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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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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43

阿柿如此快得便畫完了妝容, 自然就沒有耽誤晚上的魚宴,甚至還早到了許久,湊上了競射的熱鬧。

此時, 面如一株鮮紅的淩霄花的小娘子,正不斷灑著鈴鐺聲,給他送來她贏到的粉團角黍。

而看看身旁並無興致的弟弟,女童李迎未面上的躍躍欲試則漸漸消去。

隨著阿柿一支接一支,箭箭無虛發,日落西山了。

正當府中的仆役將懸在亭角的燈籠與壁燈逐個點燃, 不遠處, 竇大娘以盤托著個滾燙的雙耳銅甑,呼著叫大家夥兒避讓。

幾名府中仆役也端盤捧盞地隨在後面, 將熱氣騰騰的飯肴端進了亭子。

玩樂的眾人見狀,隨即呼朋喚友地一起去了亭子。阿柿也拉住陸小郎君, 跟隨大家跑了過去。

按李群青家裏的辦宴習慣,眾人入座後, 是要先吃熱菜主食的。等空癟的肚子有了飯食充饑,才會再燙酒暢飲、吃生冷魚膾、佐絲竹玩樂。

因此, 此時亭內長桌上擺的,盡是充饑的實在飯食。

切片放於火上炙烤的肉香魚蝦。

同清亮竹筍一起做出來的烹魚。

魚肉幾乎熬化了的奶色鯽魚湯。

鋪滿著蔥白、胡芹、生姜、橘皮的鮮味蒸魚。

撒過豉與鹽料、魚如雪片般肥嫩的濃郁蒓菜鱸魚羹。

還有此前制好的、拌著足量黃衣、鹽和酒的魦魚醬,備來下酒的、香氣沖鼻的石斑魚鲊。

簡直五花八門, 應有盡有,在燭光的映照下更添可口亮澤。

緊接著, 主食冷淘便也被端了上來。

善作冷淘的問事家娘子剛嫁過來不久, 還是第一回來這赴宴的新婦。

見今日風暖, 又得知府上金桂正開,她便特意讓郎君拎了壇自家儲好的泉水, 在同竇大娘說過後、去采掇了許多桂花,為大家做了桂花冷淘。

潔凈的桂花綴在清澈的冷淘上,味道醇香清爽又有意趣。

而大概是瞧阿柿討人喜歡,問事家的娘子好意地在給她的冷淘上灑了厚厚的一層桂花瓣。

坐在阿柿身旁的少年見狀,下意識便看向了小娘子的臉。

果不其然地,他看到了她的皺眉苦臉。

少年的指尖在瓷碗上猶豫了片刻,還是在問事家的娘子背過身時,悄悄擡手,將自己這碗桂花瓣少的冷淘換給了阿柿。

小娘子果然驚喜的沖他露出了小虎牙。

隨後,她持箸悄悄將浮著的零星桂花撥開,夾著勁道剛好的冷淘入了口。

因為留意著她,少年很快發現,此時阿柿拿箸的右手十分靠近箸尖,跟個孩童似的,吃飯時有種天然的笨拙感,令人不禁擔心,她會不會吃著吃著,就讓兩只木箸散了架。

小娘子也像是意識到了陸小郎君在看她拿箸的右手,慢慢地將姿勢糾端正了。

但吃著吃著,她的手就在木箸上又滑下去了。

她也不再改了,而是跟陸小郎君說著悄悄話地解釋:“我阿娘說,老人們都講,這人啊,拿筷子的手離筷子尖越近,將來便越會就近地留在家旁,不會遠行。所以,她從未挑剔過我拿筷的樣子。“

說著,她垂了垂不再那麽圓的烏黑眼睛,聲音輕輕地扒拉著碗裏的冷淘:“但我如今卻走得離家那樣遠,可見這說法一點也不準……”

這時,不遠處,一名面有虬髯的粗壯男人正朝亭子跑來。

那是寶泉縣衙的一個典獄,本已來了府裏,但因臨時有件公事、離開去辦,這才剛剛回來。

席間的人看到了,便紛紛扭身笑著沖他吆喝:“老屠!跑快點!宴都開了!”

