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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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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9 章

179

“他說, 他那個姓馮的師弟,不過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輩子, 也寫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令瞿玄青始料不及。

陸扶光竟然在說,那篇檄文非馮先生所著?

“當時,我聽到山佬的話,並未覺得如何。十六年前,山佬在大梁已有了些名聲, 馮先生是他的師弟, 同樣出身那座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山,天然地容易讓人想到玄微子門下孫臏、龐涓。這樣的人願意輔弼瞿錦葉, 傳出去,瞿錦葉威望更盛, 軍中也會士氣大增。但要想讓世人知道有這樣一位不得了的馮先生、且這位馮先生還在瞿錦葉的身側,只靠口口相傳可不行。所以, 一篇討伐女皇的檄文橫空出世,擲地有聲, 慷慨激昂,事昭理辨又別出機杼,連皇祖母看了, 都是又恨又憾,可惜此人不能為她所用, 這便太足夠了。至於那檄文到底是不是所馮先生寫, 最不重要。”

不。

瞿玄青在心中斬釘截鐵。

陸扶光說的合情合理, 但那篇檄文,的確就是馮先生所寫。

“我之前並不知道你見過馮先生。我以為你和瞿玄采都早已葬身火海。但既然你見過他, 還從他那裏學會了南疆的易容,那他究竟能不能寫出那篇檄文,以你識人辨能的本事,一定看得出來。”

“但我明白,在我說出有用的東西前,你不會先回答我,所以,瞿玄青,我告訴你,我在範陽見到的馮先生,絕不可能寫得出那篇檄文。”

小郡主的聲音有些發緊。

“現在,我想知道,十六年前,你所認識、你所見的‘馮先生’,究竟能不能寫得出那篇檄文?”

瞿玄青所見到的馮先生,華星秋月、斐然成章,南疆易容、爐火純青,絕不是陸扶光口中的那個樣子。

“你之前便開始鋪陳,說馮先生只學到了易容的皮毛,說我是青出於藍。如今又說馮先生才疏學淺、寫不出那篇驚世檄文。一而再、再而三,不過是想要布下有兩個馮先生的疑雲。”

瞿玄青完全看出了陸扶光的用意。

她漠然不動。

“但比起聽你滿口謊言,我更信我親眼所見。這世間並沒有第二個馮先生。剛才的那些,都是你單憑口說的捏造。”

她要陸扶光清楚,她早就視陸扶光為腹有鱗甲的兩腳野狐,即使她說得天花亂墜,只要不見如山鐵證,她便一句都不會信她。

但瞿玄青也仍然在話中給了陸扶光回答。她知道陸扶光能聽得懂。

可還不等她細看陸扶光的反應,旁邊的小具卻突然吃痛低叫出聲。

是磨碎了保命藥丸、正在往小具傷口的上敷的花緇突然沒穩住手勁兒,不慎地用力戳痛了小具的傷口。

“阿娘錯了……”

花緇慌張地小聲向小具道歉,收回來的手攥成了拳,不停地顫。

接著,她無意識地回頭,卻正對上了瞿玄青凝視著她的目光。

那個瞬間,她如見到了一條從密林突然躥出的蛇般,雙瞳劇烈一抖!

但隨即,她就低聲下氣地向瞿玄青解釋:“青娘子,是我不小心……”

花緇的遮藏沒有意義。

倉皇。驚懼。如大難臨頭。

瞿玄青靜靜地看穿了她。

她一清二楚地看到,花緇此時比她被陸扶光叫破一切身份時還要慌,她慌到腹中翻湧、已經快要嘔吐了。

花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慌懼至此……

馮先生。

瞿玄青憶起來了。

她的餘光曾留意到,一直窺聽著她與陸扶光對話的花緇,在陸扶光提到山佬對馮先生文墨的評價時,軟了手臂。

瞿玄青的心中陡然浮現出了一個猜想。

不可能。

她俯身抓住花緇:“你在慌什麽?”

“慌什麽?”

花緇似是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

她雙目大睜、直直地望著她:“大郎傷重,我怎麽可能不慌……”

她反握住了瞿玄青的腕子。

“青娘子,您一直同我們說,扶光郡主為鬼為蜮,噬人都不見齒,要我們絕不能信她一句。您怎麽反而因為她無憑無據的幾句話,便疑起了我和大郎、二郎,要與我們離心?”

