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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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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十四日天亮, 謝漆從大覺裏醒來,煙毒發作的時限一過重新覺得身輕脈舒,整飭好佩上玄漆刀便風一樣出了深堂。

今夜要闖天牢, 他最在意的是依舊找不到青坤的蹤跡,謝如月一出事便聯系不上他, 這讓他分外警惕。

謝漆知道自己失憶前曾經讓青坤去天牢守株待兔, 從張忘手裏劫出梅之牧帶到謝紅淚那裏, 能從玄級的張忘手裏搶出人來,可知青坤的武功不弱,在輕功上和謝漆全盛時相差不大。

如果青坤沒有蹊蹺失蹤, 至少能從他那裏獲些訊息,潛入天牢也能有他協助。

這個便宜師弟被怎麽了,此刻在哪裏呢?

謝漆邊想邊先去劍爐,北境的青琉礦運送了三批後再補不上, 能煉制的全造成了破軍炮, 幾乎都交到唐維手裏,剩下一些邊角料,劍爐的匠師們還在節儉地研究怎麽化廢為寶。

剛到劍爐,匠師們齊齊行禮, 為首的倍為關切地問他:“閣主身體可好?閣老昨夜來告知了您今晚欲去天牢的事, 命令我們多為您準備暗器。”

“我沒事,你們不用擔心。”謝漆笑了笑, 他就是來充備暗器的。

此前在炸毀的劍爐中被謝漆救下的匠師上前來, 呈上了一個樸實的小木匣,裏頭裝著一顆黑潤的橢圓石。

謝漆看到那黑石時楞了楞, 擡手摸索出藏在衣領下的黑石吊墜:“怎麽和我戴的一樣?”

匠師覷了他一眼,克己地低下頭:“上次閣主救下我, 自己卻暈闕過去,我帶您回深堂時意外看到您的頸鏈,記住了形狀,私下便想為閣主造一枚以假亂真的暗器。”

謝漆拿出木匣中的黑石摩挲了一圈:“匠師好眼力,確實以假亂真了,這暗器怎麽用?”

“外層我用脂石裹住了,內裏是調配過的至濃青琉。”匠師向他說明了暗器的使用,“閣主,這是一枚偽裝過的新型破軍炮,您外出任務時若遇上棘手的敵襲,用內力震裂黑石外圍拋出去,即可突出重圍。”

謝漆眉尾一揚,謝過他們,妥善收了黑石,後頭便和脖子上的吊墜掉換。

白日準備好諸事,入夜謝漆告別方師父,帶上了一隊緗級的新生代小影奴出山,老鷹在肩上聳立,壓低了腦袋炯炯地盯視長夜。

謝漆和老鷹一起盯著長夜,右耳聽不見,左耳聽到的風聲就顯得更加清晰,連帶著思考都劍走偏鋒起來。

一者,如果謝如月無法被勸醒,他得想個別的法子來挽回來日霜刃閣的聲譽。

二者,如果青坤是因為想向霜刃閣傳遞謝如月的消息,而暴露了與他的同門關系才被抓獲控制,那麽眼下的謝如月就像是一個等他上鉤的餌。

想殺他的人不少,恩師楊無帆告訴過他,當初會執意帶他回霜刃閣,有一個原因便是梁家家主梁奇烽想殺他。

謝漆繼任後盡力封鎖了閣裏換代的消息,梁家不知道他繼任,否則不會繼續遵循舊約向霜刃閣輸送錢財,韓家勢力才在慢慢崛起,若非青坤出事,韓家絕不可能知道他在統領,至於邊緣些的姜郭兩家更不必說。