阿柿原本正默默地在一臉傷心,可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她猝然就僵住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大睜著,像是在努力地回想著什麽。

她這樣大的變化,自然引起了身邊陸小郎君的註意。

在少年的註視中,楞了須臾的小娘子突然急急站起,手中的木箸哐當摔進瓷碗裏,險些將碗裏的冷湯濺出來。

“您不能吃!”

眼看人早已落座、說著“餓死我了”就下筷子夾魚,小娘子仿佛急到顧不上禮節了,直沖到那個被稱作“老屠”的典獄身後,揚手就將他馬上要送進嘴中的魚肉打得老遠。

“您身上恐有瘡癰!一旦食了魚蝦,極易使病惡化,稍不留意,便會神仙難救!”

瘡癰?

幾乎是在她起身的瞬間,陸雲門便緊隨跟在了她的身後。

見屠典獄一臉不明所以、手卻不自覺般用力撓起了後頸,少年漂亮的眼睛動了動。

此時入夜,亭內昏暗,他道了一句“失禮”,隨後索性從亭壁持了燭火細細察看,半晌才在屠典獄半掩於衣領和濃密毛發的項後、看到了一塊不甚明顯的潰爛。

他詢問此事,老屠這才想起來道:“頸後我倒不知,但這幾天,我後背確實長了些膿頭疙瘩,有時會癢得我去撓。我家二娘——啊,就是我婆娘,因娘家來客,今夜未能來赴宴——她提了幾次,要我勤著清洗換衣,我還未當回事。”

少年認真頷首。

這樣聽來,屠典獄這病還不算重,及時用藥擦洗起來,應還會有好轉。但若是多食了魚蝦這等發物,後果便不好說了。

因瘡癰潰爛高熱而亡的人,可並非一個兩個。

轉頭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小娘子見她似乎沒有想說話的意思,陸雲門便同屠典獄講了這病的厲害,並強調,阿柿說的一點不錯,屠典獄此時的確不可食用魚蝦。

屠典獄聽了,雖然也有點兒在意身上的病,但他更難過的是他不能吃魚這件事。

今夜府裏辦的可就是魚宴呀。

長桌上除了琳瑯滿目的各種魚膳,再無半點葷腥,若是饑腸轆轆地興奮來宴,看著旁人大快朵頤,自己卻只能吃一肚子冷淘,那也太慘了。

眼看原本熱鬧鬧的宴席就要冷下來,阿柿看了看竇大娘苦惱的臉,狀似認真思索了一會兒。

然後,眼睛亮晶晶的小娘子就露出了笑,向著屠典獄開口:“這病雖討厭,但只要調養得當,便也很易痊愈。我和未未采的蒓菜,缸裏還剩許多,廚房裏也有筍有菇,我去給您做碗蒓菜湯吧?那可是我的拿手菜,對您的病也有好處,味道鮮美絕不輸魚蝦,而且獨獨給您做!”

幾句話便令屠典獄捧著肚子、直呼腸中饞蟲躁動。

另一名典獄聽了,馬上嬉鬧著央著阿柿也要來一碗,屠典獄笑著假做啐他,兩人鬧著哈哈推搡起來,長桌頓時再度熱鬧起來。

阿柿於是便響著鈴鐺聲跑向庖廚了。

跑了一小會兒,她停下腳步,轉過身。

果然,陸小郎君在對席間眾人行禮後、也跟了過來。

看到徐步走向她的端秀少年,阿柿的兩顆小虎牙忍不住般地又晃了出來。

她也不說話,就只是仰著臉沖他笑。

小娘子的笑天真又明媚,眉鬢間的兩道斜紅鮮赤得令周圍的一切都黯淡到沒了顏色。

少年又一次道不清緣由地,不自在地垂了垂眸。

可就在他睫羽掩下的瞬間,他忽地想起持鏡時小娘子的那句“你要看著我才行!”,下意識又擡起了眼睛。

習慣了清心寡欲的小郎君,卻已經快有些聽不到那些被金玲聲響蓋過的、葉飛蟲鳴的靜謐聲音了。

他想說些什麽,便問道:“你如何知道了屠典獄的病?”

