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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力賽結束,眾人回教室上課。陳幸和陸仰回來拿免費的水喝,偶然發現楊芹娜的身影。

她穿著秋季的延中校服,一個人默默地在絳紅色跑道上奔跑。

陳幸遠遠地看她,看到那抹藍白色聲音漸行漸遠,成了一個小點,又慢慢靠近,融為天空的一抹顏色。

風將陳幸的長發吹亂了,陳幸將頭發別在耳後,走上前喊道:“芹娜!”

楊芹娜擡頭。陳幸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看到了疲倦,對方還沒說什麽,陳幸立馬跑上前抓住她的校服:“這麽冷!快回去了。”

“陳幸!”楊芹娜一看到她,臉上的疲倦一掃而空,“你怎麽來了?”

“回來拿水,正巧看見你了。”陳幸如實回答。

楊芹娜點點頭:“我還沒跑完,等一下我。”

“為什麽一定要跑?你的……”

楊芹娜打斷她:“我要跑完人生最後一場比賽,我喜歡跑步。”

陳幸眨了眨雙眼,最終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跟在楊芹娜身後說道:“不舒服的話和我說。”

“嗯。”楊芹娜笑了一下,垂下眸又擡起,“恭喜你們破紀錄了。”

陳幸不知道該說什麽,女孩臉上的強笑總讓她感覺不太舒服,陳幸生硬地說道:“謝謝。”

陸仰走到她身邊,問道:“楊芹娜怎麽了?”

陳幸思考了下,回答:“她在比賽。”

楊芹娜跑得並不快,但動作十分漂亮。陳幸覺得她不止是在奔跑,像是在追逐一些東西。楊芹娜奮力一跨,以勝利者的姿態越過紅線。

她叉著腰,原地甩了甩腿,轉頭向兩人看去,興奮地大喊:“我跑完了!”

話落,楊芹娜又失落地垂下眼:“少個人。”

陳幸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回覆:“恭喜你!芹娜!”

楊芹娜慢慢走過去,三人找了個位置坐下。

楊芹娜抱著雙腿,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嘴唇蒼白,整個人瘦了一圈:“生病了好難受,果然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平時的好。”

陳幸靠過去:“會好的。”

楊芹娜低下頭,在口袋裏翻翻找找,掏出幾支蘋果味的真知棒:“小洧放在桌洞裏的,小望來收拾的時候送給我了,小賣部已經沒有賣的了。”

“快吃吧。”陳幸說。

楊芹娜遞過去:“給你們吃吧,我最近不能吃糖。”

陳幸想了下,還是收下了:“那我幫你保管。”

楊芹娜只是笑,雙腿打直,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眉目之間還是藏不住傲氣:“小洧真好。”

“許洧彬?”陳幸說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些發虛。

“是的。他很喜歡人這麽叫他,可惜我之前從來沒叫過。”楊芹娜靠在她的肩上,“他好勇敢,被捅了那麽多刀還是有力氣把我推開。他說他很重,這是最後一次犯懶。”

陳幸不說話,也沒有好奇詢問,陸仰也同樣。

楊芹娜看著天,那雙清澈的雙眸裏倒映著藍天、白雲、綠樹、紅花。她揚唇,唇角弧度和平時一樣,一樣驕傲張揚:“我擁有許多美好記憶,也擁有很多很好的人,現在陽光很好,足夠了,現在沒有遺憾了。我只是覺得成長似乎並不是特別好。”

“你說什麽呢?”陳幸好笑道,“只要成長,無論是草還是花,都能看到陽光。”

楊芹娜破涕為笑:“你好傻呀。”

“真的嗎?”陳幸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

楊芹娜伸手扯她的臉蛋:“你太好玩了。”

陳幸也笑了一下。

——

下了班,陳幸和陸仰一同行走在街道上。到家第一件事情,陳幸回臥室寫作業,陸仰躺在床上休息。

寫完面前的試卷後,陳幸站起身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過了會兒又躡手躡腳地端了杯熱牛奶回來。

