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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臨江風徐三蝦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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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臨江風徐三蝦面(下)

吃完面,有痕去店裏會了鈔,挽住師傅的手臂往回走。

中午時分,日頭有些猛,但兩師徒並排走在綠蔭如蓋的濱江步道上,倒也不覺得曬。

吳靜殊細細和有痕分析早晨徐女士送來的雜記與信函。

“東西是好東西,只是要看對什麽人而言。送典當行,真是一鈿不值兩鈿,不值當。送拍賣行,在征集部就遭淘汰,若不是遇見你,都沒機會到我眼前。”

兩師徒微微放緩腳步,一個講話慢語輕聲,一個側耳認真傾聽,陽光自樹葉縫隙灑落,細碎地撒在兩人身上,優雅溫暖,吸引路人目光而不自知。

有手持專業相機的異國中年男子連連按動相機快門,直拍了十幾張照片,才快步湊近有痕與吳靜殊,用一口流利漢語同師徒二人打招呼。

“兩位美麗的女士中午好!我是奈吉爾·貝克,職業攝影師,這是我的名片。”光頭攝影師奈吉爾遞上名片,“兩位並肩漫步在林蔭下的身影簡直如同喬治·貝勞德的油畫一般令人賞心悅目!”

奈吉爾眼裏閃著讚嘆光芒,“請一定允許我將兩位的街拍發布在我個人的社交平臺賬號上!”

他放下相機,任相機掛在脖子上,雙手合在胸口,做出“請求”姿態。

有痕微微垂頭去看師傅,吳靜殊沈吟。

光頭奈吉爾捧起相機湊到她跟前,“您可以看過照片再決定,兩位女士真是美得不可思議!”

相機顯示屏中,吳靜殊個子嬌小,銀發如雪,隨手綰一個圓髻,以一根綠檀如意簪固定在腦後,穿一件藕荷色斜襟半袖寬松絲麻上衣,搭一條秋香色過膝鉛筆裙,配杏色軟底羊皮芭蕾舞鞋,臂彎裏勾著一個孔雀藍緞面繡花鏈條包,是個再優雅又時髦不過的老太太;有痕生得高挑纖瘦,黑色長發低低紮在腦後,珠灰真絲襯衫搭配黑色吸煙褲,黑色小牛皮半口鞋中和了真絲的柔軟與安哥拉山羊馬海毛的挺括,手腕上掛著一只老花手包,低調內斂又不失專業氣質;吳靜殊眉眼柔和慈霭,有痕沈靜從容,眼角一抹紅痕上正落著一簇光影,像光與葉印就的紋身,為她平添一絲神秘。

“拍得真好,把你的氣質都拍出來了。”吳靜殊微笑起來,指著其中一張擡頭對有痕說。

有痕順著師傅的手認真看了看,點頭認同。

她雖然不畏懼鏡頭,但也一向不愛鏡頭,可這個光頭攝影師,並未使用任何美顏濾鏡,只是抓住了光與影施展魔法的一瞬間,便將尋常飯後散步拍出如同油畫般細膩的質感。

奈吉爾聞言大喜,胸膛都為之挺了挺。

吳靜殊被他驕傲自豪的神情逗笑,指點徒弟留一張名片給奈吉爾,“可以發到社交平臺,不過請將原圖發至郵箱一份,謝謝!”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奈吉爾喜出望外,雙手接過名片珍而重之地放進上衣口袋,搓著手興奮地再三說,“謝謝!謝謝兩位美麗大方的女士!”

兩師徒一小時午休時間將盡,遂不再與奈吉爾·貝克多言,相偕而去。

回到公司,有痕全情投入工作,除了公司本年度香江春拍的浦江預展,還有浦江春拍的一系列工作有待完成,整個浦江公司上下都忙到廢寢忘食。下午下班全員留下來加班,晚餐自外頭叫進來,人手一份蔬菜雞胸肉沙拉、三文魚三明治,搭配一杯咖啡。

胖胖羅伯特唉嘆,“我想念紅燒肉!”