只有吳攸明確知道他在執掌霜刃閣,去年就斷了對霜刃閣的資助。

那麽,倘若謝如月是餌,釣者只可能是吳家。

思緒在長風裏逐漸清晰,謝漆找到了脈絡——

韓宋雲狄門之夜禍亂,吳攸擁護的先太子高盛死之,其妻梅念兒卻活著,甚至孕育有遺腹子。

當其時,幽帝之下的九位皇子只剩三、五、六、九四位,吳攸知道高盛還有血脈在人間,勢必盤算著來日擁立那位遺腹子踐祚。

四位皇子中只有高驪無根基,先扶持他登帝壓制梁韓,來日高盛遺腹子長成,吳攸便能拽下高驪代以舊主之子。

這計劃十分可行,高驪和北境一派除非撞上大運,不然正面與暗地交鋒都敵不過綿延數代的吳家。

高驪從登基開始就是推出來受氣的。

直到楊無帆死,謝漆帶領霜刃閣全力擁護他。

吳攸此前都沒有將霜刃閣換代的情報告知其餘的世家,恐怕同時是借著霜刃閣和高驪聯手削弱梁韓勢力。

後來,吳攸恐怕得知了霜刃閣也能造出破軍炮,其威脅程度當即不可與往日比擬。

這場科考舞弊的造勢,吳家從一開始對準的靶子就不止是韓家,還有霜刃閣。

青坤的失蹤便也有了邏輯,怕是玄級的張忘奉吳家的命令,提前除了他。

吳攸是世家中最會玩制衡的家主。

所以他是宰相。

謝漆在長風裏試著將自己代入吳攸的視角。

【我要繼承高盛的遺志,是以我需要許開仁、梅之牧等寒門士人首領,削世家,改晉制】

【我要擁立他的遺腹子,高驪便不能在在位期間壯大勢力,收獲人心,以免來日不好對峙】

【但我眼下只想削弱高驪臂膀,一削霜刃閣,二削北境軍,還不能到和他兵戎相見的地步】

【是以——即便我設下餌將霜刃閣的首領抓獲,殺他也不能經我吳家的手】

【我欲抹黑霜刃閣,借韓家推謝如月;我欲殺霜刃閣閣主,也當借旁人之手。若謝漆能死於這個旁人之手最好,來日事跡敗露,高驪的怒火會撲在這個旁人身上,滅其本家】

【千絲萬縷,為高盛之嗣鋪路】

謝漆忽然想到了應對的辦法,擡手暫停了小隊在風中的奔策。

一隊影奴齊齊停下,肅穆信服地在夜裏看著他。

謝漆掉轉馬頭看著他們,一雙異瞳掃過每張面具,最後停在隊伍裏的一個少女身上。

“閣主,您半道停下了,可是改變了主意?”

“對,小改。”

謝漆輕驅著馬穿行在他們之中,停在那影奴少女面前,以她為中心吩咐了新的計劃。

計劃在山林的夜風裏交代完畢,小影奴們聽到了震駭的皇室世家秘聞,悚然到吭不出聲,只能瞪著驚駭的眼睛看著謝漆。

這計劃改的……他娘的能叫“小改”?

“今夜我入天牢,如果見完人能全身而退最好,如果不能,也不必驚慌。”謝漆撫過玄漆刀的刀柄,“按照我方才所說的去做,不要向閣裏透露,戲全套才逼真。”

謝漆摸到了玄漆刀上掛著的小馬配飾,又補充道:“但得把我無礙的消息悄悄傳給陛下。記住要悄悄的。”

不然那位大獅子陛下會急得團團轉。

*

從飛雀一年開始,每場科考文試都存在舞弊,蔽日倒地。

源頭雖是韓志禺建議,但卻是高瑱敲定大規模的以假亂真,他們利用科考從其他世家手中大行斂財,壯大韓家,以及盡其所能地維護高瑱心中的王道正統。

何謂正統?即為延續。

子承父業,夫為妻綱。

皇帝的兒子做皇帝,農戶的兒子做農戶,娼妓的兒子做娼妓。

世道必須穩固有序,生之定之,安身守己,寡嗔癡欲,免生禍端。

泥裏走出的庶人,怎可和雲上的世族同坐一桌。

貴人生來就是貴人,與庶人不是同一物種。

科考舞弊之事沸揚時,韓志禺憂心而來,問道:“殿下,輿情難以遏止,可需我從韓家當中的高位者擇出得當的人,平了這場風波?”

高瑱道:“讓如月去。”

韓志禺楞了楞:“少師合適嗎?”

