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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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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心

九月初八夜的月,是半圓之月,也有那麽一層淡淡的月華撒下來,又有微風輕拂,暗香浮動,若不是對面坐著的人不對,真稱得上是清風明月,良辰美景了。你與他隔著一張小方桌各自坐定,靜默不言。此時此刻,你看似平靜淡然的表象之下,早已起了滔天巨浪。方才那番話,你是用光了所有膽氣才說出口的,再來一趟,你不知還能不能應付過去。

他在看你。不知為何,他對你有種莫名的熟稔,仿佛不知何年何月,你們也曾這樣靜默對坐。總覺你是他掌中珍物,不知何以失落,他尋你很久很久,許是千年萬年,才終於尋到……

尋到之後,便不能再失落。不論是前生舊夢,還是今世業緣,都不能再失落了。

但生隨你轉生之前,曾去找過天道。他早已從三生石上知悉你們三人來生因果,這次尋來,是要與天道做一筆交易。他拿出的,是他從此深藏於幽冥地底,再不窺探天界。天道笑道,不是我不幫你,而是這情劫自有定數,改不得的。他又說可退而求其次,把那蛇妖拿掉,不讓她入輪回,也不要她在你們當中橫插一杠。天道還是笑。他再說不然讓他先遇見你,別讓那蛇妖次次搶先,這都不行麽?天道到底不好再閉口不言,它難得說了一句點撥他的話:但生,上一世你為何渡不過去,難道你不曾思量過麽?不是我說,你就是“醋癖”太重,又老想著將所愛之人圈死,一點縫隙不留。還不如看淡些,放開點兒,說不定也就順遂了。如幻大千,色相百端,若你能收攝己心,又何愁渡不了情劫呢?他聞言默然不語,末後只說既是改不得,那他寧願忘卻前塵,重新來過。天道笑允。

這一世他來晚與來早,不知結局會否不同。只是今日已是這般局面,他對你,依然存著獨占的心,且較之上一世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便註定了今夜你們這次傾談,並無甚好結果。

有道童來送上茶果,茶是好茶,果是正當節令的藕與桃,都是頂尖的成色。他勸你吃個桃,並說那桃是貢上的,果實將熟之時便派人飛馬送至京城,尋常人家吃不著。

你說在家已用過晚飯,這桃太大,吃不下。

他笑了一下,轉過話頭:你父在三山書社做選校考題的營生,與覆社那幫人過從甚密;你妻名下的妓樓,也與那幫人多有交接。朝廷正要拿這幫人做文章,你說,這麽些與他們交道的人,若朝廷真動起手來,會否牽扯到一兩個無辜呢?

他話裏這“一兩個無辜”,所指是誰,那是再清楚不過。他就是用你最看重的人來脅你,看你究竟作何想。

你腦中一片紛亂,不知該如何回他。

他說:我想要你。

你藏在桌下的手止不住地顫了一下。雖則來之前便知曉他會說些混不吝的話,但這話的直白,遠超你所想見。話裏的意思是既肉麻又怕人的。他扣下你父母,又拿你父與胭脂的營生說事,末後加一句直露的道白,你要如何應他?

過了好久,你才終於憋出一句話:舒公子這話好沒來由。我與公子僅有一面之緣,如何便認定了我?

他說:豈不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要便是想要,我從來不遮掩自家欲心,只是……我這人向來不愛強求,這事,需得你心甘情願才好。

你覺出了冷,忽然感到茫茫天地間僅只你一人,那風霜雨雪侵身而來,你連躲都沒處躲。你不知自己已急出了低熱,那低熱煎熬著你,他的話也煎熬著你,兩個你都避不開,只能默默熬著這難堪又難熬的時刻。你不敢問他,若沒有“心甘情願”,他會否放過你。

似是猜出了你心思,他直通通地看了你一會兒,慢條斯理道:柳橋,你既是做不出拋下父母妻子獨自逃走的行徑,那便要將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好好思量清楚。這世道,想要守成不易,想要破家卻是再容易不過,你若明白我所說,就該做好權衡。趨利避害,人之本性,你回去想,好好想,想明白了給我回話。我等著你。

他話說完了,端起面前的茶盞啜了一口茶,依著禮數,這是要送客的意思了。你渾渾噩噩立起身要走,他忽然拉住你,往你手腕上綁一枚同心結。你全無防備,吃他一嚇,手依著本能甩開,那同心結揚起,擊到他眼角,這下真把他惹了。

他將你拖下,壓至他腿上牢牢定住。這番拼搶掙紮叫他氣息迷亂,欲心漸有不可壓忍的苗頭。他說:柳橋,不要在此時逗惹我,否則我會讓你見識到我是如何的不經逗。這同心結你若乖乖讓我綁上,今夜我便放過你。

