒酒還沒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私人飛機,她只覺得這飛機有點破,跟她在電視劇裏看到的豪華頭等艙根本不一樣。

小時候沒坐過飛機,這一次也算是她的初體驗了,楚酒酒扣好安全帶,然後撐著下巴,望向外面。

如今是晚上十二點,窗戶外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等飛機起飛以後,楚酒酒才看到了地上的點點燈光,很少,一閃一閃,就像天氣晴朗時,綴在夜空中的細碎星星。

心念一動,楚酒酒突然感到一種很莫名的情緒從心中淌過,只一瞬,然後就消失了。

有些事情,不到真的發生的時候,身體是不會做出反應的。楚酒酒以為自己不會懷念這個養育了她五年的地方,但事實上,當飛機起飛的那一秒,當她從上往下俯視這片大地的那一秒,她還是無法克制的感知到了什麽。

似乎,是腳下的土地在跟她說再見。

極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楚酒酒抿起唇角,韓生義坐在她身邊,看見楚酒酒臉上有細微的情緒變化,他不禁問了一句:“怎麽了?”

楚酒酒扭過頭,望著韓生義,她笑了一下,“我剛才突然想起來,在這住了這麽長時間,我一直都沒爬到過山頂。”

韓生義神色有些變化,他張開嘴,還沒說話,然後,楚酒酒又對他笑了笑,“沒關系,以後回來的時候,再爬就是了。”

望著她勾起的唇角,韓生義也輕輕的笑了一下,“嗯,早晚會再回來看看的。”

青石鎮。

青竹村。

這六個字,代表著他們前半部分的青春和童年,有苦有辣,有甜有鹹。青石河的河水永遠都不會再回頭,他們的人生,也是永遠都在向前走,河水終歸大海,而人,總會重逢。

楚酒酒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她靠著韓生義的肩膀,韓生義頭貼著椅背,越過楚酒酒的側臉,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明明是一片黑暗,但他好像能看到極遠的地方。

良久,韓生義慢慢扯起嘴角,反光的玻璃上,映出他此刻的神情,說不上可怕,只是讓人覺得很冷。

飛機嗡嗡的,楚酒酒睡不好,她動了一下,眼睛卻沒睜開,被她蹭到,韓生義收回目光,很晚了,他也覺得有點困了,慢慢的,他也閉上了眼睛。

……

現在的飛機沒那麽快,從青石鎮到首都,足足飛了四個多小時,楚酒酒等人下來的時候,都已經是早上五點,天都亮了。

在飛機上沒人睡得好,像韓爺爺和韓奶奶這樣的,又因為太興奮了,一分鐘都沒睡過,走下臺階的時候,韓爺爺跟韓奶奶緊緊的挽起手,他倆心情都很激動,既想哭,還想笑,韓生義在後面,扶著他們兩個,免得他們腿腳不便,摔到哪裏。

時隔七年,楚紹又回到了首都,他心裏感覺也挺覆雜的,至於溫秀薇,她倒是沒來過首都,但看周圍這幾個人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的替他們嘆了口氣,是替他們高興,也是替他們感慨。

如此一來,心裏只有郊游般感覺的就剩楚酒酒了,她從下了飛機就不停的張望,假如大家能聽到她在想什麽,那一定是這樣的。

哇,首都耶!

哇,大樓耶!

哇,中山裝耶!

……

早就有人在這裏等候了,一群中年男人,都穿著差不多的衣服,全是中山裝,他們看見韓爺爺從飛機裏走出來,全都激動無比,韓爺爺跟他們挨個的握手寒暄,有幾個激動的,還直接掉了眼淚。

楚酒酒在一旁看著,韓爺爺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那些人就要帶韓爺爺離開,說是讓他去見什麽人,韓爺爺也答應了,然後,他轉過頭跟韓奶奶說:“你先回家去,休息休息,等晚上我再回來。”

這次迎接韓爺爺的人裏,有韓奶奶熟悉的面孔,以前她看見這些人的時候,不管心裏什麽想法,面上都要帶笑,但現在,她只隨意的看了一眼他們,然後就招呼身後的孩子們。

“走,咱們回去。”

韓奶奶是這個態度,但沒人怪她,任誰經歷了那種對待,都不會再跟以前一樣,對誰都能笑臉迎人了。

平反以後,韓家的房子立刻就被收繳了回來,也是他們家運氣好,這房子沒分給別人,一直放在這裏落灰,所以才能這麽快的歸還。

房子是回來了,但裏面的東西,早就被別人搬走了,別人帶他們來到門口,他抱歉的說道:“家具還有一些,床也還在,就是您家裏的擺設,都被收走了。我跟上面打了報告,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出來,您先湊合著住,需要什麽,我現在就去買。”

