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繹默然許久, 最後木訥道：“不是。”

陳有財甚至懶得瞪他了。他當然知道不是, 要真有這個膽量來送聘禮, 當初也不會那麽窩囊了。陳有財將那銀子推了回去：“無功不受祿，你給錯人了。”

他們家是收留了蕭繹, 可是他也給了夥食費, 一碼歸一碼, 陳有財可不會收這種燙手的錢。家裏本來就不太平，要是再平白無故多了這麽多銀子，還不得徹底亂套。

蕭繹知道陳有財肯定不會輕易收下, 他也沒往回拿，只坐了下來。

陳有財嘴角一抽：“還真是不客氣啊。”

“只是有些話，不得不說清楚罷了, 還望您見諒。”

陳有財狐疑地看了蕭繹一眼，覺得蕭繹今兒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不會是……真被打傻了？

“你不是挺看重這銀子的麽？”

“如今已經不需要了。”蕭繹說完，又突然得來了一句，“我得離開了。”

陳有財吃驚地擡起頭, 半晌，又若無其事地轉開：“哦。”

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陳有財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個情緒，就是養條狗, 這麽久也該有感情了，何況是這樣的大活人了。他最初也是嫌棄蕭繹的，可是如今，早已經將他看成是半個家人了。

只是終究還是半個, 眼前這個姓蕭不姓陳，他要走，誰也攔不住他，陳有財咋砸了砸嘴，忽然覺得興趣索然：“你既然要走，這些銀子我就更不能收了。出門在外，沒點盤纏可不行。”

他又絮絮叨叨的：“在家裏和在外頭可不一樣，在外頭什麽都要花錢，雇車得花錢，吃飯都花錢，投宿那就更得花錢了。你們這些孩子，還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更不知道在外頭的幸苦。這二十兩銀子，瞧著是挺多的，可若是花得不仔細，照樣沒幾天就花完了。”

“……已經，不用再費心盤纏的事了。”

“啊？不用了啊。”陳有財忽然古怪地看了蕭繹一眼，不知道他這又是從哪兒發了一筆橫財了。在陳有財看來，蕭繹這財運一直都旺得很，只半年時間，就掙到了尋常人一輩子都不一定掙到的錢。如今，連二十兩銀子都看不上了，真是闊氣！

蕭繹見狀便知道他誤會了，不得不解釋道：“先前家裏還有幾個忠仆，知道我落了水，循著衛河找了過來，今兒出門的時候，剛巧碰上了他們。他們身上帶著不少盤纏，足夠我們回山西了。”

陳有財一下就聽出裏頭不對勁兒的地方：“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蕭繹沒有否認。

“難怪！”陳有財恍然大悟，難怪他今兒看著處處不對勁，要是真想起事兒來了，那就不足為奇了。

“這些銀子我留著也沒什麽用處了。”蕭繹說完，還覺得有些荒謬。恢覆記憶之前，這些銀子可是他唯一的指望。如今想起了事兒，又找到了高行他們，所有的問題竟然都迎刃而解了。再回頭想想自己為了盤纏急白了頭的模樣，蕭繹便覺得哭笑不得，“我被阿年救回來，又得您家收留，如此大恩大德，蕭繹沒齒難忘。只是如今我身上的東西並不多，唯一能算作報答的，便是這剩下的銀兩了，還望您不嫌棄，務必收下。”

陳有財板著臉：“我們家救人，也不是為了你的報答。”

“我知道不是，只是想著留下這些銀子，能叫阿年以後過得好一些罷了。”

陳有財忽然頓住。

沒想到，這小子還挺實誠。

蕭繹索性敞開了說：“您家的情況我也都知道，之前家裏紛爭多是為了田產。阿年不是陳家的正經子孫，在這事兒底氣便少了些。我將銀子留下，也是為了給阿年留個退路，即便以後她什麽都不要，也能過得好好的。”

在陳家村，二十兩銀子確實足夠一個姑娘家過好幾年衣食無憂的生活了。

“你小子倒是也敢說。”陳有財嘲笑了一句，不過語氣到底軟和了一些，“我早說了，阿年既然是她爹認下的女兒，那便是我陳家正正經經的孫女，便是旁人有意見，老頭子我也不會叫他們虧待了阿年。”

“我知道。”蕭繹應聲。

陳有財見他態度甚好，也沒有再說下去，只問道：“你當真不缺盤纏了？”

蕭繹知道他是關心自己的，笑著道：“確實不缺了，這些銀子還請您先收下。否則，我走得也不安心。”

“也成！”陳有財也沒再廢話了，直接收下銀子，“有這銀子，說不定阿年以後還能嫁給什麽秀才舉人的。她救了你，你給她添這些嫁妝，也算還清了。”

