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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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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25

聽到了小柳枝的話, 眾人的目光這才細細地打量向了她。

她身段極佳,媚若無骨,一把細腰不盈一握, 的確像是善於曼舞。

可同時,她卻長了一張極為平淡的臉。

端詳起來,五官都稱得上姣好,可除了右耳下那顆紅豆一般鮮艷的朱砂痣外,竟就沒有一處能令人記得住的地方。睜眼再閉眼,便能將她整個人全忘了。

“我雖為舞姬, 卻並非奴身。六月廿九那日, 我結清了工錢,收拾好行囊, 帶著班主贈我的釵裙脂粉準備離開。因不想撞見班子裏的其餘人、再來一場依依惜別,我便抄了小路。不料路過那間庫房的窗外時, 正巧看到梨娘端著茶盞推門進屋找楊褐。”

小柳枝面露赧然,“我這人有個毛病, 從小就愛聽墻角,見他們孤男寡女竟要獨處, 我一時沒忍住,便蹲在了墻下,偷偷地往裏看。可我原本只是想聽個辛秘過癮, 沒想到楊褐會突然殺人。”

果然是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楊褐在梨娘的緊逼質問中一直低沈寡言, 沒有現出一絲兇意, 可真殺起人來, 卻能毫不手軟。

“我當時實在是嚇得慌了,也不敢聲張, 轉身抱著包袱跑出了院子。之後的一段時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我已經跑進了野林子,兩手空空,身上的包袱竟不知丟哪兒去了……”

“包袱?”

賈明嘴中默默咕噥了一句,突然“叮”地睜大了他綠豆大的老鼠眼,望向正在仔細聽陸雲門轉述的阿柿:“你撿的就是這個包袱?”

小柳枝還在講述那日的事,賈明因此沒敢說大聲。結果,全神貫註盯著陸小郎君看的阿柿沒能留意到他,反倒是李忠淡淡瞥了他一眼,令賈明只能趕緊閉嘴。

“……我丟了包袱、沒了傍身的銀錢,卻不敢回雜耍班子,也不敢去縣衙,最後只得在夜裏尋了一座小廟落腳。那小廟無人打理,但白日會有不少人拿著供品到那裏燒香。於是,我就躲在佛像或供桌的後面,想靠吃供品捱幾天,等梨娘的事情了了,我再回雜耍班。”

小柳枝的聲音還在繼續。

“可很快地,我發現,去那裏燒香的人十分虔誠,他們在跪拜那尊菩薩像時,會說很多平日裏從不與人道的心裏話,會將自己的情況和所求全數說出。”

說到這,她擡頭看了眼百善:“這位郎君也去過。他告訴菩薩,說他少時被蛇咬傷的右膝每逢陰雨便會疼痛,求菩薩顯靈,發發慈悲,減緩他的傷痛。”

百善瞠目結舌,茂密的粗黑眉毛高高地揚起。

小柳枝又低下了頭。

“就這樣,我知道了許多在旁人看來我絕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每天聽著他們祈求顯靈、顯靈,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衣食無憂的卦姑、師婆,於是便動了歪心思……”

她說,起初,她也只是試著與去廟裏去得最勤的老媼假裝偶遇,拿她曾向菩薩祈求的事糊弄了她兩句。

沒想到,那個老媼那麽輕易地就信了,不僅拿出飯食和錢財給她,還在聽到她只是雲游至此、並無定所後,騰出了家中最好的屋子供請她居住。

隨後,她有神通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都拿著錢食想要見她。

她挑著曾經去過那座廟的人見了,隨便說出了幾個“秘密”,那些人便對她深信不疑,幫她把“柳仙姑”的名聲傳了出去。

“我……我就是被豬油蒙了心!本想昧著良心賺幾天錢就跑,誰知道這消息竟傳到了吳府。吳總管親自上門將我請了過去,給了我錦衣玉食,希望我能我久居吳府,為吳府祈福避難。

我明知道那是條絕路,應該立馬拒絕,可那個時候,我被吳府的富貴迷花了眼,滿腦子只想著再多住一日、再多住一日……

沒幾天,吳總管突然找來,說想要見識一下我的神通。我推三阻四,說我發揮神通很費神,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時日,他沒有催我,卻邀請我同去餵狗……”

