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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改元(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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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改元(一更)

紹興八年, 十月七日。

晨曦照破層雲。

金色的冬陽照亮了登壇祭天的新君面容。

如果說之前柔福是準皇帝,那麽現在,便是皇帝進行時——登壇祭天後, 便可往垂拱殿受禪即皇帝位。

待禮畢,此後諸臣就要正式改口稱陛下了。

*

祭天禮。

不少資歷深(其實也不用太深)的朝臣, 難免想起十二年前幾乎相同的場景——太上皇的登基典禮。

只是那次的登壇受命發生在應天府(南京)。

說來, 應天府原是‘太祖興王之地’。彼時朝臣們請康王於應天府登基, 也有借太祖庇佑,以及借此地乃興宋吉地之意。

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 興地buff,完全是看人。

與許多同僚想起的是太上皇登基典禮不同, 李綱老相公雖也想起應天府舊事,但思念的卻是更值得敬懷的故人。

十二年前的冬天, 他寫下了一首《哭宗留守汝霖》, 贈與即將出城的故人。

宗澤, 字汝霖。

那其實算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懇談。

畢竟之前許多年,宗澤一直是被官場排擠不得志的那種邊緣人物,六十歲之前基本就在各地縣令這個級別的官職上徘徊,兩人並沒有什麽交集往來的機會。

直到國難之時,兩個同樣臨危受命,志同道合的忠臣良將才算真正相遇。

李綱在冬日的陽光中微微瞇了瞇眼睛。

仿佛還能看到六十八歲的老將軍,談起國仇家恨憤發流涕的樣子;直志鯁亮, 力勸皇帝回駕開封,以天子身駐守故都的神色;以及最後領命為開封知府, 黯然離開應天府的樣子。

李綱去為他送行。

只聽宗澤道:李相公,陛下不會還都開封的, 是不是?

然他又道:但我不會離開開封,只要我活著。

那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李綱想起,最後一次在邸報上看到宗澤的奏疏,就是兩年後他於開封上的遺表了:“夙荷君恩,敢忘屍諫?力請鑾輿,亟還京闕……出民水火之中……”[1]

之所以是在邸報上見到,而非朝堂上見到,是因那時,李綱自己也已經被皇帝貶黜在外了。

李綱的目光落在新君祭天禮畢的身影上。

若英靈在天有感。

李綱在心內對故人道:見到當今陛下於開封城登基,且即將支持渡河北伐……你會覺得欣慰吧。

一定會的。

**

垂拱殿。

金鐘響徹大殿,吉日吉時。

太上皇最後一次在退位詔書上親手蓋下璽印。

當著滿朝文武再次詔告:將皇位內禪於皇妹趙寰。

柔福如曾經所願,將自己的大名改為趙寰。

寰宇清凈的寰。

而她原本的名字‘多富’,則被她挪去做了小字。

是的,趙寰還是保留了這個幼時她覺得頗俗氣的名字,並且,跟姐姐一樣,越來越喜愛這個名字。

所以特意留下來,給親近的人稱呼。

畢竟‘多富’,這是多麽可靠又讓人向往的兩個字啊!

錢,錢,錢。

自從臨朝稱制以來,趙寰的日常,幾乎就圍繞著這個字。

每日對著流水一樣的支出算了又算——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伐軍費這份開支自是不消說,一直是財政支出的大頭。

再有,恢覆北地民生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尤其是河南陜西等幾路,已經被金人肆虐多年,屢經兵革,許多良田土地望悉荒墟——就算想開墾土地,也得有百姓啊。可戰火彌漫多年,北地人口自是銳減,許多城鎮都人煙雕殘,並非朝夕可覆。

正因如此,雖然中原各路大片土地百姓已歸,但對朝廷來說,這兩年的稅賦,卻不會有什麽明顯的增收。甚至,若要多與民休息,還可能要增加賑濟上的支出。

垂拱殿。

新君面容與目光一樣沈靜如淵。

於是,此時殿內的群臣也好,後世人也好,都免不了猜想:這位以帝姬之身接掌神器的女帝,這位於南宋扶危救國的女帝——在登基的第一天,正式以君王身立在丹陛之上時,心裏在想什麽呢?

其實趙寰在思考的,就是最樸素的生存問題。

跟此時這天下各地,對著家裏不太富裕的米缸發愁的百姓們,心思沒有什麽區別。

錢,米。

想要更多錢糧!

尤其是下方諸將已經走起了流程——

登基大典結束後,諸路軍大將請命渡河北伐,這是滿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新君第一朝的第一樁奏議。

諸位大將匯報了各軍兵馬數目,最後由李綱老相公總結為‘內外勁兵不下三十萬眾(未含各路義軍),兵數已眾,當以數年嘗膽之辛,圖謀進取’,然而落在柔福耳朵裏,就是‘啊,三十多萬兵馬的糧餉’!

諸位將領都站出來,張俊也不例外。

他是昨日午後才到開封。

因歸京晚了,自然要遞奏疏請罪,並請見新君要磕頭問安。

不過,內侍省押班黃公公代傳了聖諭,登基大典前一日諸事繁雜,不必請見了。反正……黃公公笑吟吟道:“官家金口道明日總要相見的。”

於是,這是張俊第一次見到新帝。

而新帝對他的態度,讓他很意外。

是意外的好!

——方才諸位將領挨個站出來回稟軍情,輪到他出列的時候,新君看他的目光,除了初見的打量觀察外,還有頗為分明的歡喜甚至是期盼。

那眼神溫暖的,張俊都有一瞬間動搖了:要不,我投了新君?

*

當然,張俊那一瞬間的荒謬動搖,只是泡沫一樣的想法。

甭管這位新君對他的態度多麽和氣,但張俊心裏明鏡似的:他與新君在根上就不是能和睦相處的君臣!