說完，陳有財還意味深長地瞥了蕭繹一眼：“老頭子帶阿年謝謝你了啊。”

蕭繹尚能保持笑意。

陳有財心中嘖嘖稱奇。不一樣了，果然不一樣了。要是幾天前他說這樣的話，這小子早就跳腳了，將銀子扔了也不會給他，現在倒是淡然多了。難道有了記憶和沒有記憶，差別真的有這樣大？

蕭繹知道這不過是玩笑話，忍了又忍，這才逼著自己沒有放在心上。

陳有財放好銀子，好半天才又從裏頭出來，看到蕭繹還沒走，又問了句：“可商量好了什麽時候出發？”

“明日就走。”

“這麽突然！”陳有財緊盯著蕭繹，心中頓時警惕起來，他想起了一件事，忽然冷靜了下來，逼問道，“你還沒有辦路引是？”

蕭繹一楞，隨即才反應過來，自己確實沒有想這些事。他更沒想到，陳有財的警惕心竟然這樣強。

“這幾日一直待在這兒，哪裏會有時間辦路引，你肯定沒辦。”陳有財更覺不好了：“沒辦路引，你們想怎麽離開，怎麽去山西？”

有身份有戶籍的人自然能辦路引，能走得光明正大。連路引沒有的人，還能有什麽正經身份？再想到蕭繹突然說要走，這事怎麽看都透著詭異。還有那幾個仆人，不是說蕭家一家被殺就是被仆人害得麽？陳有財從來不覺地自己的直覺會出錯。他沒有錯，那錯的人，只能是蕭繹了。

蕭繹有些啞口無言：“我……”

“好好的身份不用，是不敢用，還是不能用？”陳有財問完，見蕭繹仍舊不能回答，這態度明顯不對。陳有財猛地拍了桌子，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商戶之子這身份，莫不是假的？什麽樣的人連身份都需要作假，結果不言而喻。不管是哪種，都是他陳家招惹不起的。

蕭繹苦笑：“我並沒有惡意，商戶之子這身份不是真的，卻也不會連累陳家。”

趙申甫的手段他還是相信的，既然捏造了一個身份，便斷不會被人挑出錯來。再者，陳家村附近，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在這兒，他蕭繹，就是個商戶之子。

以後離開了，也不會改變這個身份。

“你當真是……”陳有財話還沒問出口，忽然一陣煩躁，“算了算了，我也懶得細問。”

知道的越多越麻煩，陳有財瞬間沒了不舍，起身趕起了人：“要走就趕緊走，今兒晚上都別留了。”

“真是看走了眼，怎麽還會覺得你這小子是個好的。”

當初就不應該留，陳有財悔之不及。

蕭繹連反抗都不曾有，就這樣被推了過去。雖然被趕了，可是他也不擔心陳有財會真的連一晚都不肯讓他多留。

身份到底沒有說，蕭繹本來是打算謅一個的，沒想到陳有財會臨時變卦，聽都不願意聽。只是這樣也好。相處這麽些日子，蕭繹知道陳有財是個最謹慎不過的人了，若是他心裏有了成算，則萬事也不勞他費神了。

有陳有財就夠了。

被攆出去之後，剛好李氏也做好了晚飯，端上了桌。看到蕭繹在外頭站著，忙叫了一聲，讓他過去。

蕭繹走到堂屋，照例坐在阿年身邊。

阿年看到李氏拿出饅頭的之後，便立馬上手拿了一個給蕭繹，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吃！”

還真是……盛情難卻。

蕭繹無言地接過阿年手裏的饅頭，默默吃完。饅頭有些幹，但是嚼過之後，嘴裏還有一股香甜的味道，蕭繹覺得，手裏的這個要比平常吃的好吃許多。

“好吃嗎？”

“嗯。”蕭繹認真地點點頭。

阿年突然升起一股滿足感，頭一次做饅頭就得到了稱讚，阿年也開心地不得了。她見蕭繹吃完了，這才跟分任務一般，每個人都分了一個，巴巴地看著他們吃完。

至於她自己，反而沒有了平日裏在飯桌上那故迫不及待的興頭。大概是看別人吃東西，更有一股滿足感，反正阿年是樂在其中的。

蕭繹側過頭看著阿年。她笑得很開心，仿佛不知道憂愁為何物，可明明方才他受傷醒來的時候，她還緊張地渾身發抖。或許老天就是偏愛阿年這樣的人，懵懵懂懂，卻過得比誰都要好。

但願他還能回來，回來接她。

蕭繹正要收回視線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被陳有財逮得個正著。他看著蕭繹，嘴角露出一絲不帶惡意的嘲弄，像平常一樣。