窮途末路,花緇反而不慌了。

郡主就算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又如何,她沒有證據。

而瞿玄青恨了長公主那麽多年,不會輕易相信長公主女兒的話。

只要她不認,她的大郎、二郎就永遠有可能是瞿錦葉的兒子,瞿玄青就要永遠保他們的平安!

“是啊。別信我。”

小郡主卻在這時出了聲。

“看到了我真正樣子的人,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會信我。”

“連陸雲門都不信我。”

她的後牙微咬。

“我說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保證……我以後只喜歡他,可因為我以前騙過他,一次又一次地騙過他,所以,他不信我了。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對他的承諾。我做什麽都沒用了……”

花緇覺得郡主瘋了:“你說這些做什麽?”

“我想陸雲門了,不行嗎?我想要他現在就在我的身邊,陪著我,聽我說話!”

小貴人沖她發怒。

“早知道會被你們抓住,我就同他先將話說開了。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他……”

她越說越不甘!

“我到底為什麽要被困在這裏!”

“瞿玄青,事到如今,當年是非,你難道還看不明白?我不要再在這裏跟你們周旋,我要回去!我要去找陸雲門!”

瞿玄青定定地看著她。

陸扶光才沒有瘋。

在她表明了她所見到的馮先生與陸扶光所說的截然不同後,有一個霎那,那位小娘子是真的在無助仿徨。

她是真的罔知所措。

這樣的情緒,太少發生在她們這種總是勝券在握的人身上,所以這種時候,她們就會馬上想起能讓自己安心的事物、會急到不行地想要去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

那個地方,對瞿玄青來說,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國公府被書圍滿的一間小築,而對陸扶光來說,就是陸雲門的身邊。

她垂下頭,重新看向了手背上血跡已幹的章紋。

這一次,她終於認出了另一個花押。

她早就該認出來的。

只是,那太不可能、太過無稽,她連想都沒有那裏想過一次。

“不是因為我兄長的畫押。”

她說,“你不敢讓別人看到這枚玉印,是因為在印底,同那只當康花押交疊在一起,是一只鳳凰,那是劉赤璋……”

“瞿玄青!”

小郡主擡起頭。

“你放我走吧。”

“只要我想,連我被擄走的事,都不會有人知道。你帶著瞿錦葉的子嗣,去成你的鴻業遠圖,我們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彼此說的話……”

她說,“你手裏那紙盟約、那些黃金,我都不要了。日後,若是真的陣前相逢,兵戈相見,我們……”

“我們?”

瞿玄青說,“我與你血海深仇,何來‘我們’一說。盟約也好、黃金也罷,是我兄長留下、要我用來撥亂反正,與你有何幹系。”

她的聲音很平靜。

但說這話時,她看了花緇一眼,眼神如刀,利得仿佛能從她的身上剜下血肉。

兄長留下的那張畫,瞿玄青解得很困難。她曾幾次生疑,覺得這畫並不是畫給她看的。但花緇堅稱它是,說將軍將畫交給她保管時、就是如此說的。瞿玄青又想不出,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解開兄長的這張畫,所以,她便將這猜忌壓下了。

但其實,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與兄長更加意氣相傾、抱負相同,兩人總角之交,雖無兒女之情,卻也常常只一個眼神就能看懂對方的心思。

正是如此,十六年前,她在運糧的路上看到風塵仆仆、說要去助她兄長的劉赤璋時,她才會不假思索就將兄長的所在告訴了她。

那個時候,她是真的相信劉赤璋。

她相信,劉赤璋仁者仁心,不可能忍得下女皇暴政、屠戮劉氏宗親。

但很快,廣陵城破。

在吳氏軍帳中坐著、下令讓他們殺進去的,就是劉赤璋。

赤璋長公主又得恩榮。

赤璋長公主與河東陸氏郎君成婚。

赤璋長公主誕下長女。

……

都是喜事啊。

踩著瞿家的血,踩著她兄長的血,劉赤璋在大梁風光無兩。

聽著一件又一件長公主的喜事,瞿玄青孤身在泥潭掙紮,她日日咒著劉赤璋、咒著劉赤璋的女兒,要拖她們進阿鼻地獄,要她們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所以,看著那張畫,她要如何才能想到,也許,兄長在把它交給花緇時說的並不是“把它交給瞿玄青”,而是,“把它交給長公主”。

