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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荔撂下醫術,急匆匆趕到角門的時候,杜娘正靠著北墻,手裏卻是揣摩著一封書信。

隔得遠,看不清信上的署名,只是拿信的婦人雖是穩穩倚著墻,卻左顧右探,面色焦急。

“杜娘。”

沈荔叫道。

杜娘卻像是等了許久,聽到有人在叫她,一回頭卻發現是自己的女兒。正要起身,腿腳站得麻了,一個趔趄便要摔倒了。

沈荔沒來得及扶她,杜娘卻是朝她笑笑,穩穩扶住了墻。

只是這腳現下是不能動彈了。

“荔兒,你還在恨為娘從前日子沒有找你嗎?我這幾日都來角門,讓小廝傳喚一聲,可那小廝都說著三姑娘正忙,不得見。可是真的?”

杜娘問道,似乎不信自己的女兒會對她如此。

沈荔原本是在氣頭上。只要想到過去十五年,她會自然而然想起那消失了十五年的娘親。她還活著,為何不找她。既然見到她,為何還要一開始就要隱瞞,不想認下她這個女兒。

“姑娘,二夫人找您,說是有急事。”

阿福氣喘籲籲跑過來說道。

“我這裏還有些事,你去告訴棲雲館的人,我晚些時候來,最遲明日。”

這是沈荔第一次推辭張氏。不過,她是故意為之,她便是想讓張氏等候不住,來梨榕院找上她來。

杜娘聽到二夫人,再看沈荔的神色,有幾分猜測到二夫人便是奪她女兒的張氏了。想到這裏,杜娘覺得自己腿腳不麻了,不再靠著墻,站得直直的。

沈荔看在眼裏,暗暗嘆了一口氣,淡淡說道:“杜娘隨我進沈府。”

語氣裏確實不容質疑。

這些日子裏,沈荔不是沒有想過杜娘。杜娘從前再怎麽對她沒有感情,也不能不將她從沈家的火堆中拉出來,卻還讓她在這火坑中煎熬著。

自己的親生母親來了,倒是想看看杜娘如何抉擇,好不容易見了她,會因著避免與沈侍郎的仇恨而離她遠去嗎。

許是上了年紀,經歷許多風風雨雨,杜娘忽然打心底裏悔恨莫及,她只守護著自己的一方田地,這麽些年卻對自己的女兒不聞不問。

“我隨你去。”

杜娘斬釘截鐵道,話畢,已然走在了最前面。

沈荔發現杜娘從前是沒心的,她甚至覺得,杜娘現在也是沒有心的,不為父親報仇,也不來沈家找她。

杜娘自是不記得路的,走得慢了下來,慢慢跟在沈荔身後。

這一路上,路過的小廝和侍女要麽盯著她們直晃晃的看,要麽看到她們就直接走掉了,仿若並未瞧見自己的女兒沈荔。

分明不是這樣的,她在季府時,小廝和侍女都有禮極了,哪怕是季府不得寵的庶女,人人見之,都會停下來行禮。

直到梨榕院時,杜娘才知道沈荔過得是怎麽一個光景。

院子在沈家中最偏僻處,豁然與繁華的雕欄分割開來,只有一棵高高的榕樹覆蓋著一大半的梨榕院。

走進梨榕院裏,只看到兩個婢女,一個是剛才見到的,另外一個見到沈荔,卻也恭維的行禮而已,那舉止裏全然不願服從自己的主子。

“女兒。”

杜娘已收起手信,這時手裏空空如也,她便死死地攥緊自己的雙手,指甲幾乎要戳破了皮肉。

沈荔不似杜娘長得高,因此,轉身說話時,便留意到這番景色。不過,她也不說什麽,只是朝阿福吩咐道:“沏杯茶水來。”

杜娘坐在茶桌旁,環顧四周,她坐的方向正好對著一扇窗子。

此時窗子是開著的,明晃晃框起一個凸起的土堆。杜娘都不用想,心下便知那卻是一座孤墳。

今日裏,沈荔發髻上插著一支水晶薔薇花簪子和一對攢珠青玉笄,穿著桃花雲霧煙羅衫。

本以為,自己的女兒穿戴著好,吃喝住行便也落得了好處。可是,杜娘恍然想起來,自己的情敵再怎麽懷著對程持的鐘意之心,又能對自己女兒多好。

她錯了,一開始就錯了,錯的徹徹底底。

茶水已煎好,阿福送了上來。

阿福第一次見這位婦人,於是湊到沈荔耳邊小聲說道:“姑娘,二夫人聽到後氣極了,說姑娘翅膀硬了不聽話,正收拾著來梨榕院找姑娘。”

沈荔笑道:“來了好。”

說這話時,並未避著杜娘。她想讓杜娘知道,從前的日子她是怎麽度過的。

沈荔和杜娘各有各的想法,一時間,屋子裏沈著寂靜。

直到張氏來勢洶洶而來。

張氏還未踏進梨榕院的門檻,便吩咐金兒讓沈荔出來。

“三姑娘,夫人叫你。”金兒三步並兩步,走到屋門前說道。

她並未低頭,於是便看見端坐一旁的杜娘,見有外人來,金兒揣摩再三,又將後面的話吞了進去,直跑到張氏面前委婉說道;“夫人,三姑娘屋子裏有外人在,估計因著這麽個原因才不便出來。”

張氏扶著腰,一聽這話,更生氣了:喝道:“外人能有養了她十五年的母親重要嗎?”

