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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件小事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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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件小事08

晁雨站在客房門口,一手搭在門把手上。

也許那泛著金屬光澤的門把手,被恒溫恒濕的智能系統吹得很涼,她手指縮了下。

問:“我為什麽不高興?”

辜嶼隔著遙遠的距離,與她對視。

又來了,那種空氣裏繃出一根弦的感覺。

晁雨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辜嶼低下頭去,那根隱形的弦啪地一聲,又斷了。

繃斷的金屬琴弦彈在晁雨的心臟上,隱隱是一種酸疼。

她鉆進客房,直到辜嶼回主臥關上門,她才出來去客衛洗漱,然後拿了被咖啡潑臟的白襯衫去洗衣房。

先找洗衣液,把濺上咖啡漬的地方用力搓洗了下。

其實咖啡漬是最難洗的,汙漬不為所動。

可這件襯衫,算她所有衣服裏挺貴的了。女孩的衣櫃裏好像總有那麽一兩件衣服,買的時候要咬一咬牙,平時不穿,只留給所有的正式場合。

晁雨把洗衣液塗滿汙漬處,靠在一邊墻上,等它浸泡十分鐘。

接著又用力搓洗,看汙漬一點點變淡,打開洗衣機把襯衫丟進去,調選模式。

她又靠在一邊墻上,透過半透的洗衣機蓋看襯衫翻滾。

無意識咬著自己的嘴皮,心想:我為什麽不高興?

因為辜嶼沒把相親這件事告訴她?

她並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和立場。他們只是意外在深夜的古塔裏接吻,雙方都沒有走入一段感情的打算。

她覺得手指有些發癢,以為是被蚊子咬了,無意識去撓,又覺得疼。

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剛才搓洗襯衫時,把手指磨破了。

很荒唐地,她想:手指磨破了還能再長好,只要把襯衫洗幹凈就好了。

她把洗完的襯衫晾到衣架上,順著窗口往外望一眼。

高端別墅區的視野真好。

好像所有的霓虹都對這裏閃爍,世界露出笑臉,宇宙溫柔不堪。

-

晁雨第二天提早了些出門,辜嶼還在運動。

她先繞去洗衣房看了眼。

在心裏罵了句臟話:靠。

她昨晚費了那麽大勁搓洗,還以為洗幹凈了,今早在陽光下一看,襯衫下擺還是透出淡淡淺黃的汙漬。

她蹬共享單車去地鐵口,這次學乖了,先去便利店買了個三明治放包裏,反正這玩意涼了吃也不怕。

又去杜昱德的工作室等,今天的設計師比昨天又多了兩位。

眾人擠擠攘攘坐在沙發上,晁雨並攏膝蓋,筆記本電腦架在膝頭。

這時手機響,她看了眼,掩著唇接起:“餵?”

九叔懶洋洋的聲音傳來:“你聽我說啊,現在的局面是,橫排爆了三個雷,往上一排爆了兩個,在這兩個中間,豎排往上爆了兩個,你說我該按哪?”

他們坐得擠,旁邊設計師瞟晁雨一眼。

“……”晁雨壓低聲:“你搞笑呢?我現在在杜昱德的工作室等,你問我這個?”

“哼。”九叔冷笑一聲:“現在早不是什麽做好設計就能走天下的年代咯。”

掛了電話,前臺來請眾人,表示杜老有一小時的時間,他們可以依次用十分鐘介紹自己的項目。

眾人呼啦站起來。

前臺笑著看看晁雨:“晁小姐,你可能不太方便。”

晁雨微怔了下。

先是覺得可能因為以前亞軒的醜聞,杜老介懷,便暫且沒跟過去。

但,以杜老的眼界,應該知道這其中很多事,不是她這個級別的設計師能決定的。之前跟杜老的助理聯系,對方也沒暗示過。

晁雨想了想,坐下來,繼續在沙發上等。

一小時後,其他設計師們離開,幾家歡喜幾家愁。

晁雨繼續等。

一直到午飯時間,工作室的員工們外出用餐,有些看她一眼,掩嘴竊竊私語。

公司安靜下來,她悄悄從包裏取出三明治,小口小口地吃。

忽然這時,留下值班的前臺恭敬站起身來,晁雨跟著望過去,從公司走出來的老者朱顏鶴發,聲若洪鐘,保養得極好。

晁雨趕忙把嘴裏的一口三明治咽下去,剩下的裝進袋子塞回包內,站起來準備迎上去。

忽然止步。

因為轉過玻璃門,她看見跟在杜老身邊的人,是明恒宇。

腦子裏嗡地一聲,剛剛一口水煮蛋吞的太急,梗在嗓子眼,堵得人心臟發疼。

明恒宇看到她了,或者說,明恒宇早知道她在這,親切而溫文爾雅地同她打招呼:“小雨。”

稱呼和語調都和以前一樣。

好像什麽都不曾改變。

杜老看向晁雨的眼神,則有些意味深長。

兩人去了前臺,跟前臺吩咐了些什麽,前臺頻頻點頭。

之後,杜老同明恒宇告別,回自己辦公室。

前臺引著明恒宇:“我還是帶您從杜老的專用電梯走,方便點。”

剩下晁雨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望著明恒宇的背影。相較於明恒宇溫文爾雅的笑,也許他的背影更真實,背對著晁雨,在演繹一種無聲的嘲笑。

晁雨開口:“師父。”

明恒宇和前臺一起回頭,上挑的眉尾顯出一絲意外。

晁雨很平靜地看著他:“聊聊?”

