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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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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在栗園小村的頭一年,可說是你短短一生中最為快樂的一段光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得是多麽好呢。莊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體壯實,你這醫者常常無事可忙,閑不下來時,你便跟隨老夫婦倆做農事,先是下田插秧,後又在場院旁邊辟出一片地,種時令菜蔬。那個夏天,你們得了好多自家種的菜吃,吃不完了,就拿去給隔鄰人家吃,一個小村落內,你種得了送我,我種得了送你,相互往來,其樂融融。

光陰迅疾,轉眼又是秋日,你照例要上山采些藥草,以供冬令醫治家常病癥使用。就在這秋日裏陽光正好的一天,你撿到了胭脂。胭脂是條小白蛇,小小一團,白得可愛,只在額頭那兒留了一點紅。當時它就蜷在一張蒲草葉子下邊,你伸手要摘,撥開一看,恰恰與它狹路相逢,嚇你一大跳!緊縮回手,你以為它要張嘴咬你,沒曾想它被擾了也不動,還這麽蜷著。你細看一眼,原來它七寸之上有一道傷,若是再深一些,小命便要沒了。

蛇,你還是怕的。雖則想要把它帶回去療傷,但又怕它口中尖牙。與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你脫下外衫,兜頭將它撲住,小心放進背簍中,把它背回了家。初次上藥時,你與它打商量:這藥粉撒上去疼得緊,你需忍住,不要張口咬我呀。小東西挺乖,似是知道你不會害它,果然忍住不動。連上幾次藥,將養了小倆月,傷處已愈合,它也大了一大圈,拿來盛它的背簍已經裝不下了。你有些奇怪它為何會長得如此之快,明明餵的只是尋常蛇類會獵捕的田鼠、青蛙,且你只餵了兩次,它傷勢稍微好些,便會自己游去覓食了。

闔村的人都知道這是你撿回來養的蛇,初時只覺這物白白團團小小,有些招人愛,後來見它大得超乎尋常了,漸漸就有些閑話傳出來,還有人專登找老嫗傳話,讓你把它放歸山林,人走人路,蛇走蛇道。老嫗曉得利害,雖然說這話的時候,半天支吾不上來,終於還是一咬牙都說了。你回她說明日一早便送它歸山,她松了一口氣,囑咐你與那蛇交道時,務必當心,不要被它咬了或是吞了才好。你點頭,眼角餘光正瞥見它從外來,爬在窗上,偷偷看你和老嫗說話,進又不敢進,走又不想走,那怯生生的模樣惹得你想笑。

老嫗走後,你朝它招手,喚它:小白,過來吃栗子咯。它擺過頭溜了你一眼,從窗戶滑下,不肯進來,看它情形,竟是有些氣哼哼的。想來是嫌棄“小白”這名兒取得太俗。

那要取啥名兒才合你心意呢?你問它。它游過來,嘴裏叼一片山上撿來的紅葉,意思是讓你朝這頭想。

那就叫“紅葉”?你滿以為這回這名兒定能合它心意,誰想這家夥又氣又急,竟然立了起來,一尾巴把紅葉甩飛,口內“嘶嘶”作響,反正就是不滿意!

你瞪大了眼睛看它,不知它為何不滿意,你們一人一蛇靜對半晌,它似是對你徹底死心,默默游出去,到了午飯時分才回來,嘴裏叼著一個小圓盒子,直送到你面前。

呀!你、你去哪兒偷拿人家姑娘家的胭脂盒子?!

你不敢接這東西——這麽小個村落,瓜田李下的,萬一讓人撞見起了誤會就不好了!

你讓它趕緊送回去,它不幹,搖頭擺尾地叼著盒子游過來游過去,指望你能意會。電石火光間,你忽然福至心靈:哦!原來你叫胭脂啊!

這家夥開心壞了,一個勁兒地把頭往你肩上靠,你肩一矮,差點沒垮下去——它已大到你的肩膊撐不住它頭的地步了。是時候送它歸山了,而且得遠送,不然哪天它游回來非把鄉鄰們嚇壞不可。

轉天你起了個大早,叫上它,你們一起朝遠山走。走了兩日兩夜,走到一處荒無人煙的大山深處,你站下來,對它說:胭脂,你回家去吧。下回出來玩兒可得當心,別又受傷啦。我們就此別過,你先去,我看著你。胭脂對你戀戀不舍,總不肯走。你摸摸它頭頂,勸道:你長得太快了,這樣個頭,鄉鄰們都怕你,且栗園附近也無有那樣大的獵物供你飽食,萬一哪天你吃到鄉鄰們蓄養的牛羊上就不好啦。去吧,此處山高林深,正是你的好去處。我過段時日再來探你。它仰頭看你,一對豎瞳裏映著兩個你,裏邊水光粼粼,像是要哭呢。你不忍看,別過頭去,硬推著它朝山裏走。後來,它知道再如何賣可憐,你都不會買賬的,便就垂頭喪氣地游進山,一步還三回頭,看你有沒有在原地等它走。

