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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極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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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極光(完)

兩年後。

我們準備搬家。

從賀折外祖父母留的那棟公寓,搬到一個靠山的小鎮,車程四個半小時。

磨磨蹭蹭行李收拾兩天,前一晚才有空給給賀折染白頭發。

戴好手套,熟練地一層層撥開,塗上染發膏,我提議,“下次要不要換個顏色,金色怎麽樣?”

他搖搖頭。

後面染完我又繞到前面,處理額前頭發,往後一梳,他的五官顯得淩厲很多。

“綠的呢?”我笑嘻嘻。

他無奈看著我,輕拍一下我的屁股,張張嘴,發不出聲音,又閉上了。

賀遷走之後,辦完喪事,我跟賀折回了一趟他以前的家,房子已經荒涼破敗,出事的泳池也已雜草叢生。

按照賀遷的遺願,她的骨灰和孿生姐姐埋在一起,墓碑上的肖像也換成了姐妹倆的合照,兩個小女孩兒依偎貼在一起,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自那以後,賀折的白頭發越來越多,突然有一天,連話也說不了了。

檢查不出聲帶問題,醫生判斷心理創傷導致癔癥,誘發了失聲。

求醫問藥都沒用,秋天多雨,寒冷欺骨,夢也都是噩夢,像被鎖在看不見邊界的籠子裏。

我決定帶他走,像年少時候那樣,十幾小時飛機落地在異國他鄉。

但這次不同,有兩只貓咪,一只金毛,嘉蘭姐他們也在。

那一年,我開始做蝴蝶標本,在公寓附近租了一家店鋪,開了個工作室。

一些人買來要送親人朋友,我們提供手寫信、手寫卡片服務,這活兒都交給賀折。

他英文中文字都好看,慢慢附近好多人找過來,讓他寫什麽的都有。

說不了話,他交流不是靠手寫,就是打字,手用多了酸疼,怕得腱鞘炎,我揉著他的手指掌心,不想讓他再繼續,但他這樣開心,告訴我以後只接信件。

後來工作室也教人做標本,放了兩張桌,提供咖啡和茶,客人來聊聊天,每天都很平靜。

但我越來越不滿足那些常見的蝴蝶,嘉言姐上手後交給她,我沈迷於四處搜羅原蝶。

倫納女士來得很是時候,以前她做珍稀昆蟲保護,退休了專門做蝴蝶標本,她有一家博物館,藏有很多稀有品種,問我想不想做她的助手,只是地方偏遠,那兒一大片森林。

她笑瞇瞇,懷裏抱著小貓,還誘惑,“適合狗狗奔跑哦。”

我只有一個要求,“上班能不能帶著我丈夫?”

她更高興,“再好不過,我家那位作家先生,正需要一個字跡漂亮幫他整理稿件的人,如果可以的話。”

就這樣,店鋪交給嘉言姐,我們啟程去了那個山腳小鎮。

-

小鎮是中世紀風格,建築半木結構,造型典雅別致,到處是盛開的鮮花,走在裏面,像置身童話世界。

我們在標本博物館見到傑弗裏先生,他是個金融經濟學者,以前在大學教書,現在除了寫書,日常就是給雜志報紙供稿。

怪不得需要有人幫忙,傑弗裏先生不愛用電腦,稿件手寫又在上面修改,拖延到最後謄抄都來不及,編輯叫苦不疊。

他研究的東西,恰好也是賀折熟悉的領域,第一天結束,傑弗裏先生親吻他太太,感恩她找到寶藏。

不久後倫納女士為我們舉辦歡迎舞會,我穿了件露背綁帶的墨綠色綢緞裙子,怎麽跳舞都忘了,出發前半小時在家要賀折陪練。

沒有音樂,貼在一起慢慢地跟腳,他摟著我的腰,我還遐想,“不知道有沒有金發帥哥。”

他瞇起眼盯我幾秒,忽然抱我到墻邊櫃子上,推著裙邊往上,抓著我腿,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

