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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漆的目光停留在高驪高挺的鼻梁上, 在他擡眼時移過目光看向了不遠處那架爬梯。

他忽然發現天澤宮這樣看起來太空曠了,似乎沒有人氣一樣。

他喃喃道:“陛下,您不覺得, 天澤宮很空蕩嗎?”

高驪答道:“我不孤獨,心裏是滿的, 就算站在曠野上也不覺得孤單。”

謝漆相信他確實能從自己的細微表情裏讀出各種意味了。得花多少時間精力, 才能把另一個人讀成白紙, 他算不清。

“陛下後宮空虛,長此以往,恐怕會遭非議。”

高驪瞇了瞇眼睛, 還沒吭聲,謝漆便感覺到一股低氣壓籠罩了周遭。

“謝小大人,你不會想勸我弄些擺設的,對嗎?”高驪原本就站在他旁邊, 手臂一伸, 兩手抓在桌案邊沿便把謝漆圈在了懷裏的陰影,他躬著背低頭讓兩人的視線齊平,粗熱的氣息險些灼得謝漆扭頭跳窗。

距離有點近。

高驪不退地虎視眈眈。

謝漆鎮定地抿抿唇:“您先別動氣,卑職是就事論事。陛下, 東宮再過五個多月就將多一個嬰兒, 太子為父,而您還是孤寡, 遲早會被非議的。”

高驪灼灼地看著他因說話微動的唇珠, 忍耐著把視線移到他的朱砂痣上,心猿意馬, 心不在焉:“啊,那可怎麽辦, 小大人幫我生一個,他們就沒話可說了。”

謝漆懵了片刻。

高驪回過神來,誠懇地道歉,距離還是沒有拉開,眼神還是饑餓到冒光。

他真不是故意逗弄謝漆,純粹是素得久了,滿打滿算這分別的一年,眼前人這才見他第二回。

分開前的那段日子,他哪天睡醒不是在謝漆的頸子上,都是睡前飽餐幾頓,睡醒趕著時間再快餐一頓,每天都是吃得飽飽的。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氣餓了一年。

血氣方剛的大好年紀,真的當了一年和尚。

不見著時還好,心裏塞滿了惦念不易滋生食欲,現在見著了,便更想念以前天天有肉吃的時刻了。

謝漆從前到現在都過分低估自己,以為恪守君臣之分便能不逾越,想得十分理想。

事實是他能清心寡欲,高驪只能靠忍。

謝漆懵了一會便回過神來,試圖推開眼前人,但身體的本能經驗提醒他最好不動如山。

他的脊背繃得像塊搓衣板,語氣嚴肅到上翹:“那麽陛下喜歡小孩嗎?”

高驪楞了一下,看出了他的意思,偏要問一句:“小大人真要為我生一個?”

說完假裝說錯,又低眉順眼地道歉。

謝漆有話難言,思及之前在煙毒發作裏驟然想起的一個多月記憶,知道那時的自己有一陣子讓高驪幹得滿床逃,真要能生,這會豈不是能小兒滿百日了。

記不起情感基礎,只記起縱狂雲雨,對此刻的謝漆來說就像看空中樓閣,十分別扭的懸浮。

他拎得很清很硬:“卑職的意思是,陛下假以時日或可擇同宗之內的子嗣收為繼子,充為繼承人。”

“哦……唐維去年也說過。”高驪摁回心裏亂竄的火,垂著睫毛繾綣地註視他,不想別的了,想柔柔和和地親上一通,“謝小大人,你們是英雄所見略同,可我不想這麽幹。你這麽提議,總不能是讓我來日把高瑱和阿勒巴兒的孩子收了過來吧。”

這什麽地獄提議?謝漆連忙搖頭:“您為什麽不想呢?”

“大棋子套著小棋子,可千萬別了。”高驪看著他的唇珠,就當是隔空親了一口。

“高家中人,在所難免的。”謝漆低聲,“卑職以為您不在意,或是習以為常了。”

高驪搖搖頭,擡手想摸摸他的發頂,謝漆躲貓貓一樣躲開了。

高驪被他的動作逗笑了,低沈沈的笑聲藏在胸腔裏,像是悶雷一樣,靠得太近,把謝漆的耳膜震得嗡嗡的,耳根迅速泛紅了。

“不一樣的,小大人。”高驪怕把他惹急了走人,索性半跪下來,撐著桌案的兩手握著謝漆的衣角,以謙卑的姿態仰頭看他,“坐在皇位上當皇帝,必須會被職責束縛,那是必然,我已經逐漸習慣了。但是棋子是棋子,沒有選擇的餘地,放在位置上當皮影戲耍的,我先前一直是,甚至包括在北境的十幾年。對此我可在意了,不想再被當猴耍啦。”

謝漆垂首,怔怔地看著他仰起來的英俊面容,看他尊卑顛倒地半跪,聽他用低沈的嗓音,撒嬌似的語調,說些肅穆質樸的話。

他好像要被那雙深邃的冰藍眼眸攝進一片冰川中。

高驪松開他的衣角,兩手擬著獸爪在他跟前一張一合,雖然什麽話也沒有說,謝漆卻莫名理解了。

他低著頭楞楞地看他,試著說他想表達的意思:“不當被耍的猴,要當就當大獅子?”

