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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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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你(一更)

福國長公主府。

皇帝忽然駕臨, 宮人們匆匆忙忙去備茶點。

精致禦點現做是來不及了,還好帝姬素日也要待客,府中常備些細巧蜜餞。

公主府的女官便按照皇帝素日喜好, 湊了八碟雕花蜜餞上去。

所謂雕花蜜餞……其實還是蜜餞,就是食不厭精把諸如梅子、甜姜、蜜筍等物雕成在玉盤中盛開的花朵樣式。*

這是紹興八年春光明媚的正午。

柔福帝姬看著從光中走進來的身影, 起身相迎。

*

姜離從黃彥節手裏取過劍, 令他在院門處守著, 一應人等不得入。

同時叫出還在系統空間內代替她跟坑貨系統交涉,為bug討要賠償的6688。

讓他先載入窗外樹上一只喜鵲,也一並看著, 以保無人竊聽這場談話。

柔福帝姬請安問好過後,只是垂首坐在一旁, 姿態很雅致柔美,若不看她低垂眼眸裏難掩的翻湧情緒, 會覺得她人如其封號, 秉承女子以柔順為福。

直到皇帝屏退宮人, 一副有要緊事要說的模樣,她才擡起頭來,端量了下皇帝神色。

兩人目光第一次相觸。

與從前姜離見過許多女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不同,柔福帝姬的眼睛像是井,還未望進去就令人覺幽冷而藏深。

*

姜離也沒什麽時間和心情寒暄,落座後開門見山:“妹妹自金國還朝也有幾年了,但許多舊事我還未曾細問。”

姜離沒有完顏構的回憶。

但她都不用特意去打聽, 就知道以完顏構為人,必沒有與柔福帝姬懇談過‘靖康之恥’‘親人痛辱’。

面上哭一哭給點錢敷衍過去就行了:萬一關懷多了, 這不知咋逃回來的妹妹沒眼色,若以公主(還是特殊的唯一逃還公主)身份上書, 痛陳皇族在金國的遭遇,懇求光覆山河迎親眷回家可怎麽整?豈不是把他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了?

而今日姜離問起舊事,也不是著意要揭人傷疤。

只是必須要確認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選擇:她是吃過大苦顛沛流離的女子,如果餘生只想躲在公主府衣食無憂安穩度日,姜離也能理解。

“這些年過去了……當日京師城破舊事,金國之事許多朕還不知。”頓了頓,姜離終是道:“不想說的,妹妹都可以不說。”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沈默片刻後,忽然露出個略帶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並不喚九哥,甚至不喚官家這種稍顯隨意的稱呼,只是鄭重如臣子上奏,口稱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願意聽,我會從頭到尾,事無巨細說給陛下。”

*

日影漸漸偏斜。

兩個多時辰過去了。

柔福帝姬訴說到嗓子喑啞,也說不完多年血淚:她的血淚,所見諸姊妹和女子們的血淚。

姜離握緊手中寶劍,劍上鏤刻的紋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隨之絞成一團。

明明是置身雕梁畫棟公主府邸,兩人卻都覺得像是深夜坐在廢園荒井邊緣,對著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喚道:“陛下。”

“數年前我剛回朝時懷疑我身份的的人頗多,是諸宦官宮女確認後,彼時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姜離就見眼前女子擡起眼來,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麽現在,我要問一問,陛下又是誰呢?”

**

雖說姜離在確定柔福帝姬性情後,就沒打算再以這張狗皮的身份與她交談。

但她還是帶著好奇看著柔福帝姬。

這樣敏銳嗎?

她方才幾乎沒有開口。

柔福帝姬轉著手裏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飲,陛下聽幾個時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說的這些話,你居然安靜聽了兩個多時辰。”這就不對了。

就算因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著性子聽完,但一個人眼睛裏的情緒是騙不了人的——

她唇邊笑容譏誚而飽含恨意:“你聽得很難受是不是?”

“可他不會。我這個妹妹的苦楚,對他算什麽?”

“他連自己的妻子女兒也並不在意,何況是認不清的妹妹。”當時完顏構本人是不在開封,但他的妻女數人也都被擄走。

對此完顏構的反應就是:剛登基逃跑過程中還不忘廣選姝麗,搜求攘奪的民間民怨沸騰。當然那時候他還沒有被金人嚇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繼續道:“更何況你連聽到宮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別看柔福帝姬開口直問如刀。

但其實這兩個多時辰,她也是大膽假設,然後小心論證。

通過各種事情來試探‘皇帝’的反應。

“尤其是我最後特意說起,我一路逃回來,路見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淪落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親眼所見,當地百姓皆白絹為旗刺血為‘怨’字,以迎敵寇。

朝廷不令軍隊出兵,民間就自發而成百多路義軍,哪怕是勤懇種地的農戶們,都會削竹刀竹弓,鄉村之間結成巡社,以性命護衛他們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將所見一一說來,在敏銳看到面前人眼底淚光一閃後,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個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麽會願意聽到‘如螻蟻一般的草民’都敢於抗金,有骨頭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連舉例論證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宮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個兒喝完了:“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她覺得該結束這個話題了:畢竟要繼續說當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跡,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姜離也就幹脆點頭:“不用再說了。”

“我確實不是完顏構。”

先是一楞,然後柔福帝姬為這個名字笑出了聲,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語氣裏完全沒有她們趙宋皇帝被替換的憤慨,只有好奇,甚至還帶了點活潑雀躍:“那你是誰?又怎麽裝扮成跟當今皇帝一模一樣,無人懷疑的?”

