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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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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140

傳聞中, 這位章大郎是個大孝之人。

母親重病時,他日日躬侍湯藥。母親去世後,他三日未進滴水, 形銷骨立,還花了重金供奉崖邊寺,只為求母親來世有福。

這樣的誠孝令天地有感,每到七七齋的齋會、他前去母親墳前哀哭時,都會有群烏環啼於旁,還常有白兔趴伏左右。

這些奇事令他孝名遠揚。

可是, 自章鐸從東都趕回來、同章大郎一起前去母親墳前後, 那群以孝著稱的烏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烏鴉消失得突兀又明顯,已經引得親朋鄰裏隱隱議論, 後來,他到了崖邊寺卻不肯食用齋飯, 接著又幾次三番不願與人們一起為崖邊寺出錢出力、還勸大家也不要去,再加上他院中時常傳出的鬼哭之聲, 種種傳言累在一起,這位在東都受人尊敬的前太醫令, 竟極快地在家鄉成為了人人厭惡躲避的、“不敬神僧的不吉之人”。

終於,在他七七拜祭亡母時,惡鷹現世, 將常出沒於墳邊的溫順白兔撲食撕碎,血淋慘景, 令人膽寒。

眾人欲射殺此鷹, 卻被章鐸攔住, 此舉惹得他的老父再也無法容忍,怒火沖天對他唾罵連連, 再不準他踏進家門一步。

而將他和他的妻子轟走以後,老父也因氣急而病倒了,如今還在家中養病、下不了床榻,這便使章鐸又徹底背上了“不孝”的惡名,只能窩在這處偏僻的小院子裏,任那些偏激的崖邊寺信眾對他喊打喊殺……

小郡主邊聽,邊又問了許多同那章大郎有關的事。

問完後,她剛讓酡顏退出去、屋門還沒合上,從墳邊又被趕回來的章鐸進了院子。

他的身後,章府的馬車上還有管事似的人在喊話,聲音大得清清楚楚傳進了小郡主耳中:“二郎,您別再去了!老夫人不願看見您,您又何必去擾她的清凈!大郎不想傷了跟你的兄弟情義,才回回都讓我好好把你送回來,若是叫老家主知道,定是又要有一場大鬧……”

很輕的一聲碰響,少年將屋門合上了。

陸扶光開口:“陸雲門。”

少年轉頭,便見小郡主明晃晃地露著兩顆小尖牙,肆意地張揚著她濃濃的禍心:“既然到了這兒,知道了章太醫令母親去世,我們是不是也該去章家拜祭一回?”

說完,她不停地對著陸雲門招手。

等察覺到他走到跟前時,她使勁抱住他的手臂,仰身往少年的耳邊附去,一只手攏成喇叭,三句兩句地就將讓他明白了她想要做什麽。

可她看不到,她湊到的其實並不是陸雲門的耳旁,而是他的唇側。

小郎君只用稍一低首,就能親吻到她。

但少年看著她,卻什麽都沒說。

他將錯就錯地斂住氣息,垂著眸,不加半分遮掩地、放縱地看著她張張合合的唇瓣,任憑自己頸邊的麒麟浮出淺淺的紅。

直到她說完後退開,少年才輕聲道:“是要花些工夫,但想做到也不難。我叫人去……”

“不用你手下的人做什麽。我將這些告訴你,是想要你陪我去。你要是不願意去,我就不做了,也不必去費別的力氣了。”

她朝向著他。

“雖然也是想要試著幫一幫章太醫令,但那不過是表面上的理由,也未必真的能如願以償。此刻最大的理由,便是我想要同你一起去……做些壞事……”

說著,她的手指輕輕地勾向少年的指尖。

“這可是騙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不過,雖然是騙人,卻不會害到好人,好像也並沒有那麽罪大惡極。所以,陸小郎君想不想試一試?”