被活生生丟進獒犬中的羔羊。

想要逃命卻被無處可逃的痛苦嘶鳴。

被咬斷的脖頸。被撕開的血肉內臟。

獒犬腥臭的、涎水混著肉絲和血水的齒間。

還有看著它們撕咬時露出陰森狂躁笑容的吳紅藤。

“……那個人,比看起來的還要可怕!我意識到我偷聽的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根本就騙不過他,我得拿出件大事,只能謊稱梨娘的冤魂找上了我,想要我幫她伸冤。”

這便有了她在縣衙堂前演的那出戲。

“小娘子戳穿我時,我怕極了,若是吳家知道我是個騙子,我恐怕當場就會被打死!所以……我……我就汙蔑了小娘子……”她囁喏道,“可沒想到回去後不久,我突然病倒……之後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

知道梨娘被害的真相,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楊褐行兇。能說出梨娘身上那道蠍文的特征,是因為她曾在同梨娘沐浴時見過那道文身,梨娘經不住她的追問,便將自己的幾段過往和文身的由來告訴了她。

一切都同阿柿說的一樣,柳娘子根本就沒有神通,她的身邊也從未出現過向她伸冤的梨娘鬼魂。

見這個謎團已經解開事了,賈明立馬向李忠告假,說要找人將他衙內住所側廂的那間危房修繕修繕,回頭騰給阿柿住。

許久沒有出聲的李忠此刻肅面皺眉:“賈縣丞,你在公務上已懈怠數日。縣裏的庶務積壓,縣學和秋社的祭祀需要籌備,賦稅征繳的人手也不足……”

“哎呀呀呀……”賈明支吾道,“原本我也不想修那間側廂。到處都是窟窿,修起來多花錢呀,還不如讓她繼續在客棧住著。但我實在不放心阿柿。您也聽見了,那吳總管可怕得很,萬一他心血來潮,又想來搶阿柿,那我花了十貫錢加一匹絹買到的侍婢可就沒有嘍!”

天花亂墜地扯了半天,賈明總算拿到了半天假。

為了表示自己對阿柿的關心不是作偽,他還特意托陸雲門送阿柿回去。

方才,屋子裏說起正事後,大肥貓就跑到了外面作威作福,一顆好好的合歡樹被它禍禍得一片慘狀,扁平的莢果掉的一地都是。

此時,它正趴在一處枝頭上,把那根算得上粗的枝子壓得咯吱咯吱,看起來隨時都要斷。

一見到阿柿要走,它立馬從樹的高處幾步躍下,撲騰著就要往阿柿的身上撞。

看它的沖勢太猛,陸雲門向前一步,略一彎腰,輕松地將它單手撈進了懷裏。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但當大肥貓撞至少年胸前時,阿柿絕對聽到了響亮的一聲“砰”!

可少年直起身時,仍舊站如松竹,只有在肩頭的白鷂和懷裏的大肥貓打成一團、還馬上就要殃及他另一只手中拿著的草木棒子時,他才露出了一點困擾。

看了看阿柿,陸雲門將那根草木棒子遞向了她。

阿柿留意那十二個飴糖小動物好久了。

這會兒終於可以近距離地看它們,她立馬面露歡天喜地接了過去。

雖然草木棒子也有些沈,但是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就算打著擺子也要把它扛在肩頭。一路上看著孩童們圍過來時露出的羨慕目光,小娘子的樣子看起來別提有多耀武揚威了。

快走到客棧時,他們聊起了吳府的事情。

“……我其實很害怕。那個臉色白蒼蒼的總管,身上有很重的煞氣,他肯定殺過很多無辜的人。但是,為什麽他一見到你的玉佩,突然就變了態度、願意放我出來呢?”

她似乎很不明白。

“賈明說,得罪李縣令都不能得罪吳總管、吳總管比縣令都厲害。你……比吳總管還厲害嗎?”

少年笑了笑:“並無此事。”

“我還以為你比他厲害,他會聽你的話呢。”

阿柿苦惱地嘆了口氣。

腦袋一耷,頭上系著的小紅豆珠子都跟著垂了下去。

“你說,他還會再來找我、把我關到他們家裏嗎?賈明好像很擔心,說要想辦法把我接到縣衙裏住。”

“你想要我怎麽辦?”

