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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內心竟如此荒涼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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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內心竟如此荒涼與不安

柏林森努力了很久都沒有睡意,忽聞“轟隆”一聲悶響炸在院子裏,料想是房頂上的積雪滑落,掉在地上。他披了針織衫又上了閣樓,進去的時候,果然屋內亮堂許多,天窗上撒下的紅色光束像外星飛船發射出的詭異、未知而攝人的光波,把沙發上的人牢牢框在一個方方正正的格子裏,下一秒就要吸走格子裏的人。

此時毯子下面的人像是某種離群索居的食草動物,面對未可知的危險,本能地選擇撅著屁股蒙頭躲避,白恬恬完全把自己罩進去,哆哆嗦嗦地跪成一小團。

人的身體就是一個大型循環系統,如果運行良好,稍有顛簸也會很快被矯正,甚至這個系統會學習更多方式規避風險,豐富自身經驗,越挫越勇,越用越靈。但如果機器大修過,一個零件損壞,另一個代償零件必然難堪重負,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微小的諸如所處環境、工作時長的改變,都有可能讓它再度陷入報廢的危機。

柏林森拉白恬恬起來,跪坐在沙發上,白恬恬睜著大眼睛驚恐地往後退,眼淚不像是從身體裏流出來的,一大顆一大顆珍珠一般直接從眼眶裏掉了下來,他看著柏林森,但也有可能他眼裏的那個並不是柏林森,他捂著自己的嘴巴拼命搖頭,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不成句子。

他的脖子上明晃晃地掛著幾塊掀得亂七八糟的傷口,傷口新鮮,蹭得白色沙發上到處是血漬,在紅光的映襯下,泛出絲絲黑氣。

柏林森蹙眉,蹲在他面前,拉下他滿是血汙的手,白恬恬的臉頰處兩坨紅,其餘地方都蒼白得可怕,臉上有幾處蹭到血跡,柏林森拍著他的臉叫他:“恬恬,醒醒!”

在柏林森的呼喚聲中,白恬恬突然到抽一口冷氣,借著夜色,眼中恍然間有了焦點,臉上的兩坨紅消退殆盡,他捂著嘴跑向衛生間,“咣”一聲撞上衛生間的門,躲在裏面大吐特吐,吐到不能視物,只剩黑黑白白由近及遠的格子不斷地在眼前循環。他抱著馬桶緩了好久,直到眼前重新出現光亮,才爬起來漱口、洗臉。

柏林森很有耐心地在衛生間門口堵他,白恬恬不願意自己狼狽的樣子屢次被柏林森撞見,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等拓夫的工作交接完,也沒什麽理由再賴在他身邊,或者再悲觀一點,他這事實上不堪一擊的破身體也還不一定能支撐多久,最近他常常感到力不從心,動不動就發燒,白露去世前兩個月就是這樣反反覆覆發燒的,這不是個好現象。他想多少留個還算說得過去的印象給柏林森,看樣子事與願違了。

柏林森看著游魂一樣飄來蕩去的白恬恬,抓起他的胳膊坐回沙發上,他按亮了沙發旁邊的落地燈,光線突然從頭頂落下,晃得白恬恬不適地闔了一下眼。

情緒上平覆一些,但身體還不是很配合,白恬恬的手仍然在發抖,身上很軟沒有力氣,坐起來都有些吃力,幾次通過深呼吸壓下那種痙攣的抽噎,但不大好止住。

柏林森用手心探了探白恬恬的腦門,果然,柏林森從衛生間的櫃子裏找了體溫計,如白恬恬所說,家裏的東西基本沒換地方,測體溫的這段時間,他又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端上來。

體溫計適時地發出滴滴聲,柏林森看了數字直皺眉頭,但他知道白恬恬不能隨便吃藥,不得已,躲出去給姚軼打了個電話,順便留白恬恬一個人在房間裏慢慢調節情緒。

姚醫生辛苦,正趕上今天值夜班,電話很快接起來:“怎麽,時差還沒倒過來,找我聊天?”

“不忙說笑,是恬恬,他發燒了,接近四十度,這對成年人來說太高了,他這樣的,怎麽吃藥?”柏林森語氣挺沈重,弄得姚軼也頗為擔心:“還有沒有其他癥狀?例如咳嗽、流涕?”

“我聽著有一點鼻音,但他剛剛好像是睡糊塗了,做了噩夢,哭了一通,不知道是哭的還是感冒導致的鼻塞。我叫醒他叫得突然,他可能有些受驚,吐過。”

姚軼沒看到病人,不好判斷:“現在太晚了,路上又難走。你先找找家裏有沒有退燒藥,這個溫度很危險,先把體溫控制住。溫度一下漲到這麽高,也說不準是流感,明天不退燒,我再想辦法。”

柏林森答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問出:“嗯……那個,他最近幾乎每天都會吐,雖然避著人,但每次吐完眼下那一片皮膚上都會出一片微小的血點,他剛剛吐過從衛生間出來之後,我才發現他臉上的血點是這樣來的。”

“姚軼,你和我說實話,他,是不是沒控制住?”