她說著,手指擠進少年的指間,逐漸同他十指相交。

“我可是很想跟陸小郎君成為共犯,帶你去做所有好玩的事。”

她握住他的手。

“陸小郎君,你想嗎?”

——

第二日,天陰得厲害。明明是無雨的白日,空中卻密布著發紫的厚重烏雲,不見一絲光。

章大郎剛從家宅外的道祭帷幕旁走開,正踩著地上鑿錢人剛做出不久的白紙錢往家走去,邊一副憔悴神情地同路過的人們相拜,邊想著他的買賣。

就在這時,一陣北風迎面襲來,吹得章大郎瞇起了眼,滿地的白紙錢也都紛紛被刮向了章大郎的身後。

可緊接著,一股濃郁的異香便頃刻間灌滿了街巷。

章大郎的對面,不遠處的昏暗中,兩列燈籠護著一架馬車,正向著他徐徐而來。

章大郎動了動鼻子,驟然便定住了眼睛,抻著脖子直勾勾望向那亮光。

不過片刻,他便認了出來,那燈籠中所燒的,竟是一匣匣沈重的乳香!

如今為了向崖邊寺進獻香火,即便是大梁最易買到的乳香,在河東也高昂到了要快要用金子來換的地步。

他只靠倒手香料,不過兩三個月,就靠賺得幾乎堆金積玉,可即便如此,乳香還是供不應求。

他正為收不到更多的乳香而焦心如焚,眼前卻出現了就算他費勁所有心思到處搜羅、也絕對弄不到的這樣大量的乳香!

他正心神浮動,那馬車卻在他的宅門前停下了。只聽見馬車中,有似是婢女的聲音傳出:“我家主人是章家二郎夫人的侄女,聽聞府中老夫人病逝,特來祭拜一番。”

“二郎?”

宅門前,章家下人的吆喝聲起:“我們老家主說了,這章家早就沒有二郎那不孝……”

“老洪!”

章大郎全身的筋肉都仿佛在這一刻繃緊了。

他喊得大聲,好像連自己的耳朵都震到了:“不得對客人無禮!”

被喚做“老汪”的仆人經他那一吼,登時縮起脖子,不敢再做聲。

而章大郎則在聲畢後,三步並兩步地就快走到了自家的宅子門前。

就在他趕到宅子門前的那一刻,馬車的帷簾被侍女掀開了。

馬車中的小娘子帶著一襲馥郁的香氣、出現在了章大郎的眼前。

她穿著件時興的織錦翻領袍,高挽的椎髻上戴著頂綴滿珠玉的鳳鳥金冠,兩鬢珠松搖曳,胸前珠纓如霞。

就算是個從未見過權貴的莊稼漢,也會被她身上的寶氣所吸引,更何況是有一雙識貨眼睛的章大郎。

只用一眼,他便看出了小娘子身價的不凡,即便她眼前蒙著條白素素的布,將容貌掩去了大半,但也絲毫損不去她滿身的富貴。

再往小娘子身後隨意一瞄,他就更加確認了,馬車內的許多物件都是值錢貨,就連角落裏那座不起眼的博山爐的足底都貼了鎏金片!

這樣的人,怎會跟章鐸那半串錢都攢不下的窮酸鬼有親有故?

章大郎深深嗅了一口氣,濃郁的乳香充滿了鼻腔,熏得他陶陶然。

他正欲湊近馬車,一直騎在高頭馬上、面容隱於昏暗的少年悄然落地,擋在了他的面前。

香燭的光在一瞬間便映亮了少年的臉。

章大郎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眼前便忽地晃出了一片流光溢彩。這讓他想起了初初記事時第一次在上元見到河東陸氏燃起的燈樓。在那片琉璃瓦輝映出的彩光下,四周的一切都會盡數變得模糊。

“伯父?”

