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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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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懷朔鎮不少人家都收到了賀蘭部落送來的新鮮羊肉。

“大娘子, 這.....”婢女阿蘭擔憂地看著接到消息後沈默不語地段氏,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莫要生大郎的氣。”對於土生土長的草原人而言, 賀蘭定在入冬前大規模宰殺牲畜的行為與自掘墳墓無異。這還沒到冬宰日呢!

“沒有生氣。”段氏眼神悠遠, 聲音淡淡, 她輕輕捧著自己越發圓大的肚子, 輕嘆道,“如今看來,那孩子倒有幾分像我了。”這份孤註一擲的勇氣可不尋常。

“送來的羊肉別多放, 各個帳篷裏分一分, 今天晚上吃羊肉抓飯。”段氏囑咐。

“哎!”阿蘭高興應下。自家主子不動怒傷身便是最好了, 至於其他,她一個小小婢女真心管不了。

城裏段家父子也在談論自家的胡兒外孫和胡兒外甥。

“行事張揚,過猶不及。”段長對賀蘭定的某些行為表示不滿。原本他對於賀蘭定做生意的事情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賀蘭定是小打小鬧, 不想插手過多。如今看賀蘭定這孤註一擲,顧頭不顧尾地瘋勁兒, 有些看不過眼了。

“兒....覺得還行吧。”段寧卻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又沒有擄掠搶劫,又沒有搜刮民脂民膏,都是正經生意.....”說著說著,段寧看著父親發黑的臉色,不禁聲音越低。

“反正, 是個孝順孩子呢。”段寧只拿著孝心說事兒, “有什麽東西都不忘給將軍府送一份, 前段時間送來的那個馬甲就挺好用。”

“不僅暖和, 還能當護心甲。”段寧拍拍胸口,“一般的刀劍還真砍不破。”對於不少武人將毛氈馬甲當做護心甲來穿的發展,還真是在意料之外。

看著兒子極力說好話的模樣,段長嘆了口氣,不想深說這裏頭的事情,揮揮手道,“罷了....原本就....”原本就是個外姓人,想那麽多做什麽呢。

“回禮你看著辦吧。”

“好嘞!”段寧高興應下,心中琢磨著等會兒扒拉些什麽好東西給自家大外甥送過去。

“阿爹,要我說,大外甥是真有幾分神異的。”段寧猶不罷休,扒著指頭列數,“玉容膏、素肉餅,再到如今的毛氈馬甲.....哦,還有之前的豆芽菜.....”無論單擰那一個出來都是值得樂道的。

“對了,阿爹,主家那邊怎麽說?”提起豆芽菜,就不禁想起之前主家送來的書信,言是豆芽菜泡發之法大好,值得好好運作,讓段家父子靜侯佳音。

這都幾個月過去了,夏去冬來,佳音何在?

段長搖搖頭,揮手讓兒子退下,不想多言。

見狀,段寧面色一僵,如何不知主家那邊並無好消息傳來,不禁忍不住提議,“何故一直要等主家發話?阿爹您是一方鎮將,比肩一州刺史。倘若您將那方子在敕勒川草原推行開來,必然聲望大增啊!”

有奶便是娘,特別是在這物資極度匱乏貧瘠的草原。倘若他們將豆芽菜泡發之法推行開來,讓草原人民的飯桌上添上一道菜色。段寧覺得,那些胡人能將他們父子二人奉做神明。

段寧想甩開主家單幹,段長卻是萬萬不肯的,“連主家都能背離的人,還有何信義可言?日後天下還有何人敢與之相交?”反而叮囑段寧不可沖動行事,一切等段氏主家的消息。

段寧的豪氣也是一時而起,被潑了一盆冷水也便澆滅了,如何敢與父親相悖。垂頭喪氣地離開書房,越發覺得對不起大外甥——如此為國為民的好法子卻無法公諸於天下,可惜啊!