“誰不想呢?!”有同事叉起一口沙拉狠狠塞進嘴裏。

大老板說職員站出去代表公司形象,身材不可走形。

最高領導帶頭吃草,員工餐哪裏還有理由大魚大肉?

加班直至九點,趙鳴遠擡腕看一眼手表,提醒大家時間不早,該下班了。

“剩餘工作,明天再來完成。”他催促眾人回家,自己留到最後檢查門窗,離開辦公室簽關閉所有室內照明,搭電梯下樓。

在底樓大堂裏正遇見走樓梯下來有痕,趙鳴遠一邊替她推開門,一邊叮囑:“晚上開車回家,路上註意安全。”

“謝謝趙總提醒。”有痕客客氣氣地對他點點頭,走出大樓,“趙總再見!”

九點之後,晚高峰已過,路上車輛明顯減少,車外夜色迷離,車內一曲關山月令人心情由工作中的高度緊張集中,慢慢放松下來。

有痕驅車返家,將車停在樓下,準備上樓。

黑沈沈的樓道裏躥出只三花野貓,翹著毛茸茸的尾巴,嘴裏叼著一只看不出死活的老鼠,“噌”一下,跑進門口綠化帶大葉黃楊樹叢裏去了。

饒是素來沈著冷靜的有痕夜不免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倒退半步,直等三花貓消失在樹叢後頭,才重新邁步往門廊走去。

被圍逼在商務樓宇中間四三不靠的老建築公共地帶年久失修,走廊上的感應燈壞了很多時候也無人理睬,樓梯間顯得黑洞洞的,仿佛一走進去,便走進了怪獸的嘴裏。

有痕回到家中,洗手換上居家服,拉開工作室的門,照例完成每天功課:畫畫。

牧老在給他們上課時,曾苦口婆心勸他們: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畫畫亦然。不堅持練習,手感技法都會生疏,只有天天練習,才可保持水準。一時沒靈感畫不出大作不怕,畫些小品也並沒有什麽不好。張大千、朱屺瞻先生的小品,放諸今日,也是一畫難求。

有痕謹遵老師教誨,工作娛樂之餘,仍每天抽出時間來畫畫。

眼前畫案上這幅畫,她在天山腳下時開始構思,畫了一些,回到浦江後,受那一天清晨救援馬隊出發遠去的背影啟發,整體框架未變,只是增加些許細節,畫到今日,已近完稿。

有痕想乘興完成它。

臨近收筆,擱在畫案一角的手機屏幕亮起,好友梁如詩發起視頻通話。

有痕將毛筆擱在山形架上,取過手機,接受通話。

屏幕那頭,梁如詩看起來也同她一樣,置身畫室,穿一件被各色顏料濺染得五彩繽紛的淺灰工裝,狂野卷發以一條艷麗的真絲印花圍巾隨意紮成麻花辮,垂在胸口,露出一張秾麗的臉來,在她身後是層層疊疊的畫框。

“終於出關了?”有痕忍不住笑問。

梁如詩舒展手臂,將鏡頭在畫室裏掃了一圈,最終重新落回自己臉上,“可不就是出關了!周末可有空出來玩?!我想你了,思之如狂!”

“周六約了吳先生參加藝術沙龍,周日如何?”

有痕與好友年後便未見過,也想念得緊。

她們倆自中學起成為同學,住一個寢室,又考進同一所高中,同被浦江美術學院錄取,有十一載同窗情誼。

梁如詩在家裏地位尷尬,繼父雖然並無冷言冷語,甚至待她十分和氣,可過年過節,她夾在母親與新家庭成員之間,總顯得另類。父親更是早同她斷絕往來,一口氣往她賬戶裏存了一筆巨款,表示供她生活學習開銷直到十八歲,已經仁至義盡,萬勿前去打擾他的新生活。

中學時的第一個寒假,梁如詩情緒低落,舍友都在整理行李,準備回家,只得她坐在床沿,兩條腿蕩在床下,茫然無措。

“我不想回家。”她神色淡淡,“新生兒日夜啼哭,所有人都怕吵到他,電視不許看,音樂不許聽,腳步重一些便惹人嫌,嘖!”