陸仰已經醒了,坐在書桌前幫她批改試卷,手邊的手機還亮著,陳幸掃了眼,張開雙臂抱住他。

陸仰笑了下,將她撈到大腿上,耐心地給她講解錯題。

“這麽快就醒了。”陳幸說。

陸仰說:“我沒睡,你一走我就起來了。”

現在兩人算是同居了,只不過晚上陸仰要回家睡覺,第二天一早又來接她,然後開啟膩膩歪歪的一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例假,陳幸總是覺得心臟不舒服,空落落的,很容易難過。

——

三月底的某一天晚上,兩人照舊一同回家,可電梯門剛開,陳幸憑借微弱的燈光發現門邊多了一團半人高的黑色物體。

陸仰有些疲倦,壓根沒有發現,正走過去準備開門。陳幸拉住他,話剛到嗓子眼,那團東西突然動了下,像塑料垃圾袋被撕開一樣猛地變大,速度極快地向兩人沖來。

那一瞬間,酒味血腥味沖入陳幸的鼻腔。

陸仰率先反應過來,攬住陳幸的肩將她拉到一側,輕易躲避對方的動作。

那人的搖搖晃晃,身形不穩。

電梯門關上的前一刻,陳幸看清了這個人的臉——陳翰。

他鼻青臉腫,臉上布滿淤青疤痕,雙頰瘦削臉色蠟黃,下巴是掛滿胡茬,身上的黃色沖鋒衣沾滿灰塵血跡。陳幸看到他雙目通紅,雙唇上下碰撞,拼成了一句話:“把!錢!給!我!”

“你怎麽在這裏!”陳幸驚慌失措。

很久沒見過了。他變了很多,牙齒缺了幾顆,嘴唇上全是血色咬痕,齜牙咧嘴朝陳幸撲去:“錢呢?你媽的錢呢?”

陸仰眼疾手快拉住他,用力將他甩到一側,轉頭詢問:“這是誰?”

“……”陳幸咬咬牙,感覺分外羞恥,“我爸。”

陸仰擰眉,在陳翰起身前一刻退後幾步,將陳幸整個人圈入懷中:“從樓梯道下去,保證安全。”

“你呢?”陳幸連忙問道。

“我留下,你去報警。”陸仰一邊回答,一邊制止陳翰的動作,用力將中年男人推到門上,發出哐啷一聲。陳翰沒力氣,叫喚了幾聲慢慢縮回地上。

樓道的聲控燈一亮一滅,陳翰的臉布滿陰翳,每一刻陳幸都覺得恐怖至極。

陳翰整個人趴到地上,有氣無力地說話,簡直虛弱到不行,卻又在陸仰放松警惕的時候露出兇獸爪牙迅速爬了起來。

兩人都沒想到的是,陳翰居然帶了一把菜刀,他口中吐出聽不懂的話,雙手握著刀柄,刀尖有些鈍,閃著茫茫銀光。

陸仰轉頭,看到陳幸的身影消失後,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準備全心全意對付面前的人。不料下一刻左肩膀突然被砍了一刀,血箭沖天,溫熱的液體很快浸濕校服。