“很合適。”高瑱語氣沒有過多波瀾,“高驪一繼位,憑他北境一派的倒行逆施和吳家的左右逢源,沒有科考,韓家也遲早會被其他的政事問責,替罪人的存在便顯得尤為必須。這樣的人,不能是韓家中人,但必須包含在韓家一脈中,在我身畔,享我權柄,眾人日見又不起疑心。如月自我入東宮就隨侍左右,人微卻不言輕,最合適不過。”

韓志禺意識到替罪羊從一開始就確立好了,不是謝如月,也當是謝漆。

如果是後者,不知高瑱是否還會如現在一樣果斷。

如果是後者,不知謝漆是否會和謝如月一樣,認罪認得飛快,心甘情願到赴死也無所謂。

韓志禺覺得換在文清宮的從前,謝漆當和謝如月一樣的。謝如月在伴著高瑱的兩年裏,諸事常有模仿他的影子,至少在過去的四年裏,謝漆護衛高瑱,除了沒主動伺候到床榻上,其他都與後來的謝如月無差。

但在當下,韓志禺再次感到慶幸——幸好謝漆離開了高瑱。

幸好是更天真更易操控,且高瑱更舍得的謝如月。

韓家有此擋箭牌,確實是太合適了。

高瑱在謝如月面前落了淚,謝如月便去頂罪了,無須他多浪費眼淚,他便乖乖地進了天牢。

雖然對這難得天真熾烈的枕邊人有所不舍,但這就是影奴的命,為他而死,隸屬光榮。

兩年科考下來,韓家斂到的資產已讓他感到滿意。

用謝如月換來韓家的餘富非常劃算,但高瑱沒想到謝如月還能換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十月十四的深夜,吳家的人忽然深夜叩東宮,高瑱經久不曾與吳攸走近,聞訊覺離奇,以入虎穴之心進吳府,卻在吳攸的書房中見到了許久沒見的人。

近乎天崩地裂的驚喜。

高瑱看著那個被捆縛的昏迷中的謝漆,嗓子瞬間幹燥起來。

飛雀一年春獵後,謝漆沒有隨著高驪回宮城,此後高瑱就沒有再見過他。

距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年九個月,高瑱沈在理之不盡的朝政中,身邊美人能人蜂擁不盡,自詡見過天地之大,能忘懷昔日的背棄人。

然而此時驟然再見,他發現自己的腦子不能轉了。

吳攸在桌案前溫雅地看書,輕笑著把抓到人的來龍去脈仔細相告。

禮部科考之事重大,天牢不止有官軍嚴加看管,吳家也派了高手暗中看緊,今夜發現有人潛入天牢試圖劫獄,便一舉抓獲起來。

吳攸聲稱,他發現是熟人後,一時不知該當怎麽處置,不能放又不敢殺之,更不敢交給皇帝,畢竟這謝漆曾是天子近侍,中樞人都知道皇帝曾經拿他當禁臠,曾經尋他如中邪。吳攸說雖然現在皇帝精神穩定,但他仍然不敢因為這麽個人和皇帝交惡。思及謝漆也曾與東宮關系匪淺,特地請他來商量。

吳攸半真半假地向他求解,事關謝如月,他詢問是否要根據謝漆以劫天牢之舉,判定其為謝如月同黨,一同押進天牢徹查。

高瑱沈默須臾,意識到吳攸特地把謝漆抖落給自己,意在利用自己的舊怨借刀殺人。

但他不殺。

他想把人要過來,冷靜地詢問吳攸所求,以及讓他封緘謝漆的行蹤。

吳攸溫和地翻過手裏的閑書,溫聲笑道:“謝大人於我是燙手山芋,殿下願接手,我唯有感激。但我希望殿下帶走他後,最好非殺即囚,莫要洩露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我不僅會替殿下抹平他今夜的行蹤,今後亦然。我唯願破曉之後,世間沒有這麽個人。”

一拍即合,高瑱帶走了人,續上了當初想做卻沒能做到的事情。

——給他灌一杯迷魂湯,關進文清宮地下的暗室,囚起來,再不放。

*

謝漆深夜成功潛入天牢,差一點見不到謝如月。

他在天牢外遇到了果然在靜靜等待著的玄忘刀,兩個玄級影奴對峙,謝漆順理成章地敗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橫躺在一張高床上,四肢被精鐵打造的鎖鏈困住了。

床邊坐著一個人,正在撫摸著套在他左手腕上的鎖鏈,察覺到他的視線,便坐近而來,低頭讓柔聲道:“你醒了,可有不舒服?謝漆,你的眼睛……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謝漆借著微弱的花燈光線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是張能遍惹桃花的俊秀面容。