陸雲門看著她。

向來一言九鼎的少年給了她承諾,“如果你實在不安,我可以暫時將白鷂留在你的身邊。它十分機警,也很擅禦敵,若是有人要對你不利,它便是沖鋒陷陣也會保護你。但這或許會給你造成不便,讓你覺得很不自由。”

阿柿直視著他的眼睛,神情懵懵懂懂,像是完全聽不懂他話中的機鋒。

“可白鷂是你的同伴,它離開你,肯定會難過……”

小娘子面露為難。

“這樣吧,如果,如果吳府真的有壞人要來抓我,我真的要被關起來了,到時候,你再出來幫我,好不好?”

“好。”

少年仍舊全隨她的心意。

客棧到了。

他在客棧門前停下腳步,看著阿柿道:“回去吧。”

“哦。這個!”

阿柿把肩頭的木頭棒子舉起來。

“你忘了把這個拿走。”

“這是給你的。”

“給我?”

“對,全部都是你的。”

阿柿握著草木棒子的手指動了動,眼睛中那丸澄澈的潭水忽地凝住一瞬。

隨後,她的杏圓眼睛裏又是一片波光盈盈了。

“陸小郎君。”

她眼巴巴地看著面前自持端莊的綠衣少年,腳尖在地上來回地碾,“我有點舍不得走了。”

陸雲門看著她,沒有出聲。

阿柿揚起臉。

“我猜,今夜會有大雨。下雨時,那些以往怕被日曬而只敢藏在泥裏的蚯蚓們多會露頭。要是我抓到了蚯蚓,就請你喝蚯蚓湯。蚯蚓做湯,很好喝的。”

——

入夜,大雨如註。

阿柿在燭燈下轉著那群飴糖吹成的十二生肖。

她拿起猴子和豬,把它們當皮影兒一般,你撞我一下,我扇你一掌,舞著舞著便打了起來,影子交錯著映在窗紙上。

正玩得起勁,突然,她的屋門被叩響了。

雨重重地砸在木窗上,震得人心中一片寒瑟。

阿柿輕輕將飴糖插回草木棒子,屏氣凝神地走至,小心打開了一條小縫。

外面,站著一個戴有雨笠的男子,面容完全掩在了雨笠落下的黑影中。

見阿柿一臉警惕、不肯開門,男子將雨笠擡起,露出了一張長著粗黑眉毛的憨厚圓臉。

“百善?”

阿柿呼出了一口氣。

百善可是在她身邊跟了許久了,自被光明正大派到賈明身邊做護衛後,他更是幾乎一直伴在她左右,時常寸步也不離。

她在雜耍班子庫房點燃安魂香時,他在旁邊。

她說出李忠身上金光異常大作時,他在旁邊。

就連她被帶去吳府時,百善也全程在場,也算是跟她出生入死了。

“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吳總管找來了。”

她一瞬間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緊繃,見他身上的油衣不斷滴著雨,便連忙轉身:“我去給你拿布……”

“小娘子!”

百善拉住她的手臂!

他壓低聲音:“李縣令在對街巷子的馬車裏等您,請您悄聲去與他見一面。”

“好,那我馬上……”

阿柿正應著,突然整個人猛地楞住。

她一臉驚訝地望著百善:“你會說北蠻話……”

百善:“噓。”

阿柿乖乖地噤了聲。

“此事稍後再說。”

百善的聲音更低了。

他的手慢慢伸入懷中,語氣十萬火急、催促極了:“縣令有萬分重要的事要立刻與您說,請您盡快前去!不可再耽誤!”

見他催得這樣急、說得又如此嚴重,阿柿立馬點點頭,快快地從箱籠裏找出蓑衣穿好,跟著悄然收起迷藥帕子的百善,走進了雨夜。

——

大雨滂沱,即便穿著蓑衣,雨粒仍舊打得人睜不開眼。

阿柿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爬上了那座幾乎淹沒在黑夜中的不起眼馬車。

李忠見她渾身淋得不輕,便將手邊草花紋的銅制手爐遞給了她。隨後,他向外吩咐了一聲,全身隱在雨夜中的百善便抽動了馬鞭。

很快,馬蹄濺水奔行,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向著縣城外跑去。

外面雨勢不減,寒涼不斷湧入馬車,凍得阿柿自脫去蓑衣後、便一直捧著手爐。

那手爐小巧、不過蟈蟈罐大,但在她的手中,竟顯得大極了。

她的人也是小小的一團,看起來那麽的聽話乖巧,即便是在柔弱的羊群裏,也是最容易被狼群叼住脖頸的羔羊。

“阿柿。”

李忠出了聲。

“我今夜找你來,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阿柿似乎更驚訝了:“你也會說北蠻話?”