我弓著腰哆嗦著心想,說不了話,倒是嘴巴很厲害。

真到舞會上,男士女士各一排,音樂節奏歡快,自由暢快轉著圈,根本沒機會和帥哥勾肩搭背。

也喝了不少甜酒,一路暈騰騰被賀折帶回去。

下午那會兒都沒盡興,門一開兩個人就纏上了,裙子從樓下褪到床上,松松垮垮掛了一半在胸前,我坐在他腰上一晃一晃。

出不了聲音,但他的呼吸也好聽,也仗著他沒法說話,酒又有點上頭,我dirty talk使勁說,想聽他喘給我聽。

他抑制不住悶哼,身上熱得燙人,熬不住我那麽慢條斯理地蕩悠,抱著我壓到床尾,瞇著眼睛灼灼盯著我笑了笑,張開嘴,抵著我嘴唇俯身而來。

本地有個自發組建的小樂團,旅游旺季時演出很多,傑弗裏先生在裏面吹長笛,這三個月停筆休息,專心用來排練表演。

但賀折沒空閑多久,樂團少一個大提琴手,傑弗裏先生邀請他加入。

兩年了,他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視線。

他去哪兒我都要跟著,只要一眼看不見,我就害怕。

賀折知道,婉拒了傑弗裏先生。但實在緊急,他通宵排練,臨時頂上一場演出,結束後指揮特意致謝,他笑著接受雷動的掌聲,站在那兒熠熠生光,好似生命又鮮活起來。

人不能一直活在籠子裏,困住自己,也困住愛人。

賀折開始和傑弗裏先生一起去樂團,我從最開始焦慮到手不聽使喚,碰不了蝴蝶,只能做些設計稿,做些雜活兒,到慢慢地專註下來,能控制住雙手,做些前期軟化標本的工作。

以為逐漸習慣、正常了,但有一天周末早上醒來,發現他不在家,家裏靜悄悄,我還是慌了。

冷靜下來,發覺小狗不在,牽引繩也不在,才一身冷汗地回神,他出去遛狗了。

鎮子不大,一般遛狗就是沿河一圈,河邊有一小片檸檬樹,莉莉先發現了我,叼著果子朝我跑過來。

“舅舅呢?”我摸摸小狗腦袋。

它帶我繞過樹繞過灌木叢,那一片樹蔭覆蓋的草地上,賀折躺著睡著了。

空氣是清新的檸檬味道,清風拂面,星星一樣的小白花在他頭發衣服上落了幾個。

不知誰家養的小花貓,正趴在他臂彎中,拿爪子勾弄他的紐扣。

他睡得沈,我撿了好多小花兒放他頭發上,沒多久他轉過頭,花兒簌簌落下來,他眼裏光影斑駁,看清我,笑著擡手摸了摸我的臉,一拽,把我拉到他懷裏。

-

八月底,樂團結束了當季最後一場演出,我們準備悄悄補辦婚禮。

婚禮很簡單,沒有其他人,是個平常晴朗的一天。

早上我給貓咪狗狗添水添糧,賀折在熨襯衫西褲和裙子,甚至也熨了給莉莉新買的蝴蝶結。

它是個愛美的小公主,戴上後滿屋子轉圈。

頭發簡單盤起來,妝也不覆雜,我換上吊帶緞面的白裙子,翹著腿坐在桌前給風信子花束纏絲帶。

賀折拎了兩雙鞋叫我選,平底配裙子不好看,我要那個尖頭的小貓跟。

“路不好走,還要爬一道坡。”他在紙上寫。

我不聽,他無奈拿來那雙鞋,半跪在地毯上給我穿,把細帶扣到腳腕上,還帶報覆的,給他別胸花的時候,拍我兩下屁股。

挽著他,帶一臺相機,牽著小狗一路往中心廣場溜達去,在噴泉、教堂前合影,讓小狗跟小朋友玩了一會兒,還接受了陌生人的祝福,我們沿著小街一直走,經過郁金香花叢,穿過茂密樹林,步上開闊的山坡。

漫山遍野野花盛開,遠山之上,是蔚藍遼闊的天空,山坡之下,是墨綠的森林,是滿湖的粼粼波光。

走上去確實累,我呼哧喘氣,由著賀折給我戴上頭紗,薄紗如霧般在眼前飄渺,把他也變得模糊。

風吹起來,森林中能聽到鳥雀鳴聲,我清清喉嚨,低頭打開信紙。

“我親愛的丈夫,你好。”

“經歷那麽多,一路坎坷,苦難煎熬,很高興我們終於走到今天。”

“命運無常,又會捉弄人,為我們制造了無數生離死別,迷茫,絕望,那些年痛苦不堪,但我們還是撐過來了。”

“我們有了家,從此以後,未來的一切,無論好的壞的,無論生老病死,都有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

“我親愛的丈夫,感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裏,感謝你默默守候,從未將我放棄。”

“這一生,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你要好好活下去,陪伴我,直到生命終結。”

“沒有什麽能將我們分開。”

“我親愛的丈夫,我會永遠永遠愛你。”

致辭簡短,我折上信,透過薄紗看到賀折在哭,風吹亂他的發梢和衣襟,他低著頭,眼淚落得無聲無息。

說好了不哭,又忘了。

我鼻子發酸,貼近他,點了點腳,然後掀起白紗將人籠到我眼前。

哭紅的雙眼變得清晰,他望著我,張開嘴想說話,脖子上青筋凸起,但依然沒有聲音,只有喉嚨裏擠出的嘶啞的呼吸。

我捧著他的臉,擦了擦眼淚,“好啦,現在該吻新娘了。”

頭上白紗被風吹走,像也吹散了一層看不清霧,他聽話地低下頭,溫柔地吻過來。

-

十月,三歲半的喬林小朋友忽然打電話過來,急急忙忙告訴我,“姑姑,姑姑!我知道怎麽能讓姑父說話啦!”