他痛呼一聲,整個人往後退。陳翰承受追擊,握著刀柄迅速撲過去。

陸仰退後幾步,站在原地等待陳翰過來。聲控燈滅了,在陳翰離他兩米遠的時候陸仰擡起右手將靠墻的玻璃掀翻。

玻璃傾倒砸到陳翰身上,將他整個人往墻壁邊擠去。

砰的一聲,玻璃全部碎掉。陳翰惱羞成怒,怒目圓睜擡起手,那把刀迅速落下,陸仰閃身堪堪躲避。

地上積了一攤血,陸仰咬著牙,雙腳踩在凹凸不平的碎玻璃上,每走一步血就流一地。陳翰轉身也跟著跑過去,他走路搖搖晃晃,刀不停揮舞。

陸仰的心臟砰砰跳,蹲下身隨便撿了一塊玻璃。

幸好,聲控燈再次滅了。

陳翰只能靠著窗外昏沈沈的天空,勉強找到人身。陸仰到底年輕,躲得極快,但由於失血過多,他也有些費力。

這樣一來,血越流越多,像開了的水龍頭,血滴在地上猶如雨水落地。

他忍不住喘粗氣,胸口起起伏伏。

陳翰大聲叫嚷,刀在空氣中劃了無數道口子。陸仰不斷退後閃身躲避,血腥味蔓延。

聲控燈一亮,陳翰咧嘴笑了,沖他直直跑去,邊跑邊吐著一些骯臟的話語。陸仰緊擰著雙眉,回頭看了眼窗口,足尖輕點準備跳下去。

樓梯口突然伸出一條腿將陳翰絆倒,他摔在地上刀也滾到了一邊。

陳幸才不管陳翰口中吐著什麽不堪入耳的臟話,急忙拉著陸仰的衣袖,本想詢問情況,卻摸到了一團液體。

她的大腦空白了一瞬,一下子明白了是什麽。

陸仰暴躁地說道:“你回來幹什麽?!”

陳幸也反應過來,吼道:“我不放心!”

兩人大眼瞪小眼,陸仰煩躁地嘖了聲,一手圈住她,將她抱在懷中,耐心勸道:“你先躲著。”

陳幸大聲說道:“我不!”

話畢,她蹲下身撿起菜刀,上面還沾有熱血,陳幸抖著手將其扔進黑暗的樓道,刀落地的清脆使她發毛,簡直太可怕了。

陳翰爬起來,陸仰心中敲響一萬個警鐘,雙手用力地將陳幸按進懷裏。

陳幸掙紮著起來,抓了一把碎玻璃,猛地往陳翰臉上按去,在男人的臉上劃了無數道小小的口子。

她一面齜牙咧嘴,一面又害怕到不行,渾身抖得像是篩糠。

陳翰抓著她的頭發,大腿往上擡將她整個人扔到一邊。

陸仰疼得發抖,還是忍不住過去。

“不準過來!不然她就死!”陳翰喊道。

此言一出,陸仰就停住了。

陳翰大笑了好幾聲,手上愈發用力。笑完,他又陰森森地對著陳幸說:“說啊,錢呢?”

陳幸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

樓道的燈亮了又滅,陳翰的聲音回蕩在耳側,像是來索命的:“錢呢!你媽給你的錢呢!錢呢!在哪!我的錢!”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陳翰就揮手打了她幾耳光,力度比起高一那天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打得她面部扭曲,眼眶裏積滿淚水搖搖欲墜,卻不肯求饒不肯出聲。

“您別打她!”陸仰道。

陳翰擡眼,混濁的眼球轉了一圈,咧開嘴陰惻惻地問道:“你的男朋友?長大了啊。”

“你滾!”陳幸沖他吐口水,四肢變得滾燙撐著冰涼的地板掙紮著起身。

陳翰氣得用力踹了她一腳,將她踹到幾米遠,還自言自語道:“錢呢?我的錢呢?你能還清那些債,肯定還有很多!全部給我!還有你媽的錢也給我!”

看著陳翰逐漸逼近,陳幸的牙齒直打顫,舌頭黏在上顎,無法吐出一個字。他的腳不斷在身上踢踹,每一次都痛徹心扉。陸仰心疼得要命,雙手握拳,忍不住擡腳過去。

陳幸看到了,著急忙慌地說道:“不準過來!”

陸仰停下了。

陳幸躺在地上,黑暗中她的身影十分模糊,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慘不忍睹:“陸仰別過來,你等下,你先別過來。你流太多血了!”