“給賀蘭部落送兩袋鹽。”段寧喊來隨從叮囑,“問問我那外甥,要是遇到難處,只管來找我撐腰。”

賀蘭定收到鼓鼓囊囊兩大袋鹽的時候高興極了,直對使者大聲道,“請代我謝過舅舅!過幾天給舅舅送個好東西!”

真心換真心。段寧對賀蘭定的照顧,賀蘭定自然能夠感覺到,因此也多有回報,想到好吃的、好玩的,總會送一份去將軍府。

幾次接觸下來,賀蘭定對自家舅舅也多有了解,雖然是個官二代,可一點驕縱的習氣都沒有,甚至非常平易近人,近乎於老實。老實人舅舅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除了練武就是穿衣打扮,喜好追逐潮流。

這一次的毛氈鬥篷出乎意料地在南地士人間流行。賀蘭定琢磨著,等這一批鬥篷出產後,就給自家舅舅送去一件,讓舅舅做一回時尚的弄潮兒。

劉掌櫃只給了十天的工期,賀蘭部落的壓力非常大,如果不能在工期內成功出貨,羊兒們就白白犧牲了。

賀蘭定必須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提高生產效率的點子,一是招聘人手,二是改進工具。

經過兩次大招工,賀蘭部落在整個懷朔鎮和敕勒川草原都有著極好的信譽,因此這次的招工公告一經張貼,立馬引來踴躍報名。

入冬了,大家手裏都沒什麽活計,在家裏閑得發慌,賀蘭部落的酬勞又高,且從不拖欠。因此不少家裏條件還過得去的人家都心動了。

高歡的姐姐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她家男人不同意。

“我還在府衙當差呢,哪裏要你去掙這份錢。”高歡的姐夫尉景原本是懷朔戍兵,後打點關系做了獄掾。

“你那算什麽當差?小吏都算不得!”高婁斤嚷嚷道,“我憑自己本事賺錢,有什麽丟人的!”

“我去揀一日的羊毛,不比你賺得少!”高婁斤還是給自家男人面子了,賀蘭部落開出的工價給比一個小小獄掾的薪水高得多了。

“你小些聲吧。”尉景著急捂住妻子的嘴巴,低聲解釋,“我這是為了阿弟。”

“阿弟和那賀蘭首領交好,前日人家還送來了羊腿。”尉景細細分析,“他們當兄弟一般處著,你這個親姐姐去人家那兒做工,阿弟的面子往哪裏擱。”

聞言,高婁斤也沈默了,不提去賀蘭部落做工的事了。可一想到那些等同於白撿一般的五銖錢就這麽沒了,依舊心痛不已,低聲嘟囔著,“面子、面子!面子能有吃飯穿衣重要?!”

爭執的夫妻二人卻不知提早下值的高歡在門外將兩人的對話全都聽了去,包括那句“面子能有吃飯穿衣重要?”

高歡沈默地立在門外,稀薄的冬日夕陽落在他的身上,在斑駁的土墻根上打下了一道孤寂的影子。

和所有的六鎮兒郎一樣,高歡是壓抑的。現行的制度體系如同牢籠一樣將所有人困在了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他們茫然又暴動,對朝廷充滿希望的同時又克制不住咒罵和唾棄。

他們祈求一個英明神武的陛下來帶領他們脫離泥潭走向光明,卻又知道這一天興許永遠不會到來。

高歡更加理智和矛盾。一方面,他清晰地知道如今的六鎮是沒有出路的,更知道渺小如螻蟻的自己在六鎮這輛破車上也不會有出路的。

另一方面,他自覺不與他人同,因此哪怕生於漢學教化稀薄的六鎮,哪怕自己大字不識幾個,根本不知道所謂君子六儀是什麽,高歡卻一直嚴格要求自己:衣服可以不華麗,但必須幹凈;形容可以憔悴,但必須整齊。

高歡知道自己的這一堅持落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可笑的,甚至當面點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如姐姐剛剛所言:“面子能有吃飯穿衣重要?”