他奶聲奶氣講了一個剛剛看完的童話故事。

公主的六個哥哥被邪惡的繼母施法變成了白天鵝,他們告訴公主,想要解救他們,需要她用六年時間織出六件披風,這六年她必須不能說話也不能笑。

於是公主每天不停地編織披風,幾年後她和鄰國王子結婚,第二年,還剩一件披風沒完成,他們的孩子出生了。

邪惡的繼母聽說公主不說話也不笑,覺得十分蹊蹺,逼迫公主說話未果,將她的孩子偷走藏進森林裏,並告訴王子,公主吃掉了孩子。

王子不相信,讓公主開口解釋,但為了拯救哥哥,公主依然不肯開口,嘴角還因此流出了鮮血,這讓眾人都以為她是個吃人的惡魔,並將她送上火刑架。

就在此時五只白天鵝從天而降,他們啄開了捆綁她的繩子,穿上披風變回了人類模樣,第六只天鵝則帶來了她的孩子。

公主被救下,終於能開口說話,真相大白,邪惡的繼母最終被火焰燒死。

“姑父就是這個公主呀。”喬林說,“織出六件披風就能說話了。”

電話背景音裏,傳來喬行的聲音,“你姑父可沒哥哥。”

喬林嗯啊半天不知所措,我本來也笑的,但看到旁邊賀折寫下的字。

“和他說,有兩個妹妹,妹妹們都變成蝴蝶飛走了。”

我在那行字上發楞,又看回眼前的“公主”。

公主上火刑架逃出生天,邪惡的繼母下詛咒被火燒死,童話好像恰巧成了現實的隱喻。

耳邊喬林嘰嘰喳喳,“現在姑父只用織兩件披風,很快就能說話啦。”

此後賀折真聽了小侄子的話,開始學習編織,因為這個,有段時間我總賤兮兮地叫他公主。

喬林是個有責任感的小朋友,時不時電話來問姑父怎麽樣啦,然後在三個月後的一天,和爸爸媽媽跑這兒來了,那時賀折的蝴蝶披風剛好織完一件。

嫂子誇完,揶揄喬行,“看看,以後肯定比你會當爸爸。”

喬行哼一聲,把兒子抱上膝蓋,“來,林林說個願望,爸爸滿足你。”

喬林水汪汪的眼睛亮起來,“想看極光!爸爸照片裏的極光!”

他拿pad翻出相冊,裏面有賀折,有他們同學,有我,還有賀遷,在我們背後,是十幾年前一起看過的極光。

“去嗎?”喬行問我。

我想了沒幾秒,“等我請個假。”

就這樣,兩家人乘飛機向北跨海而去。

落地時當地還有日照,天色冷得發青,到處是雪,喬林小朋友早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著大眼睛,在別墅外面雪地上撒歡兒。

沒一會兒,被他爸爸拎回來,小臉小鼻子都紅彤彤,吃飯時不安分,每個人懷裏都賴一陣兒,轉幾圈就被餵飽了。

晚上睡覺時開始下雪,雪花影子飄散在地上、被子上,賀折的眼皮上,我睡不著,順著他額頭摸過鼻子、下巴、喉結,他沒睜眼,將不安分的我摟一摟。

摟得太緊,熱,我翻身背對他,又被拉到懷裏。

他的掌心幹燥溫暖,我心不在焉地摩挲,聽著背後他的呼吸,牽著他的手輕輕放到小腹上,緩緩進入夢裏。

第二天逛完瀑布海灘就快天黑了,我們一行開了輛房車,前往極光的最佳觀賞點。

到時已經有些游客車輛在那兒,漫天星辰閃爍,遼闊的雪原一望無際,他們點起篝火圍在周圍。

我們停好車,被邀請過去,往手裏塞了熱巧克力和咖啡。

火花劈劈啪啪,幾個小朋友嘻嘻哈哈一起玩,大人三三兩兩聊天,都在等極光。

但是等了三小時也沒見著,可能雲層厚,說不準什麽時候出現。

小朋友都蔫掉了,喬林被媽媽抱回車上睡覺,我還在等,靠在賀折懷裏遙望天空的星星。

閉上眼,十幾年前那場絢爛極光仿佛依然還在。

……

……

耳邊傳來第一道歡呼,然後像海浪一樣把我推醒。

我的眼前,薄紗般的綠光像絲帶在夜空飄動,漸漸地,好似被風吹開,它如煙霭快速飄散、飄散,籠罩了頭頂整片夜空。

仿佛是浮游在天上的鯨魚的魂魄,巨大而炫目。

我轉頭看向賀折,他仰起頭,安靜地望著深空漫天的極光,靈魂也好似跟隨著一起飄遠。

“像不像時空之門?”我問他。

他低下頭,眼裏倒映著絢爛的光芒。

喬林在那兒嗷嗷叫,我挽著他胳膊往前走,一邊說,“仿佛打開那扇門,我們就能回到過去。”

雪地踩著咯吱作響,我吸吸鼻子。

“這一次,輪到我問,你喜歡我嗎。”

喬行架起三腳架,遠遠地喊道,“你們兩個,快點來拍照。”

“哦好!馬上!”

我揚聲應他,拉著賀折往前快走,一腳一腳的雪。

……

……

“小橋。”

……

我轉過頭。

四周吵嚷,有歡呼聲,有小孩兒尖叫聲,有風聲,有雪橇犬在叫,還有呼吸,心跳,衣料摩挲的響動。

那麽多聲音,我終於找回了最想聽的那一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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