她使勁盯著這張臉,也看不出任何妝飾。

可實在是跟年節下才見到的皇帝毫無差別。

姜離長嘆:“不是裝扮。”

“我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黴了。”

兩人暫停談話,宮人奉命入內換過新茶,然後撤掉這些雕成花卻完全不頂飽的蜜餞,換上了柔福帝姬喜歡的當年風靡開封城的賀四酪餅。

傾訴對象調換。

這次是姜離邊啃香噴噴的餅,邊說自己的來歷。

她吃的很香:畢竟驟然到了南宋後備受打擊,水米未進還幹了兩件體力活(手搓上吊繩、拎寶劍砍人)。

此時終於有心情吃飯了。

她對著茶水吃了兩張酪餅,也說完了自己的故事。

柔福帝姬實在忍不住露出神往的樣子:原來會有那樣的後世嗎?

女子可以不因為父兄而獲罪。

甚至聽她的描述,是自己在外工作,掙錢買房自自在在。來這裏前最苦惱的是作為打工人老板是不做人的黑心資本家(現在的系統老板也是),願望是早日實現財富自由徹底躺平。

柔福帝姬努力忽略掉面容,只看面前人的眼睛。

目光第一次柔和下來,聲音也溫軟憐惜起來:“好可憐見的,原來是能過那樣神仙日子的清清靜靜女兒家,一睜眼竟然成了個畜牲。”

姜離登時生出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慨:“是吧!”

她吃飽喝足,放下茶盞的瞬間,忽然被面前柔福帝姬傾身握住了手臂。

柔福帝姬力氣很大,眼睛亮的驚人,如砰然炸開的火光。

聲音喑啞卻炙烈:“既然你不是他,那你可以的!”

她目光中再不掩飾強烈的恨意:“殺掉他們!”

不只是朝上那些求和的奸臣亂黨——

柔福帝姬:“宋並非沒有忠臣良將,只要皇帝肯,大有希望可以收覆舊山河!”

“若有那日迎回天眷……”

“殺了罪魁禍首!”

她那位父親,昏德公趙佶死的實在是太輕松了。而她的兄長重昏侯趙恒還在茍活著!

他們父子的昏聵無恥葬送了宋的大好山河、萬千子民,以及她們諸多人的一世……

他們不是她的血緣至親,而是與金人一樣,都是不共戴天必欲殺之的仇讎!

柔福帝姬望著姜離。

深井中的無數冤魂似被驚動紛紛浮上水面,眼中流出血淚來。她們在說,用她的聲音在說:殺了他們!

“我不能。”

柔福帝姬愕然望著姜離。

一只手臂被柔福帝姬緊緊攥住,姜離用另一只手取過了一旁的寶劍,鄭重遞了過去:“頂著完顏構這個身份去收覆山河,他配嗎?”

他配個**!

姜離一字一頓:“是你。”

“是你,去光覆山河。”

柔福帝姬的雙手慢慢松開了姜離的手臂。

她的指尖碰到了這柄沾過血的寶劍。

姜離繼續往前遞:“是你,去親手殺了他們。”

自地獄中掙紮輾轉,卻爬回另一個地獄的柔福帝姬——伸手握住了人間的寶劍。

**

夕陽漸漸沈落。

姜離與柔福帝姬道:“怎樣讓你掌權這件事,我心裏倒有了初步的設想,只是……還要見過岳將軍後才能最後確定。”

她看了看外面絢爛晚霞:“而且,今日也太晚了,我宮中還有事。”

抄家弄錢可是很重要的!康谞已經涼了半日了,該動的人應該也動起來了。

有她的‘王先生’珠玉在前,姜離對於大貪宦康谞能榨出多少錢來,還是有幾分期待的。

錢這東西太實在太重要了。

尤其是此時南宋,離大明的局勢可差得遠。

軍費就太要緊了。

“你明日請旨進宮,咱們再詳談。”

柔福帝姬猶豫:“公主府比較清靜……”宮中人多眼雜,她們說的這些話可不能被聽到。

姜離笑道:“沒關系,我有特殊的監控技巧。”說著打了個響指,外面樹枝上已經站累了的喜鵲飛到她手臂上來。

她起身準備回去弄錢,還不忘也像個黑心資本家一樣,叮囑柔福帝姬晚上也別閑著。

“我剛來這裏,對人、事都不夠了解。”

“要不今晚你也想想,有沒有什麽有才可靠的人。”

“對了,女將軍我倒是知道一個極出色的,到時候想法子給你招回來。”

柔福帝姬也隨之起身,準備送送這位姜姐姐(兩人論過年紀後,柔福就換了稱呼)。

聽她說起人才,柔福帝姬當即想起來一個。

“姐姐等等。”她轉身去內間拿出來一張花箋。

“你看看這篇《打馬賦》如何?寫這篇賦的女子,心胸格外不同,我打小便對她十分敬重。”

“說起來她原出身名門,這些年也飽歷經顛沛流離——”

“前幾年她還在金華避難,好在去歲到了這臨安城定居,我才得以一見。”

打馬,姜離知道還玩過——就是雙陸。

她剛到明的時候,這才是宮中的頂流游戲,只是後來被她給帶成麻將了。

只是這篇《打馬賦》雖以博戲為名,但寫的確全是家國事。

尤其是最後一句:“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覆志千裏,但願相將過淮水!”*

“好!”能寫出這句賦文的女子,就已經勝過南宋朝廷上諸多附和跪金官員了。

不過,不只是‘好’,還是……好熟悉。

姜離覺得這篇賦她見過。

柔福帝姬顯然對此人十分推崇讚嘆,愛惜撫摸著眼前親筆文稿:“據說三十多年前,寫這篇文的易安居士才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一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就遍驚京都,當真是所見文士莫不擊節稱賞,道為不世文才。”*

不過柔福帝姬也知女子文名難留於世,故而她好奇問姜離道:“不知後世,可有人再知易安居士之文名?”

易安居士,李清照。

姜離:又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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