陳翰已經瘋癲了,餓了幾天又被打了幾天,只知道說些關於錢的字眼,其他的一律不聞。陳幸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錢送給他賭博,聲音和身體都哆哆嗦嗦的:“滾!”

陳翰扯著她的衣領,油膩膩的臉湊近她:“不給?那我就要你的命。我花不了,你也沒命花!”

說著,他就從褲兜裏摸出一把折疊刀。陳幸緊閉雙眼,心跳快得幾乎沖破胸腔。

血液弄臟了地板,血肉都濺到了天花板上。她睜開眼,腦海空白。

濕嗒的眼淚模糊了她的眼,溫熱的血液打濕她的雙眼和臉龐,像挖到的石油一樣不停地噴出來。

“陸仰……”她終於忍不住哭出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陸仰垂眸對她溫柔地笑了一下,故作一臉輕松地把折疊刀從手裏扯出來,隨手扔到一邊。

陳翰被推到地上,渾身紮滿碎玻璃,痛得連連咒罵。

陸仰撐著墻嘶了一聲,陳幸的手臂穿過他的腋下,將他牢牢抱住。盡管都這樣了,他還是裝作無所謂,擦掉臉上的血沖她微笑。

“別哭。哭也行,偶爾脆弱也是成長的一部分。”陸仰對她笑,膝蓋一軟,他擡手遮住她的雙眼,一只手環抱住她,還是下意識做出了保護的姿態。陳幸感受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沈重,身形晃了晃,整個人倒在陳幸懷中,身下積了一灘溫熱的血。

陳幸怔楞了一瞬,雙手用力抱緊他,感受到指縫之間溢出的鮮血。她的呼吸也變得不穩,低下頭和他額頭相抵,一邊哭一邊說道:“陸仰,陸仰……好多血啊,陸……仰,你能聽到嗎?聽得到嗎……”

樓下的鳴起警笛聲,天空慢慢泛了層灰白,陳幸的心臟下了場雨。

——

安撫好了陳幸的情緒,詢問了陳幸的意見。陸仰聯系了之前就找過的律師,四月底正式開庭。

許久未見的“父親”蓬頭垢面地來到她的對立面,臉上有好幾處新增的淤青,鼻孔下的血液還沒有擦幹凈,整個人像一條喪家之犬。

陳幸惡狠狠地盯著他,心中卻還是有些發虛,渾身劇烈顫抖。

陸仰臉色不太好,還是堅持坐在了觀眾席上,時刻不停地註意她的神情,陳幸的眼眶裏積滿淚水搖搖欲墜,腰卻挺得筆直。

陸仰始終很安靜,開庭前,他問她:“害怕嗎?”

陳幸點頭。

陸仰笑了:“沒關系,怕也沒關系,你還年輕。你必須要去面對,這是正確的方向。我什麽都安排好了,你自己去完成最後一步吧。”

陳幸還是看著他,眼裏訴說了無數句話。

陸仰卻什麽也沒說,讀完她眼裏的情緒後,一手搭在她的肩頭,將她往前推。燈下的兩道影子重疊在一起,悄無聲息地告訴她:我在。

這場戰鬥拉開帷幕。陳幸站在明亮的燈下,渾身一塵不染。

她出生時正是晚上,一落地就哇哇大哭,一哭就哭了幾天幾夜。那天天空中掛著一輪彎月,好像並沒有星星。

護士抓著她的腳將她提到水龍頭下沖洗,奶奶將她的腳提起檢查性別,看到不是自己想要的後,將小嬰兒提起隨意地在空氣中甩了甩。

自她出生起,家中的氛圍變得詭異。在她五歲時爺爺奶奶才知曉她的名字。

一直到七歲時,她跟著小賣部的大嬸學織圍巾,熬通宵織了一條黑色圍巾送給陳翰,陳翰嫌棄不已,幹脆地扔掉她送的圍巾。

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她一個人跑到家附近的小山坡上哭泣,夏瓊收攤回家,衣服上還粘著魚鱗,雙手攏在嘴邊一邊走一邊喊她的名字。

“星星——你在這裏嗎?”

