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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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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

你醒轉時天已大亮,人是恍惚的,仿佛做了一夜怪夢,渾身酸痛。你四周看看,發現自己竟已到家,此時正躺在家中床榻上。恍然想起胭脂,起身四處找,都沒有。明明昨日你們分別,自己黑夜趕路,被一怪物挾去,又從半空跌落,之後便什麽也記不起了。難不成,後頭的都是夢,只有把胭脂送走是真的?那,去到那樣偏遠的所在,自己又是如何回返的呢?

正在惶惑間,忽聽得屋外老嫗在喚你,說是前日不見你,昨日還是不見,還以為你被那蛇吞了,慌得正要報給裏長呢!

你開門出去,見她身後還跟著另外一人,不知是誰,疑惑都擺在了臉上。她忙說因自家不敢進門去看,就找了吳婆的兒子一起過來,若是叫你不應,他再進去探狀況。

你擡頭看一眼,這人武高武大的身條,疊在老嫗身後,如同一道暗影,從頭至尾不發一言。

吳婆是替江家打理田莊的管家婆子,為人伶俐,能說會道,怎的養出了這樣一個寡言的兒子?

哦呀!忘了和你說啦,但生今日剛從外阜回來,吳婆家裏局促,一時擺布不開,他就先搬來住你旁邊那間屋,與你做鄰,有事也好相互照應。哎呀,但生!過來招呼一聲嘛!

老嫗往旁站,把他讓到了你面前。

這是你們第一面。

但生。

他開口了。嗓音低沈,隱隱帶著金石殺伐之氣,莫名讓人想到深埋地底,不見天日的上古邪神。

我叫但生。你呢?

……柳橋。

兩邊互通名姓,這就算是認識了。老嫗在旁說著讓但生一會兒將行裝搬過來,又讓你搭把手幫他,還叫但生務必要把你護好,你養的那條蛇太大,吞人都吃不飽,哪天要是再來,可不能讓它再近你身。絮叨完了,她忙忙地來,又忙忙地走,把但生撇給了你,也把你撇給了但生。她走之後,就剩你們倆,場面冷了下來。你與他不熟,不好過於熱切,也不好就這麽傻站著不說話,畢竟今後你倆要住隔鄰的。

要不,你先回家收拾行裝,我把鄰屋灑掃一遍,待你來後再安置?

你小心翼翼地與他打商量。他“唔”了一聲,轉身走了。

過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他回來了,手上拎著一副鋪蓋,鋪蓋裏卷著幾件衣衫,看著不是長住的模樣。你暗自松了一口氣。

到了午飯時分,你做熟了一飯一蔬,正要吃起,忽然發現但生杵在門口看你……

你硬著頭皮招呼他:吃了麽?要不一起吃點兒?

說這個的時候,你滿以為他已經吃過了,因方才老嫗來說的,只是他在隔鄰暫居,用飯沒說,按著常理,他該回家裏吃過再來歇宿。

誰想他聽你相邀,別無二話,順勢進了門,在你對面坐下,等著你給他勻一份飯食……

你看他身量,沒好意思勻,只把面前飯食全推到他面前,請他勿要客氣,先吃著,不夠你再多做些。他不回話,只把你那份留出來,推至你面前,而後埋頭吃自己那份。你訕訕地把多餘的話吞回肚裏,起身進竈房,多燒出兩份飯食,省得讓人說頭次上門還不給飽飯吃!

蹭飯食這事兒麽,你原以為他是中午回晚了,沒趕上午飯。那晚飯總該趕得上了吧?不。他依舊是到了飯點兒就杵在門口,幽幽看你,看得你繃不住了,開口招呼他進來一道吃。

接連三日,他都這麽幹,一點兒也不怕討人嫌棄。到了第四日,他連招呼都不用你招呼了,撿直進門、坐下,掏出幾錠銀子擱你面前。

這段時日的吃喝盤費。他說。說完便不再多言。

你說不必,就這麽一點吃食,自己還請得起,讓他收回去。

他不收,心安理得地坐著等你給他開飯。

你暗裏嘆了口氣,心說這人許是不會做飯,又許是隔家飯香,自家做的這點飯食恰好投合他脾胃,蹭了也就蹭了吧。何況他也不白蹭,一些需要下力氣的活計,他不用你開口,見活兒就攬過來幹,比如熬煉冬日裏多用的梨膏,外村送過來好幾車梨子,卸下、洗凈、熬煉都是力氣活兒,你雖是打小兒就幹慣了的,到了這時候還是希望能有個幫手。今年這幫手著實上勁,見到車來便上手去卸下,幾袋梨子摞一起扛回屋裏,走個兩趟也就完事兒了,往年你得吭哧吭哧忙上好幾日。

