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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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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兩岸(三)

小時候,鄰居伯伯種了半院子向日葵,我眼饞,和鐘翊從他那兒扛了一株種到家裏,沒養活,又去討要,折騰兩三次,伯伯親自來栽種,它長大後結滿瓜子,說著要送給伯伯,結果一邊摘一遍吃,撒的撒,沒的沒,只剩一小把,從超市現買幾包混進去,伯伯笑瞇瞇大誇特誇,行行行,你們小丫頭可以,能種出五香瓜子來。

小學班裏新轉來一個小男孩,我覺得他漂亮,喜歡人家,季節夏是語文課代表,好人一個,每次都把我的作業發他那,把他作業發我這兒,我在上面畫朵花再還回去,趁機能扯兩句閑篇,往後越來越囂張,在他本子上畫美少女。

小男孩氣急敗壞去告老師,我和季節夏留校,吭哧吭哧給人家擦作業本。

顧游弋來了,說你倆死腦筋,擦什麽擦,買一箱還他,周一上學真抗了一箱扔人桌上。

長大一些,女孩子們開始研究化妝,新手雖然菜但下手很猛,全套彩妝往臉上畫,假睫毛一樣都不少,喬行看見了一楞,見鬼一樣攔住後面要進屋的賀折,催他走,家裏來妖怪了。

我和賀遷倒自我感覺良好,叫他們拍照,喬行不幹,賀折端著手機一直笑瞇瞇。

結果美瞳片刺激,我嘩嘩流眼淚,還是賀折拉著我到洗手間卸妝。

兩個人離得很近,他靠著桌沿低頭輕扒開我眼皮,把鏡片取出來,滴了眼藥水,問還難受嗎,用卸妝棉一片片從眉毛擦到嘴巴,食指中指勾住下巴,拇指隔著棉片輕輕一壓,他嘆口氣,說破皮了還塗口紅,也不怕發炎,夏日空氣滯悶潮濕,呼吸變得黏膩灼熱,我總能記得那天口紅梅子的味道,他長高不少,喉結突出,聲音啞啞的。

聖誕節不敢大張旗鼓過,以往聚在一起只是吃吃喝喝,有一年趕上下雪,叫院裏認識的大哥弄了兩輛房車,一起開海邊搭了個大帳篷,八九個人賞著雪,哆哆嗦嗦煮火鍋,大哥帶頭打雪仗,喬行他們喝著咖啡沈穩躺在躺椅上,剩下人在雪地鬧,鬧著鬧著,我滑了個腳崴,到第二天才開始疼,一瘸一拐。

說好看日出,但鬧鈴響完賀遷她們沒人起來,我異常亢奮,拿著相機和馬紮坐在海邊,看太陽一點點湧出海面。

賀折過來時帶了盒熱牛奶,我接過去,看著海天交際處,咬著吸管一言不發慢慢喝完,兩個人都沒說話。

太陽初生滿天都是溫柔霞光,我才開始困,呵欠連連站起來,但腳下冷得發麻,又崴進雪地,賀折過來背我,沿海岸線慢慢走,呼吸間一團白氣,他帶著鼻音問:“為什麽躲我?”

發燒後莫名其妙的吻,雜草般橫生的心事,賀遷見不得光的秘密,我一樣都說不出口,吸吸鼻子,眼裏熱得難受,回他,“沒有,沒躲……”

他輕聲哼笑,“聚餐見不到人,消息回覆那麽慢,話也說不了幾句,連你哥都問,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不是……可能最近壓力大,不好意思。”

空曠無人的海邊,時間如靜止一般,雪地被踩出咯吱咯吱細響,仿佛世界就只剩我們兩個。

賀折呼出一團白氣,“元旦過後,我和喬行要走了。”

我知道他們出去念書,點點頭。

“會想我們嗎?”他鼻子堵塞著。

我一楞,牙酸酸的,埋埋頭,“嗯。”

“……好,”他笑笑,“我也會想你。”