陳幸回頭,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回覆:“我在這裏。”

夏瓊不知道怎麽找到的,可能就是母女心有靈犀。她一把將陳幸抱起來,陳幸在空中掙紮著簡直嚇壞了。

“不冷嗎?”女人問她。

陳幸擦掉眼淚,圓圓的鼻頭和臉頰都被凍得紅通通的,夏瓊把粘滿魚鱗的衣服脫下去,將女兒裹成一個球,然後開開心心地將“球”抱回家。

她一路上都在哭,越哭越兇,夏瓊也被哭煩了,翻箱倒櫃翻出一個盒子,打開盒子拿出一顆藍色的水晶球。蠟燭的微光下,那顆藍色的水晶球裏好像裝了天空、海洋、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大女孩。

夏瓊坐在床上,開始脫掉雨鞋:“喏,這可是我的寶貝,給我的大寶貝玩一會兒吧。”

小陳幸的眼睛差點貼著水晶球,她驚喜地發現:“媽咪!裏面好漂亮呀!”

夏瓊拿起一邊的西紅柿就開始咬,冰涼的紅色汁水沾在唇瓣上。冬天很少有西紅柿,但為了減肥,夏瓊還是討來了幾顆:“那肯定啊,我用半個月工資買的,滿足一下我的少女心。”

“媽咪要送給我嗎?”

夏瓊戳她的腦門,年輕的臉上滿是嘲笑:“你想得美呢,只是給你玩。等我死了才能給你,現在水晶球是我的!”

一聽這話,小陳幸扯著嗓門就開始嚎叫,眼淚成串,說哭就哭了。

夏瓊就在一旁放聲大笑:“以後終歸會是你的呀,哭啥呀?哈哈哈哈哈!想點好的唄,事情又沒你想的那麽糟。”

“太糟了!”小陳幸不服氣地說道。

夏瓊想了想,翹起二郎腿將女兒抱在懷裏,扯起棉被將她裹好,敷衍地哄道:“雨後晴空嘛,我們星星天生就是勝利者。”

在法官宣布陳幸勝訴時,陳幸眼下的傷疤似乎丟到了所有的不堪,開始愈合成了一塊完整的皮膚。

她轉頭看向觀眾席上的陸仰,大家都在叫好,唯有陸仰沒有,陳幸想,他肯定在強撐,他肯定特別特別想鼓掌,但肯定沒有力氣鼓掌。

從法院裏出來,陳幸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大地上,她感覺自己開始紮根,渾身充滿力量,同時也充滿荒涼。

她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平靜非常,心中默念道:“我渴望,溫和的去探索、行走每一條路,我渴望,平靜地度過每一個夜晚,我渴望,狠狠地去呼吸天地間的空氣。我是天空和大地之間出世的陳幸。”

現在,一切由我的意識前進。

她感覺世界刷新,人生重啟,自己涅槃重生。

這是最好的十八歲禮物——她打敗了噩夢。

默念完最後一句話,她睜開眼,陸仰站在她面前,他的臉色仍舊不好,蒼白無力,卻笑著和她打招呼,手裏抱著一束紅玫瑰。陳幸覺得一切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涯。

“恭喜你,我給你準備了打敗噩夢的獎勵。”陸仰把手裏的玫瑰遞過去,花瓣上還殘留著清晨露水,嬌艷欲滴。

陳幸笑了下,走到他身旁,接過紅玫瑰和他並肩往前走:“什麽獎勵?我現在很好奇。”

“自行車。”陸仰說。

“什麽意思?自行車?”陳幸受寵若驚,還是忍不住道出誠實,“你怎麽知道我想要自行車?”