-

明恒宇和晁雨來到樓下咖啡館。

看著她坐在自己對面,拿過餐單,很嫻熟地點了兩杯咖啡。

她還清楚記得他的喜好:“兩倍濃縮,不加糖。”

而她給自己點的是:“冰美式,謝謝。”

明恒宇打量著她。

還記得她第一次來公司面試,穿一件過分板正的襯衫配西褲。一頭烏發在腦後束個馬尾,一張清恬的臉素顏無妝,小得像只有十七八歲。

往好聽了說叫素。往不好聽了說,那就叫土。

她和他一樣,南方小城出身。剛入北京刀光劍影的職場,什麽都不懂。

不懂怎麽把正裝穿得又潮又好看。

不懂怎麽八面玲瓏地同人打交道。

甚至不懂點咖啡。

明恒宇記得她剛開始點咖啡,總喜歡加很多的奶和楓糖漿,有時還要浮誇的加一大圈奶油。

他蜷起指節敲一敲桌面:“我們不這麽點咖啡。”

“什麽?”晁雨擡起眼。

“無糖無奶,黑咖。”他言簡意賅地說。

“為什麽?”

“因為這樣有品格。”

這時他坐在晁雨對面,很輕地咂一下嘴,聽晁雨問他:“到底為什麽要做得這麽絕?”

“因為生氣。”明恒宇說:“明明你聽話一點,我們結婚也不是不可能。”

-

晁雨怔了下。

剛剛下電梯的一路,她預想過明恒宇的很多種回答。

但萬萬沒想到這一種。

“什麽?”她想在明恒宇面前成熟穩重點,但實在沒忍住反問道。

明恒宇啜了口咖啡:“你剛來亞軒的時候,我選中你,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乖。”

乖,且土。柔柔順順、很好掌控的模樣。

他一點一點按計劃改造晁雨。

只要她乖的話,他是真的可以和她結婚,給她名,給她利,讓她成為自己職場路上最好的掩護。

可他漸漸發現,晁雨跟他想得不一樣。

就像晁雨看到今天的局面、不會被動挨打,而會主動叫住他追問為什麽一樣。

晁雨在設計中,也有很多她自己的想法。

明恒宇問:“還記不記得你離開亞軒前,做的最後一個案子?”

晁雨當然記得。

那是一個山區圖書館。

明恒宇:“為什麽一定要用磚墻?”

那個案子中,圖書館一間側室設計,晁雨主張用磚墻,明恒宇主張用玻璃。

晁雨:“山區多雨,山體結構不穩定,你選的那款玻璃承重不夠。加上山區海拔高,陽光烈,玻璃墻的反射太強,不適合山區孩子的閱讀。”

“可是,拍照好看啊。”明恒宇說:“負責這個項目的人,要做業績的。”

晁雨看著他。

明恒宇又說:“況且,負責提供玻璃的廠家,是他的小舅子啊。”

晁雨仍看著他,一點一點,從內側咬著自己的唇。

“別咬嘴了,你覺得隨便找個項目,杜老就會理你嗎?”明恒宇問:“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找杜老談的項目,可以讓他賺多少。”

晁雨:“杜老是建築大家。”

“小姑娘。”明恒宇笑了,用南方的家鄉話叫她。

那是一種南方很土的方言。明恒宇講普通話的時候字正腔圓,講家鄉話的時候反而咬牙切齒,帶著些陰鷙。

好像他很厭棄自己的出身。

他問晁雨:“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的房產價值多少?在美國的馬場、意大利的酒莊又價值多少?”

“你以為這些都是怎麽來的?他不想賺錢麽?”

“賺錢人人都想,我也想。”晁雨說:“可是賺錢和做好項目之間,總該找個平衡。”

明恒宇又笑了。

叫晁雨:“喝一口咖啡。”

晁雨看著他。

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喝一口。”

晁雨喝了口。

他罕見褪去溫雅笑容,盯著晁雨,其實他眉骨偏高,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像只陰沈的禿鷲。

“明明都學會喝咖啡了,怎麽就不能繼續學乖一點呢?”明恒宇道:“我和周襲的事,你該裝不知道的。你知道嗎,我都打算向你求婚了,鉆戒都買好了,足有一克拉。”

“而且,我跟女人也不是不行,我還能讓你生個兒子。那樣的話,你就什麽都不缺了。”