李忠道:“我曾在靠近北蠻的地方任過職,習得過幾句北蠻話,但自學的東西,難免還是會有錯漏,比不得鴻臚寺的譯語人。我便幹脆裝作一字不通,全權交由陸小郎君。如此,他便可少些顧慮,隨意放開手腳去譯。”

阿柿很不在意他解釋裏的那些彎彎繞繞。

她只對他說的一件事點頭:“嗯!陸小郎君很厲害!我說的話他都能聽懂!”

李忠笑了笑。

從未彎起的嘴角裂出了一道道細密的溝壑。

馬車在百善的馭使下已經奔馳著駛進了空曠的鄉野,在毫無人煙的路上兜轉,但阿柿像是完全沒有發現,只全神貫註地對著李忠看。

“李縣令。”

過了片刻,她主動出聲。

“為什麽你身上的金光又變淡了?”

李忠:“變淡許多嗎?”

“嗯。”

阿柿的神色有些難過。

“稀稀薄薄的,只剩下了很淺的一小層,就快要看不見了。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陣風就會吹散。”

李忠:“這恐怕跟我要相求於你的私事有關。”

見阿柿專註聆聽,李忠便直接開了口。

“說來慚愧。”

他嘆道,“我年輕時,曾發現過一個盜洞。出於好奇,我與好友潛了進去。那是一座不知名的漢墓,距今恐有七八百年,但已被不知哪朝哪代的盜墓賊挖了進去,不剩下什麽值錢的物件了。”

他頓了頓,“可就在我們以為要無功而返時,竟意外發現,那是一座雙層墓。挖出盜洞的盜墓賊只發現了上面的一層,而下面的那層,則被我們發現了。那座下層的墓室從未被人發掘,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寶。可我卻魔怔了一般,什麽都沒有拿,只將棺材裏的人頭骨帶了出來。”

阿柿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呼吸都屏得很小聲,像是十分驚奇他的遭遇。

李忠:“我想,或許從那時起,我便被棺中的惡鬼纏上了。”

他的目光沈進了陰霾裏。

“我回到家中,家裏的人一個接一個、全部慘死在了我的面前。那之後,每一個晚上,我都會被噩夢驚醒,夢到惡鬼撲面,血染山河,而我一旦清醒,耳邊身後便會響起惡鬼低語,不停不休……”

“阿柿。”

李忠定住緊縮的瞳孔。

“你能幫我嗎?幫我解決那只惡鬼,不要讓它再與我糾纏!”

“可是……”

阿柿遲疑,“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嗎?而且,我沒有在你的身上看到任何惡鬼……”

“我要說的也是此事。”

李忠又是一嘆。

“自被那惡鬼纏上後,我接連數年渾渾噩噩、瘦如枯骨、幾乎沒了人形。幸而在幾年前,我花了畢生的積蓄,於寺中求得了一枚舍利,有了舍利相護,我才得以安生。你看到的金光,想必就是那枚舍利的鎮邪金芒。”

他眉頭緊皺,鐵面死死板著:“初見你時,聽到你能看見我身上的金光,我便知道你定然不凡。可我身為官吏、心懷抱負,便要效仿名臣李國老、以身作則、教化百姓,絕不能當眾信奉神神鬼鬼。雖明面上我始終不能承認,但你若願意細細回想,我其實也為你行過不少方便,並不是真心刁難於你。”

他這段自然不是實話。

李忠為人本就多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便是尋常人隨口的一句無意話,他也要在心中翻上三番,將人往最惡毒處去想,對阿柿的懷疑更是重上加重。

也是直到近日,他才終於相信了她的本事。

可這些,卻沒有必要讓阿柿知道了。

就像他永遠也不會開口告訴阿柿,無論今日她能否解他的困境,他都不會讓她在聽過他的這段秘密後活著回到金川縣了。

阿柿低頭想了一會兒,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聽了阿柿的話,李忠眉間的豎紋松了松。

但緊接著,他便又擰緊了眉心。

“我本以為可以這樣度過一生。可如今金光勢微,若是沒了金光的保護,那惡鬼會不會又尋過來?”