章大郎還未從小郎君世間少見的樣貌中回過神,小娘子卻已經在少年的攙扶中下了馬車,此時剛松開少年的手。

聽到章大郎下意識”啊?“的回應,她向著他福了福:“我近日眼睛生了疾,只能見到些許光亮。今日實在昏暗,我便讓她們將燈燭大點,要身邊燈火通明才能心安,不知有沒有撞了這兒祭奠的忌諱,還請伯父包涵。”

金冠上鳳目鑲嵌的朱紅寶石隨著她的垂首而熠熠發光。

章大郎聞言,立馬便說了”無礙“,隨後就迎小娘子進了家宅門。

進屋前的路上,因有著一肚子的疑問,他也試過擠到近處,以主人姿態親自為小娘子引路,讓兩人之間能熱絡些。但那少年始終護在她的身邊,清且輕地向她說著前面的路,小娘子聽了,便堅定不移地信著他前行,兩人身體上分明沒有半分碰觸,可卻讓人覺得自然而然又親密無比。章大郎遲疑著試了幾次,竟怎麽都無法插上話,一腔子的熱情全沒了地方用。

但他也沒氣餒。

小娘子落榻後不久,便似是手冷般地合起手指,指尖對合著搓了搓。

那舉動極不顯眼,卻叫章大郎看出來了,他正揚起頭要使喚下人拿個暖爐來,跪坐在小娘子斜後方的少年卻就已經接過了一旁婢女提著的小銅盒子。

章大郎這才發現,那盒子裏正燒著上好的炭,本就能做個暖爐使。

他正感嘆著,卻見少年並沒有將它遞到小娘子的手上,而是放在了她的跟前,然後徐徐地、雅致極了地取走盒蓋,將一整片水頭極佳的玉片放到炭上,再往上放一顆香丸,用那烤炙出來的綿柔香意為小娘子烘手。

少年做了這樣多的事,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使這屋子愈發靜謐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該何時打破這片安寧了。

可緊接著,心中正百般合計著的章大郎猛地睜大了眼睛。因為不過轉瞬之間、那碳火的熱剛剛透過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氣便如狂漲的浪潮般劇烈湧起、氣勢驚人地淹沒了整間屋子!

奇異又芬郁,一下就將滿屋的乳香氣味完全蓋了過去!

“這是什麽香?氣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頭腦一熱,當即就問了出來。

小娘子沒出聲,而是向著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頭。

周身浸著靜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沈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們在來河東的路上打發時間做的那個?你是不是還加冰片灌了幾支香燭?”

聽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靨,對著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將這件事給忘了。有現成的、由它做的香燭在,自然該先用它。我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變得發燙了。

他雖沒聞過阿末香火蒸後的氣味,卻常聽一個供給他香料的販子因曾得到過一塊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噓不已。

不止是那個香販,每一個香料販子都稱此香極為難得、因此價值千金,尋常人家耗盡了家財也不可能買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為了烘手取暖,就隨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還灌進香燭裏……

他耳中響如雷動,聽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飄遠了:“怎使得如此珍貴的香……”

小娘子撲哧笑了,似乎覺得他這話說得奇怪。

“‘貴’是貴些,,但哪裏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嶺南是做香業的,最出名的便是合這阿末香。這東西對旁人或許難得,但在咱們家,卻是從來不缺。要說起珍貴,頭一樣還是姑姑所種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帶著大量的阿末香、千裏迢迢從嶺南跑到東都,說是去給姑姑分賬,更多的,還是貪圖她院子裏的那些茉莉花。”

自稱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說會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風風火火地說了一大通。

可她說話雖急,嘴角那兩個小酒凹卻從她出聲起就一直沒有消失過,整個人熱乎極了,都讓人沒辦法不同她親近。

“也不知為何,經姑姑的手所種出來的茉莉與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別的都落了,她的才初開,而那半開時新鮮著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適合用來加工阿末香的。便是過上幾百年,那香氣都不會損去半分。但姑姑對她種出的花草總是寶貴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陣子,才能從她那兒求到幾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難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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