十三歲的女孩子早早懂得了看人臉色。

“陸有痕,你寒假怎麽過?”她忽然趴在床欄桿上,探身問在她下鋪的有痕。

“我?”有痕聳肩,“我爸爸在少年宮給我報了寒托班,一周五天,早晨八點半進班,先完成寒假作業,中午在少年宮吃午飯,下午由繪畫老師上課,五點半放學。有特殊情況也可以在少年宮吃晚飯。”

梁如詩聽畢眼睛一亮,“陸有痕,我可以報名參加嗎?”

有痕想一想,“應該可以,好像沒有什麽限制。”

梁如詩一拍手,“就這麽說定了,我和你一起去上寒托班!”

她果然說服家長,替她報名參加少年宮寒托班。

寒假兩人在少年宮裏碰面時,梁如詩臉上的歡欣雀躍掩都掩不住。她拉有痕同坐,課間休息時悄悄附在有痕耳邊說:

“我媽一聽說我要上寒托班,從周一到周五,一天至少十小時不在家,臉上那如釋重負的表情,哈!”

兩人作伴,上午同桌寫寒假作業,中午一道在少年宮食堂裏對坐吃飯,梁如詩總趁食堂阿姨不註意,把不愛吃的青菜統統揀到有痕餐盤裏,有痕不挑食,笑一笑,照單全收。吃罷午飯,就攜手一起到繪畫教室,有痕在老師指導下學國畫,梁如詩全無國畫基礎,便在教室另一邊,從頭開始學素描。等到放學,有痕送梁如詩至公交站,目送她上了橫穿浦江的公交車,這才步行返家。

如此寒暑往覆,她們由孩子,相依相偎,一路長成大人。

一俟畢業,梁如詩的繼父大方拿出一筆巨款,願意供她出國繼續深造,她母親自然樂見其成。

錢打到梁如詩帳上,她只看了一眼手機銀行發來的到賬通知,便將手機扔在一旁,撲在有痕肩膀上自嘲,“我同繼父不親,他給我錢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最好老死不相往來,我沒話說,畢竟我姓梁,他姓祝,可是我媽——”

二十二歲的女孩,出落得美麗無匹,近至美術學院,遠至大學城,都有她的追求者,恨不能剜出一顆真心來讓她看,然而梁如詩的心裏話,仍只願意同有痕說。

“我媽又是為了什麽,想叫我一輩子都不回來?”她眼底裏,總有無處言說的暗恨,“話裏話外,說我既然學了油畫專業,怎能止步於此?一定要往法國留學,去歐洲的藝術中心感受一下真正的西洋藝術,更能找到與我有共同語言、心靈契合的伴侶。哈!最好在法國結婚生子,永不回來。”

“倘若不是令堂提議,你願不願意赴法留學?”有痕記得自己當時輕觸她的額角問。

“你去不去?”梁如詩扒緊了她。

“我不去,我要留在國內,繼續跟牧老學畫。”

“那我也不去!”梁如詩斬釘截鐵。

她果然沒有出國留學,拿繼父和生父給的錢,在濱江藝術區自己開了一間畫廊,設計、裝修、請人工全都由她一手包辦,從此吃住工作皆在畫廊兼工作室,絕少回家。

有痕沒她瀟灑,工作三年後才置業從家中搬出來。

梁如詩的臉忽然湊近鏡頭,精致的五官倏忽在有痕眼前放大,“其實我約你出來,還有其他目的。”

“還有什麽目的?”有痕在同老友說話間隙,在畫紙上勾勒出一匹馬的身影。

“介紹兩個朋友給你,”梁如詩並不諱言,“先當潛在客戶認識一下嘛!”

有痕笑起來,“好好好,時間地址發給我。”

在結束視頻通話前,梁如詩猶豫兩息,到底還是沒能忍得住,“有痕,徐見微回來了。”

徐見微?

有痕一怔,筆尖一滴淡墨落在畫紙上,發出輕微的“啪嗒”一聲,猶如一滴淚,落進海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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