是啊。這才對啊。

危急關頭,身邊可信的人也有許多,兄長為什麽要將那樣重要的一張畫交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因為她是劉赤璋的侍女。

她是最容易、最能夠將那張畫交給劉赤璋的人。

陸扶光一定是全想明白,所以才會說出那句“我都不要了”。

那些黃金、那張盟約,原本都應該是劉赤璋的。

“你好大的膽子。”

瞿玄青匕首出鞘,刀刃直逼花緇頸側,當即便是一道血痕。

花緇:“青娘子!你到底還是信了她的話!”

“她說了你的許多事,若哪一件是假,你說出來,我自然會收了這把刀。”

花緇囁嚅半晌,卻說不出話。

“人的命,十分神奇。我曾親眼見過,有的人被千刀萬剮至白骨森森,也不會斷氣。從現在開始,我要聽你說實話,只要被我聽出一句假,我便從你的身上割掉一片肉,你不回答,也是一樣。”

說著,瞿玄青刀尖捅進花緇大臂,鮮血噴出,花緇登時一聲慘叫,淒厲萬分!雙首少年想要救她,卻傷重得根本無法動彈。

“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我……”

花緇切齒大呼,“娘子心中分明已經認定了,我就算再辯,娘子也不會信!”

瞿玄青不言不語,手腕一揮,一塊血肉便從花緇的臂上被切下了。

花緇看著那片肉,怔怔片刻,突然倒地抱傷哀嚎,聲聲刺心裂肝!

但瞿玄青馬上就將她拖了起來,淌著血的匕首再次貼到了她慘不忍睹的臂上。

“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花緇已在劇痛中涕泗橫流,她面色慘白地看著那把還沾著她皮肉的匕首,喉間嗬嗬,懼不成聲。

但當她能開口時,她還是爆裂般地喊出了:“不是!我不是劉赤璋的侍女!我從來、從來沒有見過劉赤璋!”

又是一片肉。

在花緇啞聲的嘶喊中,瞿玄青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肉。

“這些對我沒用。”

她冷冷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只靠看、就能看得出來。”

她再一次將匕首放在了花緇的傷口上,看著她那張痛到滿是汗珠的臉:“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花緇昏昏沈沈,垂瞼想要閉目,但眼皮剛動,就聽到瞿玄青說道:“三。”

她毛骨悚然,眼皮瞬間擡了起來。

“二。”

她想起來了,瞿玄青說了,不回答,也一樣。

“一。”

“是!!!!!”

花緇拼盡了力氣,將肺腑裏的氣全喊了出來。

見瞿玄青的匕首停下,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無論吸進了多少氣,她都覺得,自己是空的。

那個秘密早已占滿了她的身體。

從說出“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裏,就什麽都不剩了。

“是。我是。”

空蕩蕩的,游魂一般,她的眼淚無聲地流著。

“我是赤璋長公主的婢女。”

——

花緇。

花緇。

她被這樣叫了二十年,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花緇。

她本來姓裘,沒名字。

因是第二個出生的,就被叫作二娘,成日“二娘”來、“二娘”去地被使喚。

一家七八口人,全靠一塊地養活,便是最最風調雨順的豐收年,她也只能極偶爾得吃上一頓飽飯,更多的時候,她都在餓肚子,瘦得渾身只剩一把骨頭。可即使是這樣的日子,到了荒年,也還是過不下去,他們就把她賣了。

怕她鬧,是阿娘還是大母,總歸是她們兩個中的一個,哄著她,說去了別人家裏就能吃飽飯了。

至於阿耶,她只記得他從牙婆手中接過那袋糧食的手。

後來,她就成了籍貫奴,被賣去飼蠶。

別人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打她、罵她,怎麽都成,只要能讓她吃飽。

可她好像就是天生命不好,什麽活都做不久,采桑、縹絲、搗練,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賣,不停、不停地幹活,直到她跟花緇一起被賣進了一棟宅子做粗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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