高驪笑了,點點頭,半跪著比劃手勢。

謝漆又看明白了:“不想有繼子,誰都不想?”

高驪朝他豎了個大拇指,繼續無聲地比劃著,謝漆沈浸在他亂七八糟的手語裏,無聲地明白了他想說的許多意思,也明白了高驪為什麽能準確無誤地讀出他的微表情。

因他中毒的那一個月,他也是這樣瞎比劃著,流露出一副熱切真摯的神情。

*

謝漆沒有在天澤宮過夜,趕在深夜前離開了宮城,回到霜刃閣時天剛亮,方師父在深堂前的空地望天,等方貝貝傳信鷹過來報平安。

謝漆上前在深堂的臺階上坐下,揉揉後頸望天呼氣:“閣老,有酒嗎?”

“空腹飲酒飲茶都是傷身。”方師父笑哈哈地到臺階前和謝漆聊天,“閣主維系著一閣的安危,千萬保重身體。”

謝漆右手抓住了左手上的列缺穴,吐息綿長:“我煙癮犯了,這一回來勢洶洶,還是給我點外物為好。”

心志不夠堅定時,心魂裏的七情六欲到處翻湧肆虐,很容易便勾出了劇烈的煙癮,謝漆在天澤宮就犯癮了。

方師父聽此仰頭吹了一串起伏的哨聲,不一會,一只□□抓著兩個青色的果子飛來,準確地把果子丟到了謝漆頭上。

謝漆被砸得脖子一縮,接過暗器一看是果子,哭笑不得拿起來輕嗅,擦幹凈後便放進嘴裏生啃,酸得一張漂亮的臉皺成一團。

“這外物夠勁道吧?”方師父哈哈大笑著去倒了杯熱水來,謝漆一接過就飲盡,殷紅的舌尖都探出來了。

他嗆得直咳:“太……夠……了……”

緩了半天,日出灑滿了深堂的門前,謝漆眉眼被陽光攏進了懷抱,被抱成了金燦燦的。

他垂著睫毛看日出,想到高驪冰藍藍的深邃眸子,腦海裏不合時宜地想著,這麽美好的仲春日出,要是往後都能一起看就好了。

忽然空中傳來振翅聲,方師父活泛了起來,那蒼鷹收翅滑翔到了謝漆肩頭,送來了方貝貝半路捎來的信。

鄴州距離長洛有八百裏之遠,高沅的隊伍一天沒走完,晚上在半道的驛站歇腳,方貝貝趕緊送了信來報平安,字裏行間充斥著頭一遭見偌大天地的興奮。

謝漆看完遞給方師父,繼續啃青果子,這回臉上神情沒有太多的波動。

方師父看完樂呵了許多,搖頭嘖嘖:“這小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希望鄴州能比長洛清凈點吧。”

“雖然有限,許開仁一個人也能掀起風浪,如果他循規蹈矩,鄴州這一年肯定比長洛寧靜。反之則不然。”謝漆把果子啃得剩下一個核,唇齒被酸麻了,連帶吐字有些凝滯,“長洛今年……一切都不好說。”

謝漆拿起第二個青果子,打量了一圈實在不想下口了,拿著先進深堂去當警戒。

方師父跟著進深堂:“許開仁需要忌憚嗎?”

“世家會忌憚,我們不需要,寒門是我們的敵之敵,勉強算是殊途同歸,隔門之友吧。”謝漆咳了咳,進了深堂就去拿手爐,攏在掌心裏暖手,“我有種感覺,今年下來,北境的防線將經由陛下的軍隊推新法,而東境有許開仁,或許也會有好的變故。”

方師父聳聳肩,說起了別的事:“閣主,現在閣裏能用的小青年小少年不多了,還有一批蘿蔔頭等著長大,是不是該找一些新的小孩進來預備養著了?”

謝漆正色:“買賣是犯律法的。”

方師父:“……”

方師父:“那什麽,你也是這麽進的閣裏哦,剩下的人也是你師父之前挑挑揀揀選出來的哦。”

“我知道,您也是,我師父也是,所有影奴踏進來時就都是孤兒。”謝漆從桌案的暗格機關裏扣出一枚千枯花形狀的火紅令牌,這是他繼任之後第二次取出來,第一次是楊無帆當著眾閣老的面傳給他。

關於霜刃閣買棄童挑選進來培養的舊則,他從一開始就打算斷絕掉,一個武學佳地,要想延續下去有的是其他辦法,他厭惡封閉式洗腦的訓導樣式。

那根本不是在養人,是在養狗,養忠心耿耿的狗。

方師父見到令牌,身體下意識便想跪,那是根植的服從,謝漆單手扶起了。

“以後都不準踐行這個傳統。”

謝漆舉起那枚令牌,即便眼下失憶,只要談起幼童被賣被挑進霜刃閣的事情,胸膛中仍然有一股不住沖撞的邪火,像是魂魄在提醒他最初被生母棄掉時的痛徹心扉。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向高驪提議時的卑劣,他仿佛就是在提議高驪去“買”一個孩子。

真好,幸好高驪拒絕了。

“從我本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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