他握緊鐵拳,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抖動,聲音壓著、卻難掩悲愴:“我還有滿腔報國的心願,我還要好好地治理金川縣,讓這裏物阜民安,實在不能再過回被惡鬼纏身、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柿像是被李忠的情緒感染了!

她也激動地握緊了拳頭,語氣正義又憤慨:“李縣令,你放心。我雖然能力有限,但也從阿耶那裏學過如何對付惡鬼,只要能碰到你說的那顆頭骨,我就有能幫你的法子!”

聽過阿柿的話,李忠思索須臾便探頭出去,對駕車的百善言語了數句,聲音幾乎被盲風暴雨淹沒,沒有讓阿柿聽見分毫。

很快,原本在荒涼地打轉的馬車就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起來,直到破曉時分,一夜未停的它才終於變慢。

此時雨早已停歇,眼前的是一片泥土黏膩的群草山麓。這裏地勢覆雜,常有迷瘴,極度難行。即便是當地的百姓,若是沒有入山林的經驗,誤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那惡鬼的頭顱就在前方,車不能行,只能徒走。”

李忠帶著阿柿下車,叮囑她要緊緊跟上自己,隨後便帶頭走進了氤氳如霧的白瘴之中,留下百善在山麓邊緣看守馬車。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李忠在一棵已經被大藤絞殺枯爛了的野樹前停下了。

接著,他從樹旁的叢地中摸出把鐵鏟,用力挖向地下。

片刻後,一扇木板門露了出來。

“阿柿。”

李忠丟下鐵鏟,稍微費了些力氣、將沈重的木板門打開。

“你先進去。”

見裏面豎著架可以向下爬的梯子,阿柿跺掉爬到她身上的馬陸蟲子,毫不猶豫就鉆了進去,噔噔蹬蹬,很快跳到了洞底。

李忠見狀,也爬了下去,隨手將木板門關嚴。

門板閉合的瞬間,光亮斷若裂帛,徹底被隔絕在外。直到李忠擦亮火石,摸索著點燃了梯子旁放著的蠟燭丁,地洞下才再次有了微弱的光亮。

“路不好走,跟緊我。”

李忠穩穩端著燭臺,繃緊的聲音在空曠的洞道中蕩起滲人的嚶嗡回響。

這條路並不算長,但卻幽深曲折,彎繞多得仿佛盤桓大蛇的軀腔。而李忠擎起的燈燭,光火昏暗跳動,僅能照到眼前的一兩步。在這晃蕩的光影下,兩側狹窄的石壁似乎在不斷顫動擠縮,瘋狂壓迫著人的心神,每一刺踏步都令人無名生寒。

阿柿慢慢地吸著地洞中混著悶臭的濁氣,胸腔中咚、咚、咚、咚,跳得越來越快。

終於,在蠟淚淌滿燭臺時,光亮照到了深處的洞腔。

“到了。”

李忠腳步一停,告知阿柿。

可他停得實在沒什麽前兆。

於是,緊緊跟著他、生怕落下一步的阿柿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實撞上了他寬硬的後背,在李忠因吃痛而繃緊背肌時,她的鼻尖也散開了酸楚。

她低頭揉了揉鼻子,李忠已經擡步走進了洞腔,極快地用火苗的最後一餘火光,點燃了洞腔盡頭洞壁燭臺上的油燈。

略腥的魚脂油味在空氣中緩緩蕩起。

阿柿擡起頭,望向裏面。

豆大的油燈,能照亮的範圍很有限,洞腔內仍舊無比幽暗,能看清的只有油燈下那座漆紅高架上擺著的甕壇子。

瞬間,她定住了目光。

那壇子足有人頭大。

壇口處貼滿了圖樣詭異的朱砂黃符,符紙陳舊,卷邊泛焦。

而壇子下面則鋪滿了染血惡臭的動物皮毛,周圍羅列著數個黃泥人和樟柳神偶,裏面的臟器爛肉隱有露出。

“就是那個壇子……”

李忠走向阿柿。

他眉心緊皺,皺出的疙瘩跳如痙攣。

“那顆我帶出來的頭顱就放在裏面。”

見阿柿沒動,他黑面低喝,聲音洩出不安:“快些去做!你不是說只要能碰到它就有就我的法子嗎?離壇子這樣近,惡鬼的法力必是最強,若是護體的金光此刻消失,惡鬼怕是馬上便又要纏上我了!”