為著謝他,這天的午飯你做了好幾個肉菜,席面可稱得上豐盛。他先替你布菜,你說沒胃口,他也不聽,把你的份留好了,他才開吃,吃得風卷殘雲,毫不客氣。都說做飯的偏偏沒有吃飯的胃口,你便是如此,見他暢快而斯文地將面前飯菜一掃而空,你心裏安慰,但不知怎的,總是不想動筷。

難怪你瘦。他說。

瘦歸瘦,幹活兒的勁兒我還是有的。你回嘴。

他擡頭掃你一眼,不說話,只一笑。

常年不笑的人忽然一笑,這就讓你別扭了,總覺著他在笑話你細瘦、力氣弱,待要分辯一二,卻見吳婆一頭闖進來,先沖你招呼一聲,而後賠著笑對他說:但生,家中事忙,你先隨娘回去……

但生不看她,也不應聲,就是起身拔腿朝外走。吳婆見他這副犟頭犟腦的模樣,心中來氣,又不好發作,只得掉過頭來對著你,先是說但生不懂事兒,這幾日多有叨擾,後又說本來前兩日她就要來捉他回去的,但這不是江家莊子到了收田租的時候了嘛,這幾日都在路上奔忙,顧不上管他,今日剛回,就先過來給你告罪,順道把人帶回去,再不給你添麻煩。

你看出他們母子之間或許有些齟齬,不然斷不至於在外人面前就這樣不給臉。她話說得這樣圓滿,你卻不好接,因這是他們家事,不容外人置喙。

其實話說到這兒,基本也就完了,她該追著自家孩兒去了,然而不知怎的,她又站著不動。她是客,你不好讓她空站,便請她坐下吃茶。她滿腹心事地坐了下來,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開了口:行之啊,我偷偷說與你知,我這孩兒八年多前外出投軍,去後就如同脫了鉤的魚兒一般,半點兒音信也無,都當他死在沙場上了,誰知前幾日忽然又回轉,說是得了軍功,有了出身,上頭放了恩典讓他返鄉探親。初相見時,真是悲欣交集,但越往後交道便越覺得不對。哪兒不對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著吧,這不像我家孩兒,我家孩兒身上沒這股煞氣。當年他十五從軍征,人還是又傻又村氣的,話又多,可是你看現如今這個,半天不吐一字,那目中無人樣兒,仿佛天上地下,就沒有他瞧得上的!可煞作怪!

她說了半晌,最後以“這不是我家但生”作結。你問她,既不是你家孩子,那又是誰?她嘆道:說不好……總覺得他與我家隔了一層,對著家人鄉鄰也沒了往常那股熱絡,以前他見人就叫,嘴甜著呢!唉!……自他回返,我整日裏疑神疑鬼,正好那天江婆過來尋我,說要帶個人去壯膽,我便讓他跟著過來,誰知他回來便說家中擠窄,要來場院空屋住,我哪敢不依他!誰知他面皮恁厚,居然還來你這兒蹭吃喝。……說句實話,今日我說要帶他回去再不許他來,只是誇口,若他還要來,我也攔不下他。……這幾串錢你權且收下,總不能叫他空口吃你的喝你的。

你推拒不收,她扔下錢便跑,都這把歲數了,腿腳卻是敏捷,一會兒便跑沒影兒了。

讓你說啥好呢?這倆人,吃得不好意思了,便一心想著使錢,要麽把錢擺出來,壓著你收,要麽扔下就跑,還說不是母子?

正如吳婆所料,但生不是她能管住的。夜飯時分,他又轉回來了。

經吳婆一番話,你細想之下,覺得但生真是怪——你們這段時日的相處倒像是形影不離的,你出門,他跟上,你在家,他也在隔鄰窩著,渾似他一心一意守著你。即便是上頭放恩典讓回來探親,這麽些時日了,都不用回去的麽?他這一日日除了跟進跟出,就沒旁的事好幹了麽?他這是何意呢?

你正在恍神,不提防他忽然一問:明日可是要出門?

啊?唔,冬令要用的藥草還缺幾味,想趕在雪封山之前找齊全。

我隨你一同去。

……這、這就不必了。我去得遠,且尋藥之事一要耐性、二要眼力,出去一趟短則三五日,長則十數天……不必麻煩……

你們頂天了能算是鄉鄰,半生不熟的,怎好讓人跟著跋山涉水?你極力想要說清楚這當中的瑣碎與煩難,說著說著聲兒漸次消下去——說這些有用麽?他又不聽。他說“我隨你一同去”是告訴你一聲,不是問你願不願要他同去。

這餐夜飯吃得無比沈悶,他吃完幫你收拾好,拐回鄰屋,關門落鎖,像是要早睡。

你只覺這人怪裏怪氣,也不知哪句話惹著他了,值得他這樣擺冷臉。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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