我慢慢醒來,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空無一物。

四周很靜,機器工作的聲音沒有起伏,不真實,像把人留在了海邊那片雪地上。

手心傳來幹燥的溫熱,我試著扭頭,脖子一陣刺痛,疼得我繃直背。

幾秒後有人出現在眼前,擋住了光,我看著他想了很久,哦,是賀折。

他哭了,眼淚落在我臉上,又滑進耳朵裏,涼涼的。

他怎麽那麽難過,哭得那麽傷心,眼睛都是紅的。

我不想讓他哭,吃力地擡手捧住他的臉,控制不住手顫,去抹他的眼淚,想說別哭了,可我試了,說不出話,只能怔怔望著他。

他側頭親我手心,有點癢,癢得我忍不住瞇起眼。

他泣不成聲,眼白血絲纏繞,低頭輕輕親我的眉心,嘴唇上還沾著潮濕的眼淚。

醫生很快過來了,掰開我眼皮,用燈照了照,我酸澀得重新合上眼,他們在談些什麽也聽不清楚,只覺得骨頭被碾碎在身體裏。

再之後幾天,意識極為混亂,時常噩夢,夢裏我拼命朝前爬,有人伸著手抓我腳踝,我猛蹬著腿,掙紮著驚醒。

有人伸手過來,我像在滔天巨浪中找到了一只船槳,緊緊把她抓住。

她比賀折哭得還傷心,手抖得厲害,又冷又濕,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別……”

我嘶啞地開口,嗓子吞刀片一樣,嘴裏一股血腥味。

謝如岑慌忙搖頭,“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可她不能總哭,哭得眼一片紅腫,得多難受啊,我張張嘴,擡手摸摸她的臉,那煩人的淚水怎麽抹都抹不掉。

“先讓醫生看看……”

循聲音過去,原來程演也來了,他剪了個寸頭看起來瘦不少,眼裏情緒湧動,將目光避開,俯身把哭到癱軟的人拉開病床,然後白大褂又來照我眼睛、看我喉嚨了。

就這兩三分鐘,我已經累得夠嗆,昏昏沈沈閉上眼,隱約聽見爭吵,有喬行,也有賀折,聲音壓得又悶又低,但沒多久都停了,燈也關了。

睡了太久,清醒時屋裏黑成一片,記憶如噩夢潮湧,一張橫肉堆積的青紫色人臉忽然出現,我猛地掙紮起來,手上針頭跟著扽開,房間裏空蕩無人,只剩一聲聲粗重急促的呼吸。

手機呢……床頭沒有,桌上沒有,我跌下床霹靂乓啷翻抽屜翻袋子,喉管跟紮漏一樣,喘不上氣。

然後賀折來了,我抓著他胳膊,目光被白刺燈光晃得厲害,一字一字艱難吐出來,“……手……手機……有……”

看著我,他還是掉淚,眼通紅捧住我的臉,聲音發抖,“我知道,都知道,你搶救的那天,拼了命告訴我,手機有張顧游弋的內存卡……我看過了,上面存著大量他販.毒的記錄、貨源信息。”

那最關鍵的呢……我急著問:“叔……叔,被害……證……據……”

賀折搖搖頭,把我擁進懷裏,貼到我耳邊深深呼吸,“會找到的……現在我最要緊的是你……顧游弋,我不會讓他再靠近你。”

他聲音哽咽,溫熱幹燥的手掌發顫,輕托著我的後頸,我伸開胳膊繞到他後背,摸到襯衫下他的脊柱骨節,摟住他的腰埋頭痛哭出聲,緊緊抱著,骨頭折斷也心甘,想把自己嵌進他的身體。

護士來嚴厲說了幾句,重新給打上點滴。

床頭開了盞夜燈,微弱照在賀折發烏的眼下,青色胡茬長出不少,我摸了摸,磕磕絆絆說明天刮一刮,他彎彎眼,輕輕捋著我頭發撥到後面,“睡覺吧,我看著針。”

我挪到床邊,叫他,“來……躺,這……”

“躺下容易困,也怕壓著你。”他不願意。

“我……不困,你……睡,針……我看……”

“不行。”

“……想,你……抱我……”

“……”

他沒辦法,無奈輕笑一聲,小心躺在一側病床上,我狗皮膏藥一樣貼過去,親親他脖子,又親親下巴,啞著嗓子出聲。

他嘆口氣,喉結滑動,眼裏深深的,低頭在我嘴上輕咬,“手上紮著針,別亂動,也別說話。”