可是無論旁人怎麽說、怎麽質疑,高歡從不動搖。生活已然如此,現狀便是這般......高歡卻不想潦草地應付完這一生,他想要有尊嚴地活下,而“尊嚴”須得從最小的細節上去呵護。

而此時此刻,聽著姐姐、姐夫為了照顧自己的體面而放棄一份唾手可得的家庭額外收入,高歡的心裏不是滋味。他情不自禁摩挲了一下衣角,摸到了一個香包。

那香包的面料精美無比,在夕陽的餘暉之下反射著寶玉一般的光澤。可是香包縫制的針腳卻很粗糙,摸著有些磕手,甚至還不如高歡自己縫制衣物時的針腳細密整齊。

想到那個多次私下給自己送來財物的小女子,高歡幽幽嘆了口氣,捏著香包的手又緊了幾分——未來的路到底何去何從?面子和裏子孰輕孰重?

迷茫中的高歡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賀蘭定的模樣,這個年輕的胡人首領無比篤定地說著:[賀六渾,你以後一定會幹出一份大事業的!]

“哎呦!”尉景出門,迎頭撞上了正柱著當木頭樁子的高歡,嚇了一大跳。

暮色四合,光線昏暗,尉景看不清高歡的神色,只覺氣氛有些不對,忙問,“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高歡捏緊香包,嘴角扯出一個笑來,“有個大好事,只是不知該如何說予姐姐姐夫。”

“甚好事?說來聽聽?”尉景心中一松,連忙拉著高歡進屋。

“有個姑娘看上了我,讓我去她家提親。”那些在心中盤旋了千萬遍,重逾千斤難以言喻的話,在脫口的一瞬變得輕松起來。

“啊....啊....”尉景一楞,隨即笑道,“這、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可是聘禮從何而來啊!黑暗中的尉景愁苦著臉。

“我聽到有什麽好事?”高婁斤從屋內走出來,招呼著兩人進屋,“今天做了奶皮子豆腐湯,可美了。”

尉景跟在高歡後面,拼命地朝自家婆娘使眼色,讓她快閉嘴,情況不對!

可高婁斤那裏瞧見自家的醜漢子,註意力全在自家高雅帥氣的弟弟身上。高婁斤拉著高歡入席,又道,“什麽好事兒,一邊吃,一邊說。”苦寒軍戶人家可沒有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每日的吃飯時間是一家人最最輕松快樂的時光。

高歡又重覆一遍,“有個姑娘看上了我,讓我去她家提親。”

“啊....”高婁斤楞住了。這....這算什麽好事啊!整個懷朔鎮看上自家弟弟的小女郎,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很稀奇嗎?

高歡繼續道,“她是真定侯的孫女,婁家三女。”

高婁斤楞住,這、這是真稀奇了!這次哭著喊著要嫁給自家弟弟的竟然是個貴族之女不成?可....自家連娶個普通人家女郎的聘禮都拿不出,拿什麽去娶貴族之女?

這不相當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哪怕這癩蛤蟆長得俊俏了幾分。

“你怎麽哄騙人家的?”高婁斤憂心忡忡,“人家父兄要是知道了,要砍你腦袋的。”

高歡苦笑,“我亦不知,只說是某日進城,透過車窗見過我一面。”緊接著便是各種糖衣炮彈的進攻。三日送上一方頭巾,四日送來一雙靴子,有時候甚至幹脆送上一袋錢幣。

高歡哪裏敢招惹這樣的貴族女娘,可是他越拒絕,那女娘便越緊追不舍。

“她說,聘禮她自己出。”高歡艱難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垂著眼睛不敢去看姐姐姐夫的神色——他們會如何看待這樣的自己呢?曾經視面子、禮儀如青天的自己,如今親手將青天折下踩在了腳底。

【作者有話說】

高歡:我逃她追,我插翅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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