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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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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燭

但生回房之前已然微醺,心中掛著你,這一路走出了百般滋味。他進來時,你正摸索著從床邊走開。你總覺得這時刻的床榻不是什麽好物事,須得遠離才好。最好能縮在屋角或是哪個不易叫人發覺的角落,靜悄悄地把自己藏沒了……

你又扯了扯眼上那塊覆巾,用力扯,還是扯不去。這巾子也不知是用何物織成,牢牢貼附在你雙眼之上,不透一點光。此時此刻,你已有了砧上魚、案上肉的焦惶,一心想著要到角落裏藏好,雙目已不中用,還要走,就只能伸出一雙手在身前探路。

一只手將你雙手截住,另只手攔腰一帶,你和他一同栽到床榻上。那手那樣大,大到只手即可輕而易舉地將你雙手環緊,你那腰身僅只一撚,還不夠它張開一卡……

世上沒有哪個女娘能生出這樣雙手。這手分明屬於那類特別高大健碩的男漢。

你被嚇懵了,全身僵住,連聲兒都發不出。

自打你上回應出那個“好”字,但生就以為你是願意的。若是兩情相悅,那此生此夜,就是良宵。他含一口合巹酒,貼唇餵給你。

今夜驚過了頭,你的熱癥再度番上來,身上火燙,他兩片冰涼的唇卻在此時纏上來,餵進一口溫酒。正是這口溫酒讓你嚇破了膽,一聲慘嚎從你喉中迸出——但生!!

但生頓了一下,凝神看向身下蜷作一團的你。你哭得那樣慘。大顆大顆的淚洇濕了眼上覆巾。他聽你語無倫次地喊著但生,要但生救你,要但生帶你回家。

此處正是你家。以後千萬年的歲月,你都要在此處安身。你還能回到哪處?人間已容不下你。日光會將你曬成飛灰,月光亦不夠溫柔,月華盛時,一樣能把你照痛。

你要他救你什麽呢?他正是在“救”你。

你哭得喘不過氣,竟至於哭暈過去。

他恰到好處的欲焰,被你澆熄。

誰也不曾想到,魔主的洞房花燭夜,竟會是這樣一個慘淡收場。

你在屋內的動靜已將絳瑛等一班大魔擾來,開始他們以為是魔主欲焰蒸炎,不肯節制,後來見他滿身落寞地開門出來,就知事已不諧。

絳瑛迎上去,有些無措,畢竟事涉風月,不可說,又不可不說。

我主……

她頗為艱難地接著說下去:貴人今夜是初次,有些怯意也屬尋常……

他一擡手,讓她不必多言,思忖片刻,又說:你去。守得他醒,再報我知。

她以為他要走,卻又見他站在門外,不知在等些什麽。

想魔主這趟情劫坎坷如此,對家是個凡人不算,還不願要他。他在人間小意溫存、體貼入微地守了那對家這樣長一段時日,到了婚娶之時,還是這般半生不熟的,連碰都不讓他碰。

渡情劫的,不論神魔妖鬼,都可憐得很吶!

亞父派在魔主身邊的眼線,此時遞來消息,說是魔主與劫數兩情不諧,竟至不得成事。這已遠遠脫出原先盤算,叫他一時焦躁。他想去尋但生勸說一番,念頭才剛冒出,又深覺不妥。這樣事體,便是生身父母也不宜直言去勸。這個節骨眼兒上,能去當說客的,只有心魔。它到底是魔主一體生出,即便魔主暴怒,動手要殺也殺不滅。養兵千日,用兵正在此時。亞父將吃醉了酒、正在呼呼大睡的心魔擾醒,附耳說過一篇話,聽得那心魔頻頻蹙眉。末後,它說,行吧,這事兒還非得我出馬不可。但生他活夠了,我還沒活夠,待我說他!

心魔尋到但生的時候,但生正在飲酒,顯見是在借酒澆愁。它拍他一下,開口就討嫌:喲,不是洞房花燭夜的麽,怎的獨個兒在喝悶酒,你那心肝兒不叫你碰呀?就跟他說你是栗園村守著他的那個“但生”嘛,說不定他就肯了呢?

即便是栗園村那個但生,也成不得事。在你眼裏,栗園村那個但生是長兄一般的人物,可求托庇、可求護佑,只是不能求愛,更不能求歡。就算你答應要跟他走,他予你庇護,你能給他的,也就是在吃食和用藥上為他盡心竭力,更多些,需要用命的時候,你能毫不猶豫地為他舍命。頂多就到這兒了。你對他的心,始終無關風月。

但生知道,不過他向來自矜,從不願意認下,又或者說是覺得你心性未定,只要能似那蛇妖一般厚皮涎臉,說不定你又能對他生出別樣心思。加上前段時日,你應的那個“好”,令他對你有了綺思,能忍到今夜,實屬不易。

心魔來之前就已聽了全套故事,它此時說話,不算瞎掰,半虛半實的話,亦足以戳穿他心窩。

他不理它,它也不當意,自顧自坐下,拿杯給自家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再來一杯,又是一飲而盡,接連三杯之後,它那張雜嘴張開來,頭句話還頗有道理:這些時日,我悟出來一個道理,六界之內,神魔妖鬼人,均要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但生,你的位子在幽冥地底,你的職守也在這幽冥地底。如今天界將覆,人間載滅,還有誰能把這危局撐起?