他慢慢拍拍我後背,企圖讓我睡覺。

可我害怕,那九年的分離實在難熬,我害怕,怕一不小心睡過去,又不止第二個九年,我怕死。

我問賀折,要是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他身體驟然僵硬,垂下眼盯著我,眼淚順著眼尾悄悄埋進枕頭,搖搖頭,“我不想你。”

說的不會卻低頭重重親上來,在交錯的潮熱呼吸中,完成下一句話。

“沒時間想,因為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去找你。”

謝齊斌被剪刀刺中多處,但都不是致命傷,因失血過多昏迷,經搶救已經脫離生命危險,醫生檢查發現,他舌頭被割了半截。

毒疫苗事件鬧得很大,在逃嫌犯趁亂殺人未遂,這些天警察往來醫院頻繁,我配合調查。

事關謝如岑,她更是心力交瘁,沒多久病倒也住進這家醫院,我好一點後常去看她,她面色蒼白,像張紙躺在床上,精神很差,頻繁高燒,有時會昏睡大半天。

就是那天從病房出來,到一樓咖啡店買面包的時候,我看到了門口的顧游弋。

他形色潦草,皺緊的眉頭一身戾氣,腳下搖晃走得很慢,在電梯門合攏前擡頭看了一眼。

房間裏喬行在打電話,我關上門,跟賀折說這事,喬行很快掛了電話,“他看見你了?”

“不確定。”

搶救後他們給我辦了轉院,不知道顧游弋從哪得到的消息。

賀折和喬行對視一眼,“門裏面反鎖,你照顧好她。”

喬行點點頭,“放心。”

門鎖上不久,外面便響起顧游弋的聲音,我站在墻邊,聽得清晰。

“讓我看她一眼。”顧游弋說。

賀折擋在門前,“沒必要。”

“操!你他媽滾開!讓我見她!”

緊隨而來門被踹響,走廊傳出驚叫,顧游弋明顯動了手,門板被接連猛砸一通,腳步聲嘈雜,有人大喊:“無法無天!這是醫院,再鬧報警了!”

沒辦法,喬行緊皺眉頭看我一眼,轉動把手開了門。

顧游弋僵硬停住,渾身的酒氣,爛泥一樣靠著墻,他目光從我眼上慢慢下滑到脖子,繩子繞頸的勒痕還在,他直勾勾盯著,眼底血紅一片。

但隨後就笑起來,他看向賀折。

“不是還沒拿到你想要的麽,這麽快就忍不住收手了?”

門被喬行關上,顧游弋攤在沙發上,胸前刀傷處布料滲出了血,他不在乎疼不疼,半瞇眼睛將我一指,“把她給我,那老東西害死你爸的證據,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

賀折冷笑,“她給你還有命活嗎?合作結束,你手裏的東西我不需要了。”

一室死寂,顧游弋陰冷一張臉,將桌上玻璃杯摔個粉碎。

他彎腰撿起玻璃片,起身趔趔趄趄過來,抵著賀折脖子,我心被猛地一吊,賀折攥住我手,平靜擋在前面。

顧游弋看了眼自己胸口,慢悠悠擡眼,“賀折,我怎麽聽我的人說,那老不死沒安排人給我這一刀啊——”

“不過托你的福,他倒是想到了養著那殺人犯的用處,你說喬邊跟我沒命活,難道不是你把她一步步送到殺人犯手裏的嗎?”

賀折手掌猛的一顫,我回握緊。

他看著顧游弋,“你呢,事發當天你在哪兒,為什麽你的房間恰巧開著門,賀仲餘那既然有你的人,你難道沒有半點消息?既然你自己都意識到危險,為什麽眼睜睜看著她羊入虎口?”

“她算什麽,顧游弋,她壓根兒不重要,在你心裏——她什麽都不是。”

“什麽都不是?!”

顧游弋瘋子一樣大笑,轉瞬臉色陰戾,用力將玻璃片按下去,眼睛血紅盯著賀折。

“什麽都不是,我會為了她連殺兩個人?”

“賀折,你他媽會做什麽,想要她命的人是你爺爺,你敢殺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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