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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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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一)

結合監控視頻,警方初步判斷,邱繁星死於酒後失足溺水,是場意外。

總是意外,總是巧合,總是本不相幹的人暗中關聯。

迷霧之中看不清方向,也分辨不出人的形狀。

不知道怎麽離開的,如岑的手滾燙,我任由她拉著我坐上車。

車在拐彎的時候突然剎了一腳,我被安全帶猛得一扽,聽到司機對著外面破口大罵,這才清醒大半。

我從相冊中費力地翻找出一張合照,指向其中的老人,問如岑,“你好好想想,當時看到的是不是他。”

照片是十幾歲時候拍的,就在賀遷家的客廳裏,她爺爺坐在太師椅上喝茶,拍照的時候正好看向鏡頭,端著茶杯,佛珠像條紅黑斑紋的小蛇一樣纏在他手腕上。

謝如岑放大了照片,片刻後茫然地望向我,“好像是。”

“你確定?”我盯著她。

她拿到手上仔細看了片刻,點點頭,“這是誰?”

我癱坐在車椅上,眼珠不安晃動,“……賀折他爺爺。”

如岑一怔,很快明白,“這事不能告訴賀先生是不是?”

我撫了把臉,悶悶地嗯一聲,求她,“誰也不要說,行嗎?”

死人開不了口,證人的話真假難測,想理清那些撲朔迷離的關系,得問鐘泉和賀仲餘。

但他們,一個是嫌疑人,聯系不了;另一個老謀深算,摸不清真實意圖,也不能直接詢問,剩下一個幫兇孫石也下落不明。

邱繁星舉目無親,警察詢問嘉蘭姐,知不知道她有什麽親戚,需要後續辦各種手續,得去當地一趟。

嘉蘭姐說她媽媽早幾年去世,恐怕沒別什麽親人,若方便的話她趕過去。

警察找了一圈人沒找到,便讓她來辦,我和如岑跟著她一起,坐了六個小時的車才到達現場。

哪裏的冬天都像褪了色一樣陳舊蕭條。

我們所在的地方說是橋,其實只由幾塊石板草草壘成,沒有護欄,有一道土坡延伸到河兩岸。

流水不斷地從河道湧來,然後很快退卻,它死氣沈沈,連吞掉人的性命時也一樣溫柔到無形。

地上散落些燒焦的紙錢。

除了我們,還有別人。

車停在不遠處,先下來的是鐘泉的律師,一個警察,再是賀折。

他把輪椅支好,扶著鐘泉坐上去,再幫他裹好毛毯。

我呵出一團白氣,看他時也蒙上了一層模糊的薄霧。

如岑拉拉我的手,和我靠得更近一點。

地上路崎嶇不平,賀折慢慢推著人跟在後面,饒是這樣,鐘泉還是顛簸得難受。

律師沖我點點頭,繼續和旁人低聲說話。

鐘泉在這時擡起眼,眼裏纏著血絲,布滿陰冷的死氣。

視線短促地交錯,我卻在他面前停下來。

“你早就認識她?”

突然發出的聲音打破寧靜,律師察覺到異樣,遠遠地冷聲打斷我,“喬小姐,有問題您和我說。”

他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我仍僵在鐘泉面前。

他擡頭看我片刻,說認識,嗓子沙啞,臉上沒有血色,眼神失焦。

我恍惚地追問,“不是你,對吧?”

律師過來隔開我們,但鐘泉還是回答了,淡淡地冷笑道,“你有時間去醫院看看腦子。”

輪椅的車輪碾過路面,顛簸的聲重新響起。

我看著他們走上橋,好像能聞到紙錢燃燒後殘留的死灰的味道。

返程時我睡得迷瞪,接到喬行的電話,下周四是妹妹生日,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頓飯。

我迷糊著說行,聽他又說:“雲舟想回趟家。”

“現在爸不住那兒,家裏只偶爾請人打掃,如果不是爺爺留下話,房子早幾年就賣了。”

“回去吧,看看有什麽想拿的東西,盡快帶走。這片列入新區規劃範圍,很快會被拆掉。”

我一怔,想到賀折家院子裏,那棵銀杏樹怎麽辦。

“大概會被移走保護起來。”喬行說。

我嘆口氣,不知道它能不能經得起這種折騰。

他說哪有什麽一成不變的,人得往前看、往前走。

可樹木紮根,已經和那片土地融為一體,把它連根拔起,相當於把血肉從骨骼上剝下來,怎麽能不疼。

-

貓咪身體不舒服送去寵物醫院,醫生檢查過,說是肺部有炎癥,先打退燒針。

我在醫院陪它輸液,很巧的是,遇到了在泛江的“救命恩人”。

宋修銘牽著他的薩摩耶,見到我也很驚訝,笑著過來擁抱我,“嘿,你怎麽銀魂不散!”