陸仰說:“阿姨和我說過。”

陳幸垂下眼,悶悶地嗯了聲。

算起來,從那天開始,今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陳幸坐在位置上吃飯,陸仰燙好肉,全部放進她的碗裏。陳幸擡眼,看著陸仰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是忍不住回憶起那個冰冷的夜晚。窗外的虬枝荒涼,白墻融化在霧氣之中。

頭頂紅色的光在不斷跳動,陳幸渾身冰涼,她想起曾經她一箭十環。現在手術室外,她好像成為了靶心,頭頂手術室的紅色燈光成了即將擊中她的瞄點。

沒有見面的一個月裏,她每天都來,可是陸仰總以各種理由推脫。

一切白森森的,萬物融合在一起。天邊旭日再度升起,遠遠看去像一顆西紅柿。

“你縫了多少針?”她忍不住問。

“十一針。”他回答。

荒山映日,北懸明月。花枯柳敗,真言負債。輕霧隱沒,唯煎人壽。

五月一日,星期二,高考在即,陳幸沒日沒夜地覆習,這天晚上,寫完數學試卷,她的心臟抽痛了一瞬。隨後,她從莊晴懿的口中得知夏瓊去世了。

夏瓊曾賦予她生命,現在一切瓦解。

她連夜坐火車回了重慶,從四川到重慶一共需要兩個小時,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前路模糊不清。

無奈,夕陽又西下,最親愛的你也落下來了。

陳幸看到桌面上的油燈裏已經沒有油了,火焰慢慢熄滅了。

莊晴懿哭著去抱她,陳幸盯著屋子中央擺放的黑色棺材,整個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得像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尚在繈褓的嬰兒。

“我沒有媽媽了……我沒有家人了。怎麽辦啊?我媽……我沒有她了。”

根據夏瓊的遺言,喪事匆匆辦完,沒有花很多錢。馬錦山打來電話慰問,電話裏幾位老師的聲音擠成一團。

陳幸一一謝過,買票連夜回了四川。調整好狀態,陳幸照舊上下班、學習、考試。

五月三日,陳幸幹完手裏的活,把工具放進雜物室,機械音又響了。

“您好,需要點什麽?”陳幸氣也沒好好喘一口,又準備開始幹活。

“你好,我是陸仰的爸爸,我叫陸原楓,你叫我陸叔叔吧。”陸原楓禮貌地笑著。

陳幸擡眼,疲憊地問道:“您好,陸叔叔,請問有什麽事嗎?”

“很抱歉突然打擾你。我上個月一直在國外,陸仰受傷了也沒和我說過,我是前幾天才從保姆的口中得知這件事的。”陸原楓說道,“我們找個位置坐下說吧。”

陳幸嗯了聲,點了兩杯咖啡。

她以為陸原楓要質問,沒曾想,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怎麽樣?還好嗎?”

“……”陳幸深吸一口氣,笑道,“挺好的。陸仰呢?他這一個月都沒來學校,前幾天看到他發現他臉色挺差的。”

陸原楓感覺奇怪:“你沒問他?這兩天沒聊天?”

陳幸點頭:“我們很久沒見了,前幾天一起吃了頓飯。他受傷了,我沒敢打擾他。”

陸原楓笑了聲:“好吧,我兒子就是這樣的,報喜不報憂。”

“他……怎麽了?”

陸原楓如實相告:“他之前不見你是因為傷口太嚴重,怕你擔心。本來一直住在醫院,前幾天他非要鬧著出院,傷口又惡化了。”

陳幸苦笑,怪不得開庭那天他的臉色那麽差,又在硬撐,又是為了給她底氣,為了告訴她,她有很愛她的人。

機械音再度響起,一位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女人踩著細高跟走進來,她既漂亮又讓人不敢接近,艷色過濃的雙唇緊抿。女人掀起眼皮,裸露的白色脖頸線條好看,當真就是最艷麗明媚的花,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又高貴。

女人一進來就直奔目標。她的語調不高,表情淡然,用很禮貌的口吻詢問她:“請問你是陳幸麽?”