等它走沒了,你才返身往回走。誰想剛走出二裏地,就聽見身旁草叢悉悉索索響,你定睛一看,果然是它!又是抱又是勸的,安撫了幾次,它還要跟上來,你就嚇它:再跟來,我就再不來看你了!它果然被你嚇住,留在原地不敢跟,只敢哭,哭得嘶嘶響。你硬起心腸,走得飛快,不多時就走沒了。

細想起來,你是從撿到胭脂之後,才開始遭遇各類怪事的。頭一次撞怪,就是在送胭脂回來的那個晚上。至於破廟避雨,與老夫婦三人被一架車送往降山這件事,你並未往撞怪裏算,雖則當時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但你直覺不好往深裏想,便就自個兒安慰自個兒,許是老夫婦記差了,或是你們避雨的破廟離降山不遠不近,車駕疾行數個時辰,也是能到的。

本來,依著你的腳程,天盡黑之前,是該能到一處村落歇宿的。只不過讓胭脂絆住了腳,遲了半個時辰,天都黑完了你還摸著黑走。你怎麽敢呢?雖然往日不乏走夜路的時候,但那是幾人結伴,不是一人獨行。如今天色黢黑,你獨自一人在山高林密的深山中一腳深一腳淺地艱難前行,失了方向,走來走去都走不出去。火折子半路掉了,想弄一束火把都不成。你又累又餓,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原地停下,等天亮了再走。那天連月亮都沒有,周圍好似凝滯了一般,靜得不同尋常。你縮在一棵樹下,這鋪天蓋地的黑暗將你裹緊,太黑太靜,你幾乎要睡著了。將你驚醒的,是幾滴水,起初你以為是天上落雨,後來就不對勁了,那水黏黏膩膩,一坨砸下,你憑著本能仰頭,見一張闊口正懸在你頭頂上方,垂涎三尺,所謂的雨滴,便是它口中涎水。你嚇瘋了,拼了命支撐起已經軟倒的腿腳,手足並用,指望逃出生天。那東西壓根不讓你有逃的機會,闊口一張,把你叼住,“呼”地躍起,騰上半空——好在它將尖牙利齒收好了,沒往你身上招呼,不然這一下下去,你身上得穿好幾個血洞!

它好似把你“抿”在嘴上,“抿”得死緊,涎水洇濕你一身。你不敢掙動,半天高呢,跌下去不死也殘。膽子都要嚇破了,哪裏顧得上一直追在你們後邊的那條蛇啊。

胭脂一直偷偷跟著你,不敢叫你知道,怕你又要趕它走。它遠遠地跟著,你被那東西叼走的時候,它還在百丈開外,救是救不及了,只能死命追過去。蛇類身體柔韌,抻長了,再彈躍而起,是能截住懸在半空中的你的。幸好天色黑如墨,不然,你若驟然見到下方那巨大的蛇影,怕是要嚇死過去的。說實話,胭脂與那東西,正不知哪個更可怖。

嘻嘻。

荒寂之中,忽然出來一陣笑聲,你聽不見,胭脂和那東西都聽見了。

啊呀!這兩個蠢物,也想來搶啊,真是不知斤兩!老東西你不出手麽,不怕你家主上怪罪?

這是一條三歲稚童的嫩嗓,嗓音清脆可愛,跟說出的話全不是一事。那東西認得這條嗓子。它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脫了。緊跟著,它被一股巨力摜下,伏地哀鳴,你從它嘴裏摔出來,一身骨頭幾乎跌散。胭脂趁機撲上,卷起你就想跑。

喲!饒你一命你還不要?!這是上門討死麽?!

那條嫩嗓笑嘻嘻、喜氣洋洋地逼過來,胭脂便就動彈不得。

胭脂天生天養,占山為王,慣常是只有它欺負人沒有人欺負它的,如此過了上千年,它脾性裏天生帶著一股憨氣,不曉得怕。當然,它一直呆在這處深山中,沒出過遠門,未曾見識過那本事比它大的妖物是如何心狠手辣的。它瞪著面前這個不過三尺長的小小人兒,心裏怕是硬氣得很——就憑你這麽個小東西?!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喲!你還不服氣啊!你爺這就送你上路!

小人兒正要動手,一個枯瘦老頭慢慢踱上來攔住他:罷了,莫要橫生枝節。

啥叫橫生枝節?

小人兒蹦起來,一只手直戳到老頭面門:要依我說,把這蛇殺了得了!不知斤兩的東西,敢跟你爺叫板!今日就要讓你見識見識你爺的手段!

老頭淡淡掃了一眼胭脂和你。見你暈死過去,此時人事不知,便呼出一口氣,低聲對那小人兒說道:走吧。今次出門,我主並未應允,說好了看一眼便走的,何必惹麻煩。說完,伸出一只手,夾子似的把他夾住,塞往腋下,不顧他滿嘴混話、使勁劃拉,自顧自緩緩朝山中走去。

胭脂將你緊緊圈住,不安地盯著他們看,直看到不見影了,才把你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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