聽到他的催促,阿柿連忙回神。

“是,我得過去……”

她邊說著,邊急急朝甕壇跑。

可還沒跑出幾步,她便仿佛腳下突然踩到了東西,重重地摔倒在了李忠的腿上。

她這下摔得不輕,砸得李忠也雙腿吃痛,膝蓋打了彎。

“對不起……”

阿柿忍著擦破皮膚的疼,手心撐地想要爬起來,手掌卻被什麽硌到了。

她下意識般地扭頭去看。

躺在她的手下,居然是一大塊白骨……

再匍著橫看下去,她這才看出,原來,洞腔的邊緣,那些草席和灰礫下蓋著的,竟是成堆的、數不清的人類枯骸!

將已經出口的驚呼聲咽下,阿柿神色驚恐地匆忙爬起,連面頰上蹭到的蛛網都顧不上擦,朝著洞腔口便逃!

可因為被李忠抓了一把,掙脫後的她腳下不穩,沖到了洞腔,撞倒了更多的枯骸!

“原不該讓你發現這些……”

李忠低惱一聲,一張方臉青黑,艴然不悅。

見阿柿仍想要逃,他從懷中掏出匕首,刀尖直對阿柿:“勿再亂動!”

已經耽誤了太久!

從阿柿提到金光變弱起,他就感受到惡鬼的寒意在向他壓近!

時間越是流逝,那股寒意便離他越近,進入地洞以後,寒意更是已經絲絲縷縷地在往他的身體裏鉆了!一旦金光徹底消失,他就又要墮回無間地獄!

李忠兩額暴鼓,青筋勾出猙獰的兇相。

“惡鬼呢?”

他的身體寒戰不止,好像惡鬼已經貼上了他的皮膚!他再也穩不住往日的莊肅,持刀沖向伏在地上的阿柿:“不想死,就快去把惡鬼……”

突然,李忠喉中的厲音盡噤!

他手肘僵硬,兩條腿在邁動間陡然失去知覺,整個人千斤木石一般,直墜墜轟地跪倒在地,竟再也挪不動絲毫!

“是你……”

李忠僵直地望向高架上的那個甕壇。

他的金光一定沒了……

惡鬼來報覆他了!

那一刻,被惡鬼纏身的種種回憶湧占心頭,李忠對著甕壇,駭得心神俱裂!

“我錯了!”他吼得幾乎要將肝膽嘔出來,“我錯了!求您收起神通,我還像以前一樣,我把她殺了,以生人祭您!!!”

“居然還在求鬼呢……”

少女的聲音在他旁邊珠玉落盤地響起。

那腔調,又薄情,又嘲弄,還帶著點懶洋洋,仿佛一只在熏暖漫花中初初蘇醒的虎。

“鬼有什麽*七*七*整*理可怕的?你最應該怕的,明明就是活人……”

李忠的脖子已經很難轉動了。

他只能呲裂地轉動眼珠,眼睜睜看著那只他眼中的羔羊從他的面前走過,慢悠悠地摘下油燈,用火將洞腔中殘留的其餘蠟燭一一點燃。

光亮很快在洞穴中流淌起來。

也讓李忠將阿柿看得更加清楚。

他記憶中的阿柿,粗鄙懵懂、頭腦空空,單純好騙,像是只無拘無束慣了、在綠色林子裏蹦蹦跳跳的小松鼠。

可此時,他眼前的少女,擡步、托臂、擎燈,一舉一動輕而雅致,氣質渾然天成,恍若秾艷牡丹花群中最薄翼如繡的那只金貴玉蝶。

明明還是那張平凡圓潤、毫不起眼的陶俑侍女般的臉,可她映於洞壁的側影,卻堪比宮宴圖中最耀眼的釵佩貴女!

種種強烈的不對勁拼命湧上李忠心頭。

突然,一個遲到冒出的念頭刺得他頭皮發麻!

她說的,是地道的大梁漢話!

“你!”

在李忠的驚駭中,少女走向紅漆高架,捧起甕壇,三兩下撕開了貼滿甕口的黃符。

見甕口被紅泥封死,她便毫不猶豫,在李忠的驚吼聲中將人頭甕舉起,用力撞向桌角。

砰地一聲,甕被磕出了一大塊裂口,裏面早已朽爛的頭骨也被震得斷碎開來。

然後,她不緊不慢,將手伸進了進去,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枚桃核大小的雕山玉印。

“李明府為何這樣驚訝?”