你被他壓住,幾乎是即時便感到他已情動。他一雙手忍不住在你身上摸弄,想要做些什麽止欲,你被他摸得如墜冰窖,再不敢動。他深忍數息,緩緩將那升至頂點的欲焰壓下,手上接續著將那同心結緊緊纏繞你手,打了個死結。

那夜,你回到貢院舊街家中已是戌時末尾,胭脂在前廳等你,心中諸般忐忑無從言說。她盼你回又怕你回,最怕見到一個被欺淩過後的你。那樣一來,她會為無法護得你周全而自責自輕,黯然神傷。

你知她心性,故而在進門之前先將那同心結扯下,棄入溝渠,又收拾出一副太平面孔,這才進屋對著她。她那邊也是一副平靜如水的模樣,你們各自演著太平,絕口不提那個人。

胭脂想:能忍住焚身之欲將你囫圇放回,這人不簡單。換句話說,就是難對付。他的弱點與關竅她全無把握,因而不知該如何為你擋掉這突然而至的疾風暴雨。其實也曾想過去尋那容貌身條與你差不多的人送去頂替,然而今日夜宴之上,見他非壓著你喝他杯中殘酒的做派,就知他不會尋替代,亦不會受替代。他是非卿不可。

你不敢告訴胭脂他讓你好好思量的事,只說讓她慢慢把妓寨關了,屆時你們可歸返鄉下避世而居。若是愁生計時,你便如你父一般,去尋幾個待開蒙的村童授學,也可趁得幾個糊口錢。不是物欲太重的,應當也可以過活了。

胭脂聽完,立時便推知他與你說了些什麽,左不過是說她妓寨生意與那學黨有些首尾,並藉此來脅你。這個不必他說,她早就有了急流勇退的心,不過是牽連甚廣,不好驟然下決斷罷了。現下正是離舍的好時機,她應你道:你不必憂心,這些產業打發起來也需費些時日,長不過仨月,短不過十來天,面上這些,盡可收拾幹凈。

得她準信,你又想到你父。

你父在冶城道院住下,三山書社這邊倒是不常來了,但若是真有心要做“瓜蔓抄”,他也難脫幹系。且不說你父,你娘那頭,道院給她特調出一味飲劑,吃過幾次,她那月子裏落下的毛病便好了大半,只是這藥不能斷,一斷就要覆發,如此說來,你娘也離不得那道院。那道院是誰捐資建起,你們心知肚明。他已將樊籬四面豎起,放你回來又如何,他壓根不怕你跑脫,因你不論如何跑不脫。

他說讓你回來想清楚,並未說多長時日內要你想清楚,如此,你便想到了“拖”字訣。你一邊拖著,一邊食不下咽、寢不安眠地等著,你心知他終有耐性用盡的一天,那麽,在這天到來之前,且容你將這件心事避過不想吧。

三山書社你還是要去的,一來幫忙校對考題可得些許薄資做報酬,二來也可借此機會看看名家猜的考題,自家先演練一番。只是這段時日你總是心不在焉,再也看不進那考題了。他雖從不曾催促過你,但自有一股迫勁壓在你心上。比如你父母給你隔三差五地給你送的信,有時是口信,有時是短書,話裏話外、字裏行間都在誇讚冶城道院如何妥帖,如何用心,最要緊的是還不肯收盤費,若是問起,只說盤費已有人出了,聽說那出資的人,頗想約你見上一面,兩人交個朋友,只是你不願。他們便勸你過來一見,還說多個朋友多條路……

這都不算,他還給你送花。自九月初八日夜後,日日都送。九九重陽那日,你在三山書社替你父校稿,忽然過來一人,說是替家主給你送一枝花,花是青蓮,蓮蕊內夾著一張小箋,上邊好端整幾個字:日日思卿,思戀入骨,頗為難耐。你手一抖,書稿散落一地。這花與小箋都不好收,你跟送花的人說他送錯了,請他帶回去。送花人說這如何能錯,送的就是你柳相公!你默然無語,不肯接那花與箋,送花人又說,家主說了,若是柳相公不肯收時,便拿回去,他親自送來。你心一縮,躊躇多時,終於接下那花與箋。

今日送,明日送,日日送,送了一個多月,花堆成了一座小山,書社的僚友打趣你:行之啊,這花頗耐放,頭一朵花到了現如今還不曾敗,若是不想留時,可叫來街面上賣花小販,將這一大捧賣出去,趁得幾文酒錢請大家喝上一杯,豈不實惠?你讓他說得羞紅了臉,當日便將花抱走,不知偷偷埋在了何處。自你埋花之後,他有好長一段時日不再送來,你以為這事就算了結了。誰知又沒有。他那股迫勁一直隱而不發,像是看你要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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