我看到了呀。

因為曾經親眼見過人被瘡癰折磨、全身潰爛至死的模樣,所以感到好奇,所以查閱了無數藥典醫籍,所以對它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到,即便只是在白日相遇行禮後與屠典獄擦肩而過、粗略地看了他的後頸一眼,她也能敏銳地辨認出來。

但她知道,在旁人眼中,這絕非是她這般小娘子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她答得有恃無恐:“我也是聽了’老屠‘這個稱呼方才想起,他前世便是因患這病時食了魚蝦,不過幾日病情便迅速惡化,無力回天……”

說著話,兩人走進了庖廚。

府裏雇來幫忙的幾名廚娘已在做完所有夥計後便收拾妥當離開了。

偌大的庖廚此時空蕩蕩,隨阿柿怎麽用。

見小娘子熟練地拿起襻膊綁上,少年又想說話了:“我不知道你還會做羹湯。”

“我明明說過,前世我們住在一起時,許多飯菜都是我做的。”小娘子假裝嬌氣地抱怨,“我說的話,你都記不住。”

不等他接話,阿柿就指著身後一籃子鮮菇,無比自然地使喚起了金尊玉貴的陸小郎君:“我一會兒要用它,你去把上面的新泥洗掉。”

少年頓了頓,隨後真的低下了頭,將金絲銀線繡滿獸紋的袖口挽起,伸著如玉似雪的手指,將鮮菇一顆顆取走,到外面淘洗幹凈。

小娘子見他安靜地轉身做事,悄悄擡起手臂,手法巧妙地暗自松了松襻膊的繩結,隨後頭也不擡地處理起筍來。

待幹完了活的少年回來,她仍是看也不看他,擡手地將鮮菇放到砧上,刀工純熟將鮮菇切片,齊齊累到盤中,樣子極為全神貫註。

這時,隨著她“無意”地一個扭頭,看起來好端端系在頸後臂間的襻膊,忽地滑開了不少。

看看自己沾著汁液的指尖,阿柿連忙呼著催陸小郎君過來,幫她重新將綁好。

“快點快點!”

小娘子著急的神情真得不像話。

“我可不能在這兒弄臟衣裳!我還要回宴席去呢!”

為小娘子綁系貼身襻膊這種事,十分輕慢又不恭。可他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襻膊松開,弄臟衣物。

最終,在襻膊滑落的前一刻,少年還是擡手拉住了繩子。

但他仍舊固執守禮地並不觸碰她的身體,只是遠遠握著繩子,等她忙完手中的活計、洗凈雙手後自己來系。

可這般情境落在旁人的眼中,卻已經是無比的親昵了。

做冷淘的問事家娘子原本想要去廚裏幫阿柿打打下手,不料卻正巧看見了屋內如此這般惹人遐想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頓時羞得不知是該進還是退。

過了半晌,竇大娘見席間眾人的肚子裏已吃了些熱食,便帶著幾名仆役到庖廚後面的屋中取酒。

見問事家新進門的這位娘子正孤零零地徘徊在院子中,竇大娘也不多問,喜氣洋洋地就將這位與眾人還有些陌生、發上還戴著紅絨的局促新婦挽進了屋,指著已經提前搬出來的許多酒壇:“快來同我一起挑挑酒!”

庖廚裏,阿柿已經將湯煮好了。

她用小碗盛了幾勺,非要陸小郎君先嘗嘗。

少年拒絕不了她,只好在道謝後將湯喝了。

湯一入口,少年就知道了,阿柿此前在屠典獄面前說的話並非吹噓。

這湯分明只是菜湯,卻不輸魚羹多少,真的十分鮮美。

端莊地將湯咽下後,少年認真地告訴揚著淩霄花般鮮亮面龐的小娘子:“這湯很好喝。”

小娘子馬上就笑了,清瑩瑩的圓眼睛裏閃動著雀躍的光。

“你要是喜歡,我以後日日都給你做飯!我會做得可多了,一個月都不會重樣!”