圓臉的小娘子說著清晰的大梁漢話,言笑晏晏地看向驚愕的李忠。

她的笑還是很甜美,杏目中盛著的也仍是那掬明亮清澈的溪水。可落在如今的李忠眼中,這一切都更加令他毛骨悚然。

“你當初之所以會把頭骨整個兒地偷出來,難道不就是貪圖她口中的這塊除非將頭骨打碎、不然無論如何都拿不出的雕山玉璽印嗎?”

她語氣輕快,宛若枝頭最俏麗的黃鸝。

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惡毒又譏誚。

“要我說,做人,要不就像陸雲門那樣,心堅意定,不信鬼神。要不就如蕓蕓眾生,信神拜佛,行善積德。可你篤信鬼神報應,相信上天有眼,卻又忍不住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既想要這屍顱裏的寶玉,卻又不敢破開屍顱、生怕遭到報應,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兩全其美呢?慢慢地,疑神疑鬼,越陷越深,可不就把自己逼成一個瘋子了?”

聽到這話,李忠應激一般:“我沒瘋!”

他在這裏殺過太多人,那些死前被淒厲喊出的“你瘋了!”的尖叫,在他的耳邊此起彼伏,吵得他想要暴起!

“我的父母、妻子、兒子、女兒,他們全被惡鬼害死了!”

“才不是呢。”

阿柿輕描淡寫道。

“那一年,洪災過後,浮屍遍野,官吏推諉,治理不及,以致疫病滋生,極快蔓延,使得那附近的老弱病幼,染病大半。你自小習武,又正值壯年,是家中唯一的壯丁,所以才得以幸免。”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舊服素面,盡顯寒酸,可系在雙髻發繩上、充當佩珠的那兩粒紅豆,卻絲毫沒有晃過,“跟你近親的鄰裏死了,欺負過你的惡霸也死了,與你素不相識大梁百姓也死了數萬個……同邪祟惡鬼沒有關系,人禍罷了。”

把無關緊要的話說完,阿柿將手中的玉璽印擡向燭光,旋轉著細細打量。

白玉溫潤細膩,光亮含而不露,再看看它側壁上勾刻自七八百年卻仍舊完好的竊曲紋與勾蓮雷紋,她逐漸愉快又恣意地露出了她的兩顆小虎牙:“真的好漂亮,沒辜負我多為它花的心思……”

“什……”

“自發瘋起,你便到處尋醫問藥,可這甕壇的來路不正,你不敢去佛寺道觀,只能去找邪術偏門。”

因為滿意那枚雕山玉印,又覺得李忠的反應有趣,阿柿此刻的心情不錯,便同他多說了幾句。

“……五色彩絨樟柳神、白紙方籠素絲線、規矩有誤的三牲福禮、錯字連篇的天蓬咒符……還真是五花八門,沒一個能登上臺面。”

少女看著散亂在洞腔中施術痕跡,毫不費力地將它們認了出來。

“我猜,你心中覺得那惡鬼厲害,這些小門招數對付不了它,所以瘋病毫無好轉。然後,你開始用生人祭鬼。每隔幾個月,便會帶上一個人、進入這片野山中的瘴林、來到這個地洞……”

說著,她秀秀氣氣地“唉”了一聲。

“要是那個時候,隨便找人跟上你,很快就能找到這兒了。可從你買下了那顆舍利後,篤信神佛庇佑的你就再也沒有踏入過這片野林,害得我如今想要找到這兒,還要費這麽大的周章。”

說完,阿柿彎腰,將她刺入李忠後背和下肢的幾根淬了藥的牛毛短針一一拔下,妥帖收好。

這時,他的項頸已徹底不能動了。

於是她緩緩地拿出了一根細長的金針,精妙地、完全地將它從尖至尾紮進了他的顱內。如此,用不了片刻,他便會開始神識錯亂、真正地被“嚇瘋”了。

做完這些後,少女才不徐不疾,撿起落在李忠手邊的匕首。

“是把利器呢,開刃鋒利,削鐵如泥。”

她揚著一張天真明媚的臉,語氣輕松地仿佛只是在談論一朵在天空染上夕霞的雲彩。

“只要在喉嚨上輕輕一割,血應該就能立馬噴湧上天。這裏的屍骨,都是你用這把匕首殺死的吧?有多少具?”