這是一棟三層小樓,占地面積不是特別的大,也有一個院子,院墻還是歐式的鐵柵欄,楚酒酒一看見這房子就興奮起來了,她東看看,西摸摸,摸著外墻上的磚,就像是摸三歲小孩的頭,那叫一個愛憐。

……

這房子有歷史,而楚酒酒就喜歡有歷史的東西,大家都知道,也不管她,楚紹和韓生義把東西放進屋子裏,一推開大門,裏面那種腐朽的塵土味兒就撲面而來了,屋裏明顯被匆匆的打掃過,所以地上不怎麽亂,只是很空,非常空。

黃花梨長椅不見了,貴妃榻也沒了,地上原本有米白色的方磚,現在全部消失,也不知道那些人撬走瓷磚是為了什麽,覺得它們資本主義氣息太重,還是想掩蓋掉這裏曾被一通打砸的事實。

這是韓生義曾經的家,可再進來的時候,他又覺得無比陌生,抿了抿唇,他率先走進去,找了一個沒那麽臟的地方,然後把包袱放下了,楚紹見狀,也跟著走了進來。

韓奶奶還在跟接待他們的人說話,那人把房子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總體而言,就是能住,不過得添不少東西。他還特意告訴韓奶奶,不要擔心錢的問題,當時抄家抄走的東西,都會再還給他們,包括錢。

韓奶奶聽了半天,兩人走到廚房裏,這邊也是一層厚厚的土,順著窗戶往外望,楚酒酒和溫秀薇站在院子裏,正不知道說著什麽,確認就剩他倆了,韓奶奶問對方,“同志,謝謝你,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再跟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阮夢茹嗎?”

那人楞了楞,他知道,就是因為知道,他才覺得尷尬。

“老夫人,我知道您想問什麽,這……”糾結了一會兒,他壓低聲音,“她現在已經改嫁了,還生了一對龍鳳胎,她跟您家,已經半點關系都沒有了。”

這就是一句安慰的話,怎麽可能半點關系沒有,只要韓生義還在,那她就永遠都跟韓家有關系。

改嫁了,還生了兩個孩子,看來她過的挺好啊。

韓奶奶想破口大罵,可就在這時候,楚酒酒推門跑了進來,“韓奶奶,咱們把大黃二黃養在院子裏吧,對了,你餓不餓,哈哈,不用告訴我了,大早上,你肯定餓了,我去給大家買早點,老味早點呀,我早就想嘗嘗了,大包子,油條,豆汁兒,油餅,炸糕……”

楚酒酒風風火火的進來,又風風火火的出去,一邊數,她一邊找人,看見韓生義,她趕緊喊了一聲:“生義哥,都留給楚紹收拾,你別動了,走,咱倆出去買早點去,你以前住在這裏,肯定認路。”

楚酒酒聲音挺高,同時速度也挺快,韓奶奶聽著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再一扭頭,她已經拽著韓生義跑出去了,她看著窗戶不出聲,過了一會兒,還是人家叫她。

“老夫人?”

韓奶奶回過神,剛剛心裏突然冒出的仇恨,就這麽消失了,她慈祥的笑了笑,“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家裏孩子小,每天都這麽鬧騰,也不懂規矩。好了,咱們出去吧,家裏什麽都沒有,也沒法給你泡杯茶,買東西的事就不勞煩你們了,讓我家孫子們去就行,來來來,咱們出去等著,你跟著忙活,早上肯定也沒吃飯。沒事,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

韓奶奶先走出去,剩下的那人則非常奇怪,他撓了撓頭,納悶道,韓庭輝老同志不是就韓生義一個親孫子嗎,怎麽又多出來一個,還多了兩個這麽大的孫女。

等回去以後,他要好好問一問,以後沒有意外的話,他就要為韓部長效力了,連韓部長家裏有幾口人都不清楚,那怎麽行。

走在首都的街道上,楚酒酒十分開心,她跟韓生義說剛才觀察到的東西,“院墻風格很古典,這房子少說得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吧,五六十年前,新中國都沒成立呢!”