心魔賣的這個關子,但生心知肚明,只是他心緒不好,不想接話。被拋撇在一旁的心魔,似是早就習慣他這半日不應聲的啞巴脾性,早就學會自己接應自己:天覆地載,日月乾坤,千萬年來天道運行從不出差錯,這回那幽冥地底通往人間的裂隙,是天道罕見的差錯。錯也錯了,改好就行了嘛!它說到此處一個轉折:可天道改不了,只能硬生生用六界頂上去。但生,你這幽冥地底,是最後一道截線,天道要你守住,哪怕屠戮遍地,屍山血海……當年平滅妖鬼之亂時,六界折損不少,如今留存下來,還有戰力且能擔此重任的,也就是你了。

但生問它:誰說與你知的?

它心虛道:我自己悟出來的。

但生又說:上次在南天之極你還半點不曉,如今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當真不似你作為。

它叫他說臊了,忍不住要惡語相向:你爺敞開天窗和你說亮話!天道就是那皮條客,覺察到你心亂,便造出一個劫數來送你,此番你落入彀中,說不好將來會不會為著你那心肝兒自毀長城!

說完還意猶未盡,還要添油加醋:你那心肝兒叫但生救命你便怕了麽?怕,把口兒塞上,堵得他出不來音兒,就好下手啦!哦,不塞?想是情事濃時的情聲甚是催情,你舍不得!

但生一腳將它踹翻,它彈起,覆又踹翻,反覆數次,它朝但生啐了一口吐沫,捂著心口痛罵:呸!你爺也好與你說清白了——為何偏偏選在今日與他成事,你心裏沒數麽?!過了今日,你再與他走風月,走到爛也無用!此刻正在亥時初刻,你再不去,過了時辰便到明日了!你去不去!不去我便去!好賴我也是與你一體生出的,你下不去嘴我來!

話音才落它便腳底抹油——溜出了好遠好遠,邊溜還邊把那張玉樹臨風的皮相披掛出來,還要一路碎嘴:瞧你心肝兒那小身板,鐵定不愛你這樣壓得死人的,須得似我這般,高高瘦瘦,長得還俊,看著爽心,摟在一起也剛剛好……

這話說的就過頭了,但生雷霆一怒,險些捏爆它喉管,幸好亞父趕到攔下,不然即便是與魔主一體生出的心魔,今番也難全身而退。

亞父待但生怒氣平下,才小心翼翼地探問:……它話雖糙,也不是全無道理,我主心意究竟如何,還請早做決斷。

還要再去麽?再去如何成事?用強?

但生長久無言,亞父鬥膽問他:絳瑛有狐珠可用,是否……

他不答,不答便是不要。

又問他:魔域之中也有那能舒緩心神的藥,要不要……

堂堂魔主,都到了要靠旁門左道來走風月的地步了麽?

他又不答,又是不要。

亥時初刻過去,更漏又下一層,餘時無多,但生與你,待要如何?

絳瑛此時來報說你醒了,正鬧著要回家。

但生來時,你正與圍定你的幾名女娘打商量,想要用自己身上不多的一點錢財買通她們,想她們放你走。許是頭一次幹這樣全無把握的買賣,你話說得磕磕絆絆,顯出了拙。

她們垂頭抿嘴,笑做一團。都笑你癡——在亂世當中存身的那些小小伎倆,如何能拿到這處來用?

人間的金銀寶貨,於她們毫無用處,你買不動她們的。

有一女娘多嘴,嘻嘻笑著要你安心留在此處,還說你是我主三媒六禮聘來的,多少金銀寶貨運到你叔嬸家中,那浮財足以買下半座城了。

你聽了半晌不言語,亂透了的腦子裏隱隱浮上一個念頭:我是被賣進來的麽?誰把我賣了?叔父與嬸娘?若真是賣了,那要是能湊足贖身的錢,是不是就能家去了?

你問那女娘:貴家主花大價錢將鄙人買下,實在是樁折本買賣……那個……貴府可要人看病問診?……

那女娘笑得淚都出來了,她答你:貴人此時該改口叫“夫主”啦!說什麽“看病問診”,正是說笑!我主花費心力,難不成只為了尋一名診病的醫者麽?六界之內,醫者多如過江之鯽,為何非你不可?

另個女娘接口說道:你這話也不甚對,若是相思癥候,可不是只有他一人能醫麽?

她們彼此間對了對眼神,又是笑作一團,笑得你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她們見你羞了,還不肯放過,且笑且說:要你看病問診還是治那相思癥候,我們說了不算,須得我主說了才算數!

絳瑛在外間聽內中鬧的不像樣了,就趕忙進來將那一群圍著你笑得花枝亂顫的大魔驅出去,將所剩無多的“良辰”留予你和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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