她直起了身,腳步輕快地走到地洞的四處,開始一個一個地數起地上的頭骨來。

“一。”

“二。”

“三。”

……

她邊說邊將那些頭骨抱起,甚至還很有興致地試著將它們摞起來。

“三十二。”

她終於數完了。

“比我想的少了不少。”

阿柿輕盈地俯向全身均已僵痹的李忠面前,嬉戲般地轉了轉匕首,在他的手腕處比劃著,眼睛裏閃動著愉悅的惡意。

“但割喉殺人實在太無趣了。如果是我,就會先把人的手腳筋挑斷,然後一刀一刀,淩遲著細細地放血……”

突然,阿柿聽到了鳥喙啄動地道門板的聲響。

篤篤篤篤。

還間有一聲白鷂呼人的啼鳴。

阿柿頓了頓,哧地笑了一聲,隨後無比乖巧地席地跽坐,將那柄匕首放到了一旁。

然後,她又將匕首推遠了一點。

——終於來了呀。

“我果然還是做不到……”

她從未想過會在金川縣遇到陸雲門。

誰能想到呢,煊赫至極的的燕郡王的兒子,長安城最是清流的麒麟少年,竟會跑到金川縣這種僻野窮地、填一個下品譯語人的空子?

可仔細想想,這又的確是陸雲門會做出的事情。

無欲無求、坐樹不言又梅妻鶴子的陸小郎君,不愧是她自八年前起便最討厭、最不想見到的人。

可是最近,她改變主意了。

她想見他。

只騙李忠多無聊啊,跟穎悟絕倫又清心寡欲的小郎君玩一玩,那才算有趣。

阿柿低下了頭。

她梳著雙螺髻,穿著件蔥白色圓領的小衫,垂下纖細後頸的模樣宛如一枝從玉瓶中探出的、顫悠悠的白色小花,柔弱又輕嫩。

“我果然很沒用。”

她一臉自責地咬緊了牙關,擡起烏黑的眼睛,望向滿面駭然的李忠。

“你肯定已經看出來了,我從來沒殺過人,就算心中再恨,也沒辦法真的對你下手。”

哢。

輕微的一道聲響。

地道的門板被撬開了。

“你去認罪。”

她打定主意般看著李忠,“去承認你因為瘋病,殺了許多……”

“我沒瘋!”

逐漸劇烈的頭痛讓李忠混沌不已,耳邊層層疊疊的鬼聲和人聲更近更響了。它們吵得他想不清楚也聽不明白,渾身奮力卻動不得身軀,以至青筋猙獰,雙目布滿血絲:“你明明就能看到鬼!你一定看到了!那個甕壇裏的頭骨,那只厲鬼,它已經纏上我了!”

啪啦。

是陸小郎君落到了洞底。

他的腰間常年掛著串五顆成排的辟邪紅珠,上面分別刻有五毒。每當他身形大動時,紅珠碰撞,便會發出這種上好的、獨特的悅耳聲。

那串五毒珠是她阿耶為七歲的陸雲門親手篆刻的。她想要,纏著阿耶央求了好久,卻還是沒得到,所以記得格外清。

“李忠。”

圓臉的小娘子嘆了一口氣。

“我其實是個不善言辭、性子又悶又靦腆的人,這次撒謊,我下了很大的決心,很拼命地去演,才騙過了你……”

“我其實見不到鬼。”

她直視著李忠,說出了再真不過的實話,“我的這雙眼睛,從來就沒看到過鬼。”

“不可能……”

每顆被阿柿壘起的頭顱都正朝著李忠,融在朽骨眼眶中的光亮,仿佛無數雙來自幽冥的眼睛,催得李忠麻痹的身體更加冰涼,如同被冰灌喉。

他感覺自己的頭骨也在一點點如碎冰般裂開,裏面滾燙的漿液卻灌進了喉嚨,讓他聲音抖喘得想要嘔吐:“那只貓,梨娘的案子,小柳枝說謊,還有好多事!你分明全說準了!”

哇。

他居然還在相信有鬼。

阿柿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那是……”

她的幾根手指纏在一起,似乎很糾結。

最終,少女下定決心。

她認真地、甚至有點嚴肅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瞞你。”

讓我來重新編一個故事。

編一個已經鋪陳了許久、專門為陸小郎君而織的故事。

少年急卻輕的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

就快要接近最後的一個拐角了。

阿柿盯著李忠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我、是、重、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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