韓生義笑了一下,“1902年建好的,後來又重修了好幾遍,最開始的時候,這棟房子是一個北洋軍閥用來安置他的五姨太的,那個五姨太留過洋,喜歡歐洲的風格,房子換了好幾任主人,不過這一點一直都沒動過。”

楚酒酒聽的驚嘆,“哇,五姨太,這人可真能娶。等等,1902年的話,清政府還沒滅亡呢,連光緒都還活著呢!這房子是古董啊,不能動,以後絕對不能再動了,再放上四五十年,到時候,國家就會出錢幫忙修繕了,還要在你家門口掛上一個小銘牌,寫上某某故居的字樣。”

韓生義嗯了一聲,“現在掛是五姨太故居,要是再等四五十年,那八成就是韓庭輝故居。”

楚酒酒:“那可不一定,韓爺爺身體好著呢,活上一百年不是問題,一百一,大概要努努力。”

韓爺爺如今六十出頭,保養得好,又有楚酒酒的項鏈助攻,還別說,當個百年老壽星,指日可待。

國營飯店離他們住的這條胡同有點遠,路邊也沒有賣早點的小攤,他們只遇上了兩個偷偷賣大餅饅頭的,楚酒酒對幹糧不感興趣,他們就沒買。

來到國營飯店,結果還要排長隊,但只要有人聊天,再長的隊,也不會無聊。

現在楚酒酒眼裏,韓生義就是個首都通,雖說他都離開六年了。楚酒酒好多問題想問他,問了幾個著名的景點,發現韓生義也沒怎麽去過以後,她停頓了一會兒,又想到一個問題,“生義哥,南市口胡同這個地方地段怎麽樣,算是市區嗎?”

她對首都地段一點都不熟悉,所以聽說韓家住在南市口胡同的時候,她也搞不懂這到底算幾環內。楚酒酒忽閃忽閃的眨眼,韓生義一看就知道,她具體想問的不是這些。

“算吧,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楚酒酒抿唇,都說首都房價貴,她想看看韓家這棟小洋樓能價值多少千萬嘛,要是二環內,那她剛剛摸過的磚頭,就相當於是金子了。

想起那個著名的地標,楚酒酒說道:“我好不容易來一趟首都,想去故宮看看,生義哥,從這裏去故宮怎麽走,一個小時到的了嗎?”

前面的隊伍挪動了,韓生義一邊往前走,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她,“用不了一個小時,從家裏出來,你往東面走,看見河以後拐彎,那個紅色的城墻,就是故宮。就是不出門,在家裏,你也能看見東華門城樓的角,你想去的話,過幾天等個人少的時候,我再帶你去。”

韓生義跟著隊伍往前走,半天沒聽見楚酒酒的回應,他不禁回過頭,然後發現,楚酒酒正震驚的看著自己,她半張著嘴,嘴裏足足可以放下一個雞蛋。

韓生義:“……你怎麽這個表情?”

好半天過去,楚酒酒把想尖叫的沖動壓回去,她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

“沒什麽。”

她就是覺得,貧窮抑制了她的想象力。她已經很努力的去想象房價了,結果只能停留在千萬這個層次上,是她低估了那棟小樓的實力。

豈止千萬……上億妥妥的!

想到這些,連即將能吃到嘴裏的油條豆漿她都不覺得香了,楚酒酒在心裏默默流淚,為什麽他們家沒有這樣一棟寸土寸金的房子呢。

楚酒酒在這邊跟普通民眾一起排隊買早點,而另一邊,韓爺爺正在跟幾個老朋友安靜的享受早茶。

首都的粵式酒樓不多,這是數一數二的一家,雖然也是國營,但因為來吃飯的很多都是高官,所以服務人員態度很好。

他們正說起一個人來,這還是韓爺爺提起的,他想替楚紹和楚酒酒打聽一下。

“楚興華,你們誰認識,我在青竹村的時候遇見了他孫子孫女,他們也是過去避難的,楚興華兒子有出息,就是太忙,倆孩子基本就托付給我們老兩口了,現在這倆孩子,在我老伴眼裏,跟掌上明珠一樣寶貴。我都得靠邊站了。”

別人以為韓爺爺開玩笑,還笑了兩聲,卻不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

飯桌上,有個人認識楚興華,只是不怎麽熟悉,“我知道他,以前也是個軍區總司令,最近沒聽到他的消息,應該是上面還沒想起他來。老韓,汪家你知道吧,汪春生好多年前跟他是搭檔,你去問問他,興許能有消息。”

提起汪春生這個人,另一人也有反應了,“哦,楚興華,我說怎麽這麽耳熟呢,原來是老汪總提的那個搭檔,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他們家住在什剎海那邊,他家的四合院我還去過呢,特別大,院子裏有一棵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樹,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人都找不著了,還管樹幹什麽,韓爺爺扭頭,問上一個說話的人,“汪春生?他不是比我下放的都早,他也回來了?可我沒在報紙上看到消息啊。”

那人回答:“害,特別巧,他跟你前後腳被平反,也就是前兩天吧,剛回來,你想見他,就這兩天去吧,再過一段日子,不管你還是他,都沒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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