看看新君對貪官什麽態度就可知了。

新君愛重的朝臣明顯是岳飛那種,一意堅持踐行在張俊看來是純純傻子理論的人——“為官不愛錢,為將不惜死。”

而張俊,距離上面兩句話,差距倒也不大——只去掉兩個‘不’字,就是他做官為將的完美註解。

況且,就算他現在想回頭也沒用了。

以他如今的家財,註定了沒法在新君手下如魚得水。

都交出來?只要這樣想一想,張俊就心疼的心肝一起打哆嗦。

讓他做一貧如洗的人,那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算了!

唯有太上皇。

他與太上皇是‘君知臣,臣知君’:他這麽愛錢撈錢,太上皇難道不知道嗎?自然是知道的!但愛財、聽話、不幹涉與金和談事,正是太上皇看重他的地方。

待來日太上皇覆位:陛下專心和談,他專心搞錢。

多麽幸福的一對君臣。

故而張俊拋下新君溫暖的眼神,再無猶豫:我心底只有一個太陽!必得按照計劃搏一搏!

*

到底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張俊也拿到了一份接下來的朝廷大事時間表。

先是改元。

按說,新帝哪怕繼位,當年都是要沿用上一位皇帝年號的,次年再改元。

但,那是正常皇帝交接流程。

若是新帝繼位於亂世、亂時,或者是被禪讓,便多有當年改元的舊例。

新君正好兩個都占。

也就按照自己心意,直接改掉紹興這個有太多痛辱遺恨的年號,為過去一朝直接畫上了句號。

新帝的第一個年號,是為【征元】。

‘征’為‘伐夷而天下平’之意。

元更不必再說,自漢以來,多位皇帝登基的第一個年號,都帶個元字,是為‘初始’之意。

張俊在腦海中飛速排演著計劃:新帝顯然是個急性子。

登基大典後三日就要正式改元。

改元後的三日,就是北伐軍的大師之禮——畢竟孔聖人都說過 “殺人之中,又有禮焉。”,故而大軍征伐前,也是有禮儀流程的,誓師完畢後再正式開拔。

這麽快!

張俊皺眉:實在沒想到時間這麽緊張。

要知道,大師之禮後,自己可就沒什麽理由逗留在開封了!

在這之前,他能聯系上太上皇嗎?畢竟,這回可不是送一封沒頭沒腦暗信的微弱聯系,這回是要君臣計劃好覆位大事的流程的深度溝通,尤其是他必須得拿到一封太上皇的親筆聖旨才行。

都不只是為了師出有名,張俊主要是擔心太上皇臨陣慫了,說不定會一推四五六,把他交給新君出氣——不,才不是‘不一定’,以他對太上皇的了解,若是沒有手詔這種‘硬證據’,太上皇一定會把他踹出去當擋箭牌:啊?什麽覆位?朕沒聽說過啊。

要是……能親眼見一見太上皇就好了!

*

“朕得親眼見一見金龍魚啊!”

就像張俊擔心太上皇臨陣退縮一樣,姜離也害怕金龍魚慫了,萬一事到臨頭跑了怎麽辦?

一旦讓他回到自家軍營中,就多太多麻煩了。

就在這龍德宮把他扣住,才是辯無可辯。

於是,兩日後,紹興年號的最後一天夜裏,龍德宮上演了一場感人至深的雙向奔赴——

張俊第一回穿宦官的衣裳,難免有點別扭。

但謹慎起見,他還是學著身旁那位引路小宦官的舉止,步子小而輕捷往前走去。

天知道他見到這位公公手持太上皇密信來的時候,多麽驚喜。

太上皇顯然是收到了他的【郭子儀】暗號,派人來聯絡他的‘再造山河’大將軍了。

張俊依照密信換了宦官衣裳,跟著這位真正的宦官趁夜混進了龍德宮。

在真正進到龍德宮後,張俊是越走越敬佩:這位小宦官對龍德宮的防守布置簡直是了如指掌,守衛們什麽時候換班,哪裏是巡回薄弱處都十分清楚。

帶著他一路行來,就遇到了兩回普通禁軍的例查,皆是有驚無險過去了。

小宦官輕聲道:“也就這個時辰,從西北門進龍德宮便宜些。若是遇到梁將軍的親衛,那可糟了!”又道:“所以委屈將軍穿成這個樣子了。若扮作匠人或是運送之人,盤查的太嚴。”

張俊忙道:“為了上皇盡忠,有什麽可委屈的。”

又在心內點頭:果然是陛下,不愧是當了十多年皇帝的人,哪怕如今落難中,還有這麽得力的心腹暗棋!

“還不知這位中貴人高姓大名?”張俊覺得應該提前搞好關系。

別看這個宦官年輕,但上皇一旦覆位,至少一個內侍省押班跑不了啊。

小宦官揚起一張機靈討喜的面容。

如果有恐怖游輪上稻草人在這裏,就會驚恐認出,這就是當日給他們念誦‘剝皮揎草’指南的人,念的那叫一個抑揚頓挫極有氛圍感!

但張俊自然不認得,他只覺得這位公公聲音挺好聽的,待人又周到又客氣,比從前宮裏耀武揚威的宦官們強多了。

“小英。”宦官笑瞇瞇道:“我哪裏配將軍稱一聲‘中貴人’,官家如此喚我,將軍也如此喚我就是了!”

*

張俊一路行來,看著斷壁殘垣未曾整修的龍德宮直嘆氣。

唉,官家怎麽過的下去這種日子。

而他,若是將官家從這等淒涼境地救出來(還是第二次),他都不敢想,會得到何等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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