但是一見,便覺徹骨厭惡。

他瞬間知道了這人是誰。

高瑱。

失憶前的自己曾經在文清宮跟隨過四年的五皇子。

他果然是那個“旁人”。

高瑱觀察著他的反應,見他平靜得反常,便伸手去試探著想撫摸他的眼角,謝漆瞇著眼睛,靜靜地等到高瑱的手接近,軟垂的右手驟然發力,帶起鎖鏈繞過他手腕猛地砸向床面,只聽悶咚一聲,那手險些被砸脫臼。

高瑱瞬間起身遠離他,扶著被偷襲的右手低頭,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栗。

“為什麽……”他的聲音浸透了哀傷,每一個字都滴出了濃稠的感情,“我從來不曾傷害你,你為什麽這樣抵觸我,傷我?”

謝漆沒有理會他,活動著四肢試著從高床上坐起來,他運起內力,丹田無力,舌尖掃過唇齒,嘗出了頗為熟悉的味道,判定自己被餵了迷魂湯。

謝漆勉力拉扯著鎖鏈半起身,發現這些鎖鏈是穿過孔洞埋在高床下的,四孔固定,分別在床尾和床中四處,正對應正常人平躺下的腳踝和雙手平放的位置。

鋪了一層被褥的高床也是由精鐵打造,內裏只怕全是機關,鎖鏈盤絞在裏頭,由機關操控著收放自如。

眼下鎖鏈的長度只夠謝漆坐起來倚著床頭。

謝漆坐起來打量周遭,完全不理會站在一旁的高瑱,只顧著觀察環境。

他似乎處在一個巨大的地下暗室,四面無窗只有黑墻,墻壁上安著密集的燈,也鑄造了不少的墻上鎖鏈,看起來像是一個實行私刑的暗黑場所。

但暗室裏一應生活物件都有,寬敞得驚人,屏風和紗帳隔出了層層空間阻隔了視線,又像是一個錯落的金絲雀牢籠。

高瑱扶著手輕聲絮絮說著些黏膩的話,謝漆朝著他的右耳聽不見,根本沒聽清這人在放什麽屁。

他觀察完環境便開口:“這裏是哪裏?”

至於他是怎麽被帶到這裏來的,謝漆猜得到七八。好在已經見過了謝如月那傻小孩,接下來他在不在明面都不妨礙走向。

眼下到了這麽個陌生地方不重要,只要不死就夠了。

高瑱這位舊主會殺他嗎?

不會。

照眼前所見,他只會囚他。

高瑱的情話戛然而止,走近高床後又繼續接上:“這是我為你準備的避風港,你別怕,我不會傷你,你只需在這裏好好養著。”

謝漆拽拽手上的鎖鏈,低頭研究,輕笑道:“豢養我的代價很昂貴,太子殿下付不起。”

高瑱扶著右手,左膝屈上床沿,低頭緩緩靠近他:“我以四海養之,難道也不夠?”

謝漆扯鎖鏈的手一頓,毫不留情地笑起來,什麽也沒說便是極大的嘲諷。

高瑱頓了頓,他本就是善口舌擅演戲之人,無論謝漆說怎樣惱羞成怒的臟話他都能應對,但無言語的蔑視讓他萌生無從下手的慍怒,他最厭惡被當一出獨角戲蔑視。

但這樣的厭惡很快被眼前那顆輕顫的朱砂痣慌散了。

如月走了,真月來了,極度的亢奮火焰還在熊熊燃燒,失而覆得的全面掌控現狀是最熾熱的催|情藥,也催生了他前所未有的包容心。

高瑱克制著只撫摸冰冷的鎖鏈,神經質地噓寒問暖:“謝漆哥哥,我最後一次見你時,你神智混沌,如今天牢也闖了,理智也回歸了,可是身體大好了?我安置你時,沒忍住餵了你一盞迷魂湯,會不會損傷你?”

謝漆聽得胃直膩,明白了為什麽直覺對這人頗為厭惡,當即惡心了回去:“還沒恭賀太子殿下喜獲麟子,皇孫滿百日了嗎?敢問大名?”

高瑱語氣有些變調,那混血嬰兒是他厭惡的汙點,直到現在也沒有被賜名。

“你我許久未見,我知近鄉情怯,沒關系,謝漆,你慢慢適應。”高瑱壓著扭曲的興奮,“我慢慢、慢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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