一陣沈默如磐石一般壓在兩人的訊號之間,少卿,姚軼嘆了聲氣開口:“林森,別瞎想,上次住院剛做完檢查,沒事的。他做了那麽大的手術,恢覆個一年半載太正常了。有時候人得嘴壯才能好得快,可是他這個病吃不進東西,慢一點也合理,從其他地方補吧,比如心情好一些……”

柏林森好像突然間從姚軼的話語中理解到另一層意思,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把自己的脖子扣爛了,用手……”

然而姚軼並沒有正面回答,一陣沈默後才說:“我盡快過去看他。”

回到閣樓,白恬恬又坐在那裏抽噠著哭起來,嗚嗚地捯氣伴隨著咳嗽,停不下來。

柏林森其實很受震撼,因為自白恬恬進了柏家門,就從沒在他面前哭過。

白恬恬確實不愛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白露不知道哪兒學得洋人育兒大法,傳說中叫“哭聲免疫法”,孩子哭就任其哭,不抱也不哄,說這樣的孩子不會恃寵而驕,這招也不是不奏效,白恬恬確實比同齡的孩子看起來情緒穩定些,也懂事很多,說話做事很知進退,白露沒少在外鼓吹自己的方法有多優秀。

但白露至死也不知道,白恬恬對自己的生活和身體不大負責任甚至有疏忽這事兒,多半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

即使現在這一刻,白恬恬也不是故意想哭的,他只是被迫流淚,越是想要控制自己,他越難從情緒中自拔,白恬恬感覺自己被裹挾在泥沼裏,每當他有停下來的想法,就有一只無形的手拽著他向下沈淪。

柏林森看著白恬恬為了自控,在沙發上翻過來倒過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像是被噎住了一樣,臉憋得通紅,淚越流越兇,柏林森腦子裏冒出姚軼三番兩次要對白恬恬好點的話,起身,掐住白恬恬的腋下,拉起他來,與白恬恬調了個,自己坐在沙發裏,讓白恬恬跨坐在他的腿上。

白恬恬手腳發麻,無力掙紮,任柏林森摟著。柏林森把他抱在懷裏,貼在胸前,一手按著他的後腦勺,一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拍。

白恬恬尚存的一線理智讓他把臉從柏林森的脖頸處轉到了外面那一側。

像白恬恬這種所謂堅強的人,傷心、生氣、委屈等等負面情緒反而很難激活他的淚腺,往往是他人一個安撫的眼神,亦或是一句溫暖的話語,才會擊潰他的防線。此刻,白恬恬的淚水好似融進了一絲情感,變得更大顆,掉在柏林森的肩頭,帶著不小的重量,打濕一片。

柏林森沒在這時候餵他吃退燒藥,想必也吃不進去,只是把他抱得很緊,很耐心地哄他,拍得差不多了就換為順氣,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

柏林森有個同事約瑟夫,是當時公司裏著名的單親奶爸,約瑟夫被綠得突然,完全沒做好準備就被迫邊工作邊帶娃,他們做金融的哪個不忙,約瑟夫分身乏術之時,便會見縫插針地把孩子托付給周圍的同事,柏林森因此有了些許帶娃經驗,那孩子氣性大,稍不如意就要哭鬧,哭起來就是白恬恬這樣的不能自己。

柏林森算是公司男媽媽中相當負責的,特意去看了教學記錄片,新生兒需要包起來或常常抱在懷裏,這樣會讓他們有回到母體的感覺,而小娃哭鬧如果沒有得到充分的安撫,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也會在長大後帶來一系列情緒甚至精神問題。

曾經柏林森很耐心地按照教程對待約瑟夫的兒子,現在也如法炮制地對待崩潰中的白恬恬。

白恬恬出了很多汗,升高的體溫激發了不知是洗發水還是浴液的香氣,整個人像一塊剛出爐的藍莓麥芬蛋糕,散發著清甜的香氣,他發出輕微的鼾聲,就那樣歪在柏林森的肩頭睡去,頭發蹭在柏林森的臉頰上,溫順聽話。

柏林森稍微動了動,白恬恬未有所感。於是柏林森托著他的屁股抱在懷裏下了樓,他把白恬恬放回臥室,掖好被子,又處理了他脖子上的傷口,才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坐下。

回到這個家,確實如他所設想,並沒有那麽自在。柏琛的房間被警察封著進不去,而白恬恬的房間他從未想過要踏足。環顧這間臥室,與柏林森自己的臥室大小差不多,家具也是一個系列,以前他倆關系還不錯的時候,大多也是白恬恬去他的房間找他玩,柏林森進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印象中也像現在一樣收拾得整齊,但今晚他從進了房間門就覺得與之前不同,透露著古怪,那是一股死氣沈沈之感。

他思考了很久才想到,白恬恬在這個房間生活這麽多年,沒有獎狀,沒有照片,沒有裝飾畫,沒有海報,沒有能夠證明他個人好惡的東西,就連書,也幾乎全是積攢了多年的教材。

這裏就只是一個房間,一個睡覺、換衣服的地方,比學校的集體宿舍還不如,一個隨便誰闖入都不用擔心,一個隨時走了也不會留戀的地方,總之就是不像一個家。

甚至剛剛下意識地按亮主燈,他才發現,懸在房頂上的那盞燈已經壞掉了。

唯一有點人情味的是床腳正對著的那面墻,墻上掛了一把馬頭琴,懸著的置物架上擺了幾本樂譜和一只黑色的木匣子,匣子素靜,很符合白露的審美,看樣子是白恬恬親自為她選的,為他唯一的血緣關系人,唯一的親人親自選的。

柏林森把眼神又轉回到白恬恬的臉上,那個帶著小酒窩說自己有哥哥了的人,原來內心竟如此荒涼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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