蕭繹移開目光，沒有心虛，更沒有不好意思。

陳有財心頭無語，這小子的臉皮，還真是越來越厚了。

入夜，蕭繹一直在找機會跟阿年說自己要離開的事。只是阿年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直覺，每每都在蕭繹準備開口的時候警覺地盯上來，雙手握拳，臉色差到極點，似乎隨時都能動手的樣子。

很明顯，阿年根本不想讓蕭繹開口。對於這件事，阿年向來警覺。

屋子裏的醜兒仿佛也感受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害怕之餘，還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盯著蕭繹，在看好戲呢！

它早就看不慣這個姓蕭的了，醜兒期待地看著阿年，指望阿年能將他趕出去！

蕭繹放棄了。

即便恢覆了記憶，他對自己的斤兩也還是有數的。對上阿年，他根本沒有勝算，若是阿年鐵了心讓他留下，蕭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到時候鬧開了引來了高行幾個，對阿年反而不好。

失敗了幾次後，蕭繹索性閉上了嘴。好在還有一日，他決定明天再說。總之。先平安地渡過今晚。蕭繹起身回了自己的隔間，臨走時，還頗為冷酷對著桌子底下踢了一腳。

醜兒被踢地都傻了……

一夜無話。

翌日一早，李氏喚阿年去河邊打水。蕭繹也打算跟著，只是才走到門口的時候，剛巧碰上了陳有財。

阿年喚了一聲阿爺，正要繞開人出去，忽然聽到陳有財開了口：“出去了，就別再回來了。”

他說得極為認真，話裏甚至還帶著警告，分明不是戲言。阿年驚了一下，有點兒委屈了：“不回來，就沒地去了。”

這是她家啊，為什麽不讓她回來，阿年控訴地看著陳有財。

陳有財一陣無語，許久才道：“沒說你。”

“那說誰？”阿年歪頭看了看蕭繹，不是說她，那就是在說蕭繹。阿年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阿爺竟然要趕蕭繹走，這怎麽能行呢，蕭繹夥食費都交了！錢可不能白給。

阿年正要說話，陳有財猛地斥道：“你閉嘴！”

阿年怕怕地將嘴巴閉上。

陳有財盯著蕭繹：“這是最後一次，走了，就別再回來了，聽見了沒？”

他從來沒有招惹過什麽麻煩事兒，更不願意麻煩主動招惹他。陳家沒有靠山，也沒有什麽家底，實在禁不住什麽打擊了。看了一眼毫無所知的阿年，陳有財就知道蕭繹壓根還沒跟她說呢。

真是個拎不清的東西！

對上蕭繹，陳有財一張臉都是陰測測的：“你有退路，陳家可沒有。”

“我，知道了。”蕭繹知道他是在逼著自己離開，他除了應下，便沒有其餘的回答了。一如陳有財所言，他算是孑然一身，可陳家不一樣。他不能連累了陳家。

陳有財臉色稍緩，又掃了孫女一眼，對蕭繹叮囑了一句：“好好跟這個蠢丫頭說清楚。”

免得到時候吵得他頭疼。

陳有財說完便離開了，留下阿年一臉茫然，心頭還泛起一股十分不妙的感覺：“說什麽？”

“出去再說可以嗎？”蕭繹問道。

他想跟阿年仔仔細細地說清楚，想讓阿年不要擔心，在這兒好好地等他回來。

阿年盯著蕭繹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擡手捂住了耳朵。

她不想聽了。

這兩人磨蹭了半天，誰也沒有先出去，仿佛出去了就真回不來一樣。還是陳有財實在忍不住，開口呵了一句，將兩個人都給趕出了家門。磨磨唧唧的幹嘛，早走晚走不都得走？

將兩人轟走之後，陳有財站在門邊目送了許久。

半晌，他才轉身回了院子，路過二房的時候，忽然想到蕭繹行禮還沒有收拾呢。就這麽把人趕走了，行禮總不能不給，要不，讓他回來先拿行禮？

陳有財想了許久，終究沒有將人喊回來。

他大概也不稀罕這些東西了，陳有財同自己道。

除了陳家大門，蕭繹一聲不吭地跟在阿年身後，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再沒覺得阿年走路慢了。

眼看著離河邊越來越近，蕭繹終於叫住了阿年。

阿年臉色也說不上好。

對上她質問的眼眸，蕭繹便不知道怎麽開口了。醞釀了好半天，正要開口，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打鬥聲。

是高行他們，可另一波人，究竟是誰？

蕭繹皺著眉，一面護著阿年，一面深思。來人約莫有十來個，身上還帶著刀，顯然不是善茬。莫不是，他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可陳家村一帶能有誰認得他？

作者有話要說： 64章是發錯了，明天更完63章就換64章節的內容。這麽看的話，明天就是雙更，嘿嘿嘿●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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