他是我出獄後剛認識的第一個人。

當時坐大巴需要現金買票,他沒帶,找到我,希望我能借他一些,之後他加上好友轉了錢,得知我在找房子,剛好他家在出租,幫我聯系上他媽媽。

初到泛江,人生地不熟,一開始卻意外的順利。

房子幹凈整潔,租金也不貴。

房東阿姨對我很關心,她自己種菜,說菜吃不完放著也是壞,於是時常送些給我,有時請我到家裏吃飯,對我的情況從不多問。

當時宋修銘在隔壁市工作,偶爾逢假期節日才回來一趟,對我也很好。

後來酒精上癮,加上吃藥,也多虧他及時發現,我才能撿回一條小命。

再之後,聽說他媽媽跟著他哥出國養老,他處理了老房子,也去了別的地方工作,加上換號碼,慢慢我們的聯系就斷了。

怎麽也沒想到能再碰見他。

他跟以前不太一樣,摘了眼鏡,頭發一絲不茍。

小狗跟著亢奮,在他懷裏不安分地亂動,往小貓身上湊。

宋修銘訓它,“它打針呢你個小傻蛋,一會兒也給你打。”

說起近況,他說自己剛結婚,工作也還行,能填飽肚子,然後問我呢。

我無奈地搖搖頭:“一團亂。”

他開玩笑,“單身嗎,不行我介紹我老板給你啊,長得好,年輕又有錢,感情還專一。”

“坑老板,小心開除你。”

“哪能,你跟她前女友很像。”

“不湊巧,我有對象。”

他插科打諢:“沒事兒,下一任可以考慮一下我老板,我讓他耐心等等。”

我哭笑不得,“壞人姻緣,缺不缺德。”

和人聊天,還有貓貓狗狗,等待的時間顯得沒那麽漫長,最後換了聯系方式,約好下次吃飯,便愉快地道別離開了。

我翻開他的朋友圈,最近的狀態是他拍的夜宵,文案寫道:老板手藝又精進不少。

不知誰給他評論的什麽,他在下面統一回覆:羨慕吧,在老板家,吃老板做的飯。

人還和以前一樣。

-

周四前一晚開始下雪,到早上還沒停,雪色發亮,跟白玉一樣。

外來車輛查得嚴,司機放我在鏡園門口,我進值班室登記完才進去。

路上都是掃過之後新落的雪屑,經過一片開闊的廣場,幾個小孩兒在噴泉那兒玩,折了一個彎路過大操場,再進入兩側栽種白樺的主路,一直往南。

白樺之後是梧桐,梧桐之後就是黑墻紅瓦,我小時候的家。

車水馬龍的喧囂遠去,那些藏著的記憶便慢慢有了形狀、有了聲音、有了氣味。

遠遠地能看到大門的時候,有輛車從路口拐出來,車速很慢,緩緩停到我跟前。

開車的是賀折,手搭在窗邊,指間夾了根煙,雪和火花縈繞在一起,他淡淡看我一眼,然後把煙噙到嘴邊,呼出一團白霧,他的指尖凍得通紅。

賀仲餘降下窗戶,“這是回家?”

“嗯,給雲舟過生日。”

我解釋完,看到車裏還坐著他家別的親戚。

賀仲餘跟他介紹,再和賀折說:“你回來一趟,給雲舟備份禮。”

“嗯。”

賀折垂著眼簾,低低地咳嗽一聲,重新啟動車。

冬天草木枯敗,除了瓦片那點兒紅色,一切都顯得腐朽陳舊。

四下寂靜,能聽見細雪簌簌的聲音,像棉針密密麻麻落下。

柳姨來迎我,笑呵呵地問冷不冷,說屋裏暖和,做菜的材料、鮮花氣球都備好了。

“要是犯困就回你房間睡一覺,怕喝酒過夜,都提前收拾好了,被子床單都是新洗的。”

“您想得周到。”

“哪裏,是阿行細致。”

她嘆口氣,“家裏總算有了點人氣,以後趁著房子還在,你們幾個孩子多聚聚。”

屋裏的陳設裝修還是原來的樣子,中式古樸,色調厚重,那些日積月累留下的磕碰也都在,只是人去樓空,只剩一個殼子。

我的臥室在二樓靠裏,和一個小的觀景臺相連。

房間內陳設簡單,桌上攤開了速寫本,墻上裱了幾幅畫,有我畫的,也有買的。

小陽臺裝了兩扇拱形的玻璃花窗,窗前有盆龜背竹,所有東西都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待著,把時間凝固在這裏。