陳幸點頭:“我是。請問您是?”

女人很簡單地介紹自己:“我是季谷彤,陸仰的表姐。”

陳幸還是點頭:“你好,請問有什麽事?”

季谷彤自顧自地找了個板凳坐下,雙手抱在胸前:“他提過你,很榮幸今天能見到你。”

陳幸點頭,又點了一杯咖啡。季谷彤直奔中心:“你和陸仰分手吧。”

陸原楓制止他:“谷彤。”

季谷彤彎唇笑笑:“姑伯,等我說完。”

陸原楓猶豫了一下,寬慰道:“小幸,你別緊張,如果不開心可以直接走的。”

陳幸點頭。

季谷彤面無表情,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好像帶著巨大的壓迫感,在陳幸看來,就猶如一只無形的手按住她的喉嚨。

“我說話比較直,先和你道個歉。我知道你們非常相愛,但你們並不適合。想必我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你們在一起必定有一方會受傷吃虧,家境不同消費觀念不同矛盾自然會產生,現在只是時間問題。”季谷彤緩緩說道,神情始終平靜,“我祝福你能遇到更合適的人。當然,如果你堅持和陸仰在一起的話,我也不會有什麽意見,我也會祝福你們。”

說到這裏,季谷彤停了一下:“但有些方面的矛盾不可避免,你們現在相愛,是因為你們在同一個高中,少年時期情竇初開很正常。你們不在同一個圈子,陸仰以後會遇到更加優秀,與之更為匹配的人。”

陳幸也同樣很平靜地說道:“可是,我覺得,不管以後出現了誰,又發生了什麽,哪怕我和他分手,陸仰肯定自始自終都只會愛我。”

季谷彤笑了聲:“主要是因為你,他受傷住院,忙裏忙外,變得不像他自己了。他這幾天在醫院裏,我去看望過,我的弟弟變得很可憐同時又不可憐。你周圍因素不穩定,家庭方面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了,有什麽事我可以幫你。”

“謝謝,不用了。”

季谷彤點頭:“那好,姑娘,祝你好運,祝你能考上好的大學,努力提升自己。祝你們能在同一條路上行走。”

“謝謝。”

季谷彤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嗯,再見。姑伯,我走了,下次見。”

陸原楓點頭:“嗯嗯,好的。”

等高跟鞋的聲音遠去,陳幸站起身,很平靜地說道:“叔叔,我明白了。這杯咖啡我請您和那位小姐,這段時間抱歉了。”

陸原楓說:“小幸,我帶你去醫院看看他吧。”

“謝謝叔叔。”

——

熟悉的醫院裏發了暖氣,陳幸並沒有感覺到暖意,反而渾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陸仰在病房裏面,出現的護士說他剛睡下。

“看來今天見不到了。”陳幸心道。

陸原楓點頭,轉頭說道:“小幸,我請你吃飯吧。”

陳幸搖頭,勉強笑道:“謝謝叔叔,我並不餓,我得回家覆習了。”

“好吧,下次再請你吃飯。”

陳幸點頭,走了幾步又返回,透過玻璃再看了一眼陸仰,她小聲詢問:“叔叔能幫我個忙嗎?”

“當然,你說吧。”

“能幫我轉學嗎?”陳幸低下頭道,“我想去成安中學讀書。”

“為什麽?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適應嗎?”陸原楓不理解她的做法,“其實沒有關系,你們繼續在一起也可以。”

“叔叔能幫我嗎?”陳幸重覆道。

陸原楓想了想:“……如果你,算了,只要你願意,我就幫你吧。”

“謝謝。”陳幸轉身,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往前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後傳來急促的跑步聲,緊接著,手臂突然被抓住。她回頭,臉上還掛著淚痕。

陸仰的臉龐映入她的雙眸:“來了怎麽不說一聲?”