晁雨看著明恒宇。

也許是落地玻璃透過北方熾烈的陽光,太晃人眼睛了,她心中生出一種無限吊詭的情緒。

眼前的這個人。

她無限信賴過的。

付諸過真心的。

她視線下移,看著他端咖啡杯的那只手,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她也曾偷偷幻想想要握住的。

現在卻讓她像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明恒宇看著她神情又笑:“別罵街。我跟你說過任何時候都別當潑婦,樣子難看。”

潑婦?晁雨心想,我今天就當一回名副其實的潑婦。

她站起來端起自己的咖啡,潑在明恒宇臉上。

然後端起明恒宇的咖啡,又是一潑。

咖啡廳裏的其他人紛紛看過來。

晁雨很平靜地跟明恒宇說:“你會在建築設計行業再看到我的,一定。”

她去前臺買單,背著包走了。

-

晁雨直接坐地鐵去了高鐵站。

買了張高鐵票,去曾經幫扶援助過的山區圖書館。

下了高鐵轉中巴,下了中巴還要走好長好長的一截路。

這裏塵土飛揚,可是路邊有很好看的米白色小花。從前這條路,晁雨不知走過多少遍,明恒宇總有那麽多會要開,她就背著雙肩包,在這裏一遍遍地走。

有人半開玩笑:“明總,換個男同事去嘛。”

晁雨就聽不得這話。

這天晁雨在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路上,走啊走,烈日高懸,她口幹舌燥。

遠遠地,她看到了那家山區圖書館。

還沒有投入使用,但已竣工。

晁雨遠遠站定,不得已擡起一只手,在眼前擋出一片陰涼。

因為那片華麗的玻璃,反射出盛夏熾烈的陽光,太刺眼了。

華麗到與這座圖書館格格不入。

刺眼到她眼底近乎酸澀的地步。

晁雨又在那條路上走啊走,頂著烈日,走回中巴站,登上了回北京的高鐵。

又轉地鐵到辜嶼家的小區,門口有一間咖啡館。

溶溶月白墻面配原色木紋,用明恒宇的話說,一看就很有品格。

晁雨走進去:“麻煩要一杯拿鐵,加糖加奶,還要加很多的奶油。”

她強調一遍:“很多很多。”

店員擡起頭來看她。

即便不看她高跟鞋和西褲腳邊沾滿的灰塵,她的模樣也足夠狼狽。

因為下午出過很多的汗,碎發淩亂地黏在額前,很久沒喝水,嘴唇幹涸。

店員聲線聽起來像中學時的英語聽力:“抱歉小姐,我們店只有黑咖。”

晁雨微微睜圓眼:“什麽?”

店員重覆一遍:“我們店只有黑咖,各種產地咖啡豆的黑咖。”

並非不禮貌,可那是一種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禮貌。

辜嶼打車回家的時候,看到有人站在路邊。

這片別墅區很幽謐,很少有人這麽直楞楞站著,所以即便是他,也多看了眼。

然後他發現,那是晁雨。

腳步繼續往小區的門閘走。

走了兩步,倒回來,往晁雨的方向走去。

晁雨直挺挺站在路邊,辜嶼走過去,先是看到她高跟鞋和西褲腳蒙滿的灰塵。

視線往上擡,看到她淩亂披在肩頭的發,和幹涸的唇。

接著是茫然的一雙眼。

辜嶼問:“怎麽了?”

晁雨:“你們富人區的咖啡店裏,怎麽沒有加糖加奶的咖啡呢?”

她看上去很沮喪。

無比無比沮喪。

辜嶼微蹙了下眉。怎麽會有人為喝不到一杯帶甜味的咖啡如此沮喪麽?

可他沒說什麽,留下一句:“在這等我。”

轉身就走。

沒走兩步,聽到身後有哢哢的腳步。

一回頭,是晁雨隔著段距離,遠遠地跟在後面。

他沒再說話,轉回身繼續往前。

這個別墅小區旁邊並沒有很多商業。辜嶼一路往前。

走過變換的交通標志燈。走過斑馬線。走過北方的圓柏和被霓虹照得不甚明亮的月。

不知走了多久,他沒回過頭,可他知道,晁雨一直跟在他身後。

終於,路邊出現了一家星巴克,透過玻璃門,能看到店員正在做打烊準備。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只黑色口罩蒙在臉上,推門進去。

店員擡眸看他,即便只露出一雙冷峻的眉眼,猶然驚艷了下。

身後的門又傳來輕微的響動,是晁雨推門走了進來。

他跟店員說:“一杯拿鐵,加糖加奶。”

晁雨站在他身邊,沒看他也沒看店員,盯著櫥櫃裏早已蔫掉的烘焙甜點,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加很多很多的奶油。”

辜嶼跟店員轉達:“加奶油。”

晁雨再旁邊低聲又說了遍:“很多很多。”

辜嶼側眸看她。她半垂著臉,去看櫥櫃裏存放的甜品,長發散落下來,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辜嶼轉回去面對著店員,說:“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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