聽到這邊的動靜,竇大娘便來看了一眼。

見阿柿已經忙完,她馬上連聲笑著招呼她也過去:“我們正在挑酒杯,你也一起去瞧瞧!”

說完,竇大娘又隨手地將陸小郎君打發去亭子、給大夥兒送阿柿煮好的蒓菜湯了。

目送陸小郎君離開,阿柿便一臉興沖沖地跟著竇大娘去了後面的屋子。

屋子裏擺滿了開了壇的酒,除了竇大娘此前提過的三勒漿,還有地黃酒、三辰酒、松醪春、梨花春等數種,算是私家藏酒的大戶了。

阿柿正打量著酒,便聽見一旁的問事家新婦“哎呦”地驚呼了一聲。

她側目看過去,竇大娘放在新婦面前的,是個鎏金的八棱銀杯,環形把手的指墊上浮雕著個深目高鼻、頭戴瓦楞帽的碧眼胡人頭。

正是這個活靈活現的浮雕人頭將問事家的新婦嚇了一跳。

見已得逞,故意逗趣的竇大娘便不再嚇她了。

她朝新婦解釋:“這是我花了心思淘來的,據說是栗特工匠的手藝,在大梁並不多見,李群青卻嫌它醜陋,總不肯用,好久都沒拿出來了。”

說著,竇大娘發現,阿柿正用一副好奇的模樣對著銀杯端詳,睜大的眼睛亮盈盈的,似乎很中意這個。

竇大娘頓覺尋到了知音,拿起銀杯便往小娘子懷裏一推,爽快笑道:“你若喜歡,便給你了!”

說罷,見阿柿捧著銀杯、認真地在看杯身上鏨出的排簫樂師,竇大娘笑了笑,轉身拿起另一個瑪瑙所制的獸首杯子,同新婦說道:“這個也是我買到的得意貨……”

說了幾句,聽到背後窸窣的聲響,竇大娘轉過頭,卻見阿柿拿杓從酒壇子裏舀了一滿杯的榴花酒,正想要悄悄地偷喝。

竇大娘看她抿著銀杯沿、如饞壞了的小貓般迫不及待,忍不住又笑了:“這酒還冷著……”

但她見那酒不過一杯,小娘子呷呀呷呀地喝得也不急,便也沒阻攔。

可半晌後,當陸雲門回來取他一會兒要用的膾魚之物時,見到的場景便是阿柿被笑得腰都要直不起來的竇大娘攙著,左撞撞、右跌跌,眼看醉得都走不直路了。

少年站在原地,沈默了片刻,才想起叉手向竇大娘行禮:“她喝了多少?”

“什麽喝了多少……”

竇大娘笑得不行,指指阿柿手中緊緊抱著、誰都不給的那個銀杯。

“還不到那一杯!我以為她愛喝酒,便只當她是潤潤喉嚨,誰知道一小會兒沒看著她,再轉過頭,她就已經醉得在學池魚吐泡了。”

她將阿柿推給少年,騰出手捏了捏笑酸了的面頰:“她原來……這樣不能喝酒嗎?”

陸雲門也沒想到。

小娘子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突然就大著舌頭鄭重出聲,“可不敢叫我喝酒,我喝了酒哇,”她認真且自豪地說道,“騎驢似乘舟,眼花能落井(註)!”

這句寫的分明是一位放曠縱誕的酒八仙,她倒是敢往自己身上說,而且還說得如此得意。

少年忽然有些想笑:“你倒是很能給自己臉上貼金……”

他話未說完,就見小娘子轉回身,敞開大步,轟轟轟轟又朝著放酒的屋子斜沖而去。

少年連忙將她扶住。

阿柿對著陸雲門看了一會兒,忽地就把她死命藏在懷裏、誰要都不肯給的銀酒杯直接捧向了少年。

“這個……給你。”

小娘子說話還是很不清楚,有些顛顛倒倒的,但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使勁地將自己護了那麽久的酒杯塞到少年手裏,鈍鈍地、固執地指著放酒的屋子,慢吞吞對著少年笑:“好喝,我想再去舀……給陸小郎君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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