梨榕院不大,杜娘正喝著茶,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楞,失身之間差點灑了茶水,卻被沈荔瞥見,穩穩扶住了茶杯。

終究是晚了些,便也有幾滴茶水溢了出來,流淌到沈荔的手背上。

“杜娘,院子裏便是養了我十五年的母親。”

沈荔拿起手帕,一面擦著茶水,一面說著,她刻意將母親這兩字說得很重。

張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荔放下茶杯起身,朝屋外走去:“母親來了。”

她走上前攙扶著張氏,佯作乖巧,接下來的一句話卻點燃了扶腰婦人的炮仗:“今日裏有個婦人也找上門來,說她是我的生母。我記得母親曾說見過我的生母,正巧,想讓母親幫我分辨下那到底是不是我的生母。”

沈荔輕輕說著話,伏作不解的模樣,倒讓張氏聽著聽著,腳下一個虛空,差點就要撲了個空。

秋香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倒是扶住了張氏。

張氏只覺得滿身的汗,於是拿起手帕擦著並不存在的虛汗。

“夫人,小心孩子。” 金兒小聲提醒道。

孩子,還有孩子,張氏小心嘀咕著。

這句話像是給了她底氣,張氏又恢覆起往日的平靜來。

她從火海中救出了心愛之人,為愛赴湯蹈火,潛入沈家為他報仇,又撫養了他的女兒十五年。為了對付沈侍郎,她做假賬,對付他的兒子,廢了田娘一只手……這些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麽不能做的。

她可以,她可以。

不過一個晃神,沈荔再看時,就發現張氏又恢覆起夫人的做派,不再低迷著。

想是這麽想,張氏進了屋子,看到杜娘時,卻還是被嚇得心驚肉跳。

沈荔假作不知曉往日裏的恩怨,朝張氏說道:“這是不是我的生母?”

杜娘此時站了起來,聽自己女兒這麽一說,又對沈荔的心思明白了幾分。

“這麽多年了,我哪裏記得,要娘說,可別被人騙了。” 張氏上上下下打量著杜娘,過了半晌,朝沈荔說道。

“張夫人當真不記得杜鵑了?”

杜娘問道。

“杜鵑?” 張氏又假作不認識,打量起杜娘,之後搖搖頭朝沈荔說道:“程先生有個外室,從不出門,在那場大火中喪生了。當時我救出了程先生,可再跑進去屋子時,那房梁已然倒塌,程先生的外室就活生生沒了。”

杜娘也沒個信物,一時無法證明自己,看到張氏這般難纏還說謊,支支吾吾朝沈荔說道:“女兒,你相信娘親。”

“當日裏,荔兒發燒,我給她煎藥。一不留神就被你這個歹毒的婦人將我兒抱了去。我當時就疑心了,可是眾人都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我將院子裏翻了個遍,將整個長安翻了遍,怎麽托人都找不到。當我知道我的女兒被你帶到沈府時,都已經過去五年了。可你呢,縱容沈府上上下下的人,讓我女兒在京城裏落得個壞名聲。”

說到這裏,向來豁然的杜娘落下淚來。

“你分明在說謊。”

張氏一口咬定,撐著身子慢慢說道:“我的記憶分明不會錯。退一萬步,就算你是她的生母,那你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為什麽不帶她離開沈府?卻還要縱容京城貴女對荔兒的疏離。”

“這也是我的錯。”

杜娘捂著臉哭道:“當時發生了別的事情,我不能不帶她走了。”

張氏覺得自己勝券在握,還要問起別的。

不等張氏問,沈荔好看的眉毛已然凝成一條,她忽然覺得很累,但她還是強撐著身子走上前一步,撥開杜娘的手問道:“既然你是我的生母,找到了我,為什麽不帶我走?”

杜娘抓住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說道:“皇上這些年一直在找你父親,在找程家後人。若是被皇上察覺,荔兒,你跟了我,恐怕有生命之憂。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在這沈府,你雖然過得不自在,可起碼保住了你這麽一條命。”

“你這個婦人,根本不懂荔兒。” 張氏憤憤說道。

站在陰影裏,沈荔輕輕垂下頭,聽到杜娘這麽一說,她斷然杜娘雖有生她之恩,可分明在撒謊,她的生母並不愛她。

一炷香後,梨榕院的喧鬧慢慢散去,杜娘留下了一封信,交給沈荔,一步一步踱著步子離開了。

臨走之時,她還留下一句話:“荔兒,為娘對不起你,是為娘的錯,這一生我會慢慢償還。只是,裴公子去了前線,恐怕危在旦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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