抽屜裏存放著我做的徽章、印好的明信片,還有零零碎碎的和別人一起做的小玩意兒。

書櫃裏有我出過的畫冊,翻了幾頁,小雪球搖著尾巴來了,趴到我膝蓋上,嗚嗚地撒嬌。

喬行後腳上樓,解開圍巾環顧一周,“什麽都沒動,還跟以前一樣。”

“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吧,儲物室有紙箱,打包好我找人送過去。”

外面傳來車聲。

我和喬行下樓迎接,雲舟看到我們小跑幾步,頭發上綁著紅色絲帶隨風飛舞,她撲了我滿懷,我沒撐住,結果喬行被連累,仨人都倒在軟綿綿的雪地上。

喬行先笑了,死寂的冬天像被融化開一樣。

雲舟指指天空的一角,“小時候我讓姐姐在氣球上畫小豬,有的飛很遠,有的就纏在那棵樹上。”

我也記得,“你放得太多,滿園子都是小飛豬。”

喬行嗯一聲,“爸還被找去談話,說想不到女兒這麽頑皮,讓他回家多管管。”

雲舟撇撇嘴,“他可管不著。”

喬行站起來,笑瞇瞇地低頭看我倆,伸出手,“起來吧,雪大了。”

雲舟離得近,抓他的手起來,看我還賴著,彎腰拽我,和他一塊把我拉起來。

家裏沒別的人,飯我們自己做,喬行掌勺,我很快瞌睡在沙發上。

再醒來時,客廳只有我一個人裹在毛毯裏,模糊間能聽見人說話的聲音。

小雪球先發現我醒了,噠噠噠跑過來,把頭搭在沙發上,再拱拱我的手。

“誰家寶寶好乖啊。”

我摸摸它,哎呀道,原來是我們家的。

腳步聲隨後由遠及近,小雪球又噠噠跑過去,我順著它,看到穿著黑色毛衣、休閑褲,趿著棉拖的賀折。

他手裏拿著相機,散漫地用繩帶逗逗小狗。

冬天的冷意在他身上揮散不去,他整個人像被冰雪滲透那般陰郁沈寂,沒有生機。

他解釋道:“我來給雲舟送生日禮。”

橙色袋子在桌子上很顯眼,包裝已經被拆開,露出包灰藍色的一角。

我說謝謝,破費了。

“沒有。”

他低頭擺弄相機,在小雪球和我貼貼的時候,問我要不要拍照。

狗狗一年年變老,房子行將拆遷,所有一切都要推倒不見,除了這種方法,沒什麽能挽留得住。

我點點頭。

他眼裏浮起一些碎冰一樣的光,很快消失在鏡頭之後。

我抱著小雪球,隔著幾層玻璃,直直望著他。

拍照的時候,賀折問小貓怎麽樣。

“生病了,肺炎發燒,輸液輸了幾天。”

“嗯,它一到換季,天冷了總會生場病。”

“看來你經常照顧它。”

“偶爾。”

“以前沒聽你提過。”

他移開相機,“想提,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顫了顫目光。

雲舟在這時呼喚我們,到了餐廳,只見滿桌繡球花,中間擺了一個雙層蛋糕,蛋糕上有幾只天鵝。

喬行拉上窗簾,點燃蠟燭。燭火搖曳,雲舟許了願望。

窗外的雪如同柳絮纏著雲霧,我因為多喝了杯酒,漸漸暈眩在那片雪白天空中。

誰都沒有妹妹愛吃甜,大半的蛋糕都進了她的肚子,她還委屈地講自己補了幾顆後槽牙、花了多少錢。

再聊一些別的,賀折一直沒說話,小雪球趴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緊挨著他,他一下一下地摸摸它。

飯吃得撐,雲舟提議出去逛逛,拍拍照。她指指賀折,說正好有個攝影師。

攝影師很自覺地拿上相機,跟我們出去。

從薔薇園到松樹林,再經過白樓、訓練場,我臉都笑僵了。

大操場的雪沒人打掃,放眼望去一片無暇的純白。

雲舟拉我進去,“總覺得好像再也團聚不了,非得把這輩子能拍的合影全拍完,心裏才舒服。”

喬行和賀折並肩在前面走,偶爾說幾句話。

我牽著妹妹的手,說不會,這輩子還那麽長。

她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彎腰團起雪球,朝前面兩人砸去。

砸中的是賀折,他回過頭笑了笑,和喬行對視一下,兩人便團起雪球報覆回來。

再砸中的是我,雪從頭上紛紛揚揚散開,有些落到領口,涼得一哆嗦。

四個成年人便不顧什麽幼稚不幼稚,開始打雪仗。

雲舟喊哥,怎麽胳膊肘往外拐。

喬行卻說:“什麽往外拐,阿折也是你哥哥,是一家人。”

陽光下賀折笑容爽朗,像和煦的春風終於融化了那層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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