他的身上還穿著病號服,手背上還有幾個針眼,此刻正在往外冒血。陳幸吸了吸鼻子,微笑道:“你不是在睡覺嗎?不想打擾你。”

“不會打擾我的。”陸仰擰眉,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剛才走得那麽快,吃飯了嗎?”

陳幸搖頭:“我不餓。你回去好好休息,別又弄到傷口了。”

“我是問吃了嗎,不是問你餓不餓。你今天上班,平時都是這個時間點吃飯,現在肯定餓了吧。”他笑著說。

陳幸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確實餓了。你回去吧。”

陸仰攬住她的肩:“我帶你出去吃飯。”

陳幸躲開:“你的傷口怎麽樣了?”

陸仰搖頭:“沒事,好多了。”

陳幸鼻頭翕動,知道他又在硬撐:“我要走了,你不用等我了。”

“你要回家麽?”他問。

陳幸搖頭又點頭。

他好笑道:“什麽意思?”

陳幸擡起頭,嘴角半勾,很平靜地說道:“陸仰,我想和你分手。”

陸仰一下子慌了神:“為什麽?你在開玩笑嗎?這樣並不好笑。難道是我爸對你說了什麽嗎?你別聽他的。”

“沒有,和叔叔沒關系,我是認真的,我想和你分手,我感覺很累了。”陳幸退後一步,“謝謝你幫我,我會回報你,你給我的錢我會全部還給你。”

陸仰蹙眉:“要麽不還,要麽全部還。”

陳幸點頭:“謝謝你,陸仰。你不要等我。”

陸仰抿唇,揚唇輕笑,眉頭卻是蹙著的:“你的頭發長了,會剪嗎?”

“應該會的。”

“剪短了可以給我看看嗎?”

“多久給你看?”

“不止是今天。”

“……”陳幸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和他說什麽了,一邊退後,一邊裝作無所謂笑瞇瞇地說道,“祝福你,一帆風順,及春永存,得償所願。”

說完,她自己都覺得酸到倒牙齒。

陳幸已經走出去老遠了,陸仰像是突然想起,對著冰冷的空氣說道:“你冷麽?身上帶夠錢了嗎?”

——

高三的每一天都好像開了加速器,高考結束,眾人歡呼。

一班都在教室裏計劃自己要去哪裏旅游,馬錦山怎麽吼怎麽喊都壓不住他們的熱情澎湃,只得作罷。

戚琪正準備進去,被這動靜也嚇了一跳:“他們咋啦?”

馬錦山無奈:“瘋了,都瘋了。”

“……”

陳幸的桌子還留著,課桌早已清空,桌面上躺了一顆大白兔奶糖。

——

報完志願,大家重聚一班。老師們擠在講臺上,魏有義率先報出自己考上的大學:“603!福州大學!”

“哇!”大家開始鼓掌。

“642!廈門大學!”

“這個厲害了!”

“640!廈門大學!”

“你們又能湊一起了,羨慕啊。”

“599……”

“我考了624……”

馬錦山在講臺上笑得合不攏嘴,不停地重覆“好好好”,手掌拍得快要冒煙,拍著拍著,馬錦山又感覺到鼻頭酸,眼淚啪嘰一聲就掉了下來。

見狀,大家停下開始調侃。

“馬老頭怎麽哭了啊?”

“馬老頭不是鋼鐵猛男嗎?不準哭。”

大家調侃著,盡管平時私底下經常蛐蛐馬老頭,現在也開始忍不住掉眼淚。

大家一同撥開一頁頁書籍,合上書籍後又開始收拾東西準備瀟灑地穩步踏向遠方。窗外枝丫生長,六月悶苦難當,層層樹葉交疊又熠熠生輝散發微光。想一想,離別又有何妨?以後必定會再次相見,年少之人總是永遠真誠熱烈。

這就是少年時期,短暫又長遠。陸仰的少年時期在昨日,在今日,不在明日。他垂下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最後全班合唱了一首《晴天》,一首歌結束,大家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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