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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撿(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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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撿(一更)

金魚胡同。

到底是錦衣衛和東廠, 職業性疑心病,哪怕小姑娘蹦跳著出來,也不能打消他們全部懷疑, 很快把一家三口分開來各自問話。

劉白雨單獨領著吃了糖後就很願意跟著她的小女童。

小孩子也想要熱情招待喜歡的人:“姐姐吃串葡萄吧,我家葡萄很甜。”

劉白雨看向院中角落的葡萄架, 這個時節, 架子上已經掛了累累的葡萄。

她當真去摘了兩串葡萄, 從水甕裏舀了一瓢水沖了沖,就跟小女孩一人拎著一串吃了起來。

邊吃邊問她,記不記得幾歲開始纏足, 又是什麽時候,家裏給她解開的。

不只是為了問這家有沒有按誥放足, 還要記錄下來數據,到時候一並交給太醫院。

寶兒的童聲稚語說完, 劉白雨的葡萄也吃完了, 她取出棉帕擦了擦手, 讓小女孩脫掉鞋襪,她細細觀察過小孩子的足骨形態,面上神色松了松。

每次到了這一步,劉白雨其實都要給自己做一下心理建設。

這真是一件考驗人的差事。

她要直面許多無法挽回的殘疾苦難,還要面對許多無可言說的愚昧。這幾日下來,劉白雨的厭蠢癥直線上升——這個詞還是皇帝告訴她的。

從前劉白雨一直以為,一個人只要心裏不打算作惡, 那麽笨一點也沒關系。

然而現在她走街串巷,方知有時候蠢比壞還要令人厭惡。

畢竟聰明的壞人是能夠審時度勢, 且能夠溝通交流的。但蠢且固執的人,實在讓人無比暴躁, 失去各種美好品德。

劉白雨第一日的時候,還有點驚訝於東廠的暴力執法。

幾乎沒有什麽言語規勸,但凡有酸儒在他們面前搖頭晃腦提起什麽‘自宋元以來古制’,就當即讓他感受一下‘拘泥古制’。

或者有些固執的婦人,覺得這是在害她們,有一戶人家甚至把女兒塞到地窖裏去都要躲避朝廷放足的突查。

地窖哪裏能長呆!底下都是缺氧的,小女孩被抱出來的時候嘴唇都紫了。

然而那婦人卻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在地上拍大腿撒潑而哭:“現在朝廷讓放足,簡直是不管百姓的死活啊!將來我女兒一雙大腳嫁不到好人家,我便去錦衣衛門口撞死。”

劉白雨被蠢貨慪死,說句丟臉的話,險些當場氣哭!

旁邊錦衣衛倒是見多了癲人,已經面不改色,表示你現在就可以去撞死。

並且當即抽取他家幸運男兒開始摁倒纏足,東廠宦官還頗為幽默真誠表示:別哭了,等纏完後,說不得你兒子能嫁個好人家呢。

這宦官是閩地罪臣之後莫入宮廷,說的是大實話——明朝男風不少,南邊更重,閩地契兄弟(男子與男子結契為夫夫)很常見。*

朝廷有聖旨,咱家必須依旨而行,所以別指望你女兒啦。還是指望你兒子有了特色,結個有錢的契兄吧。

那一日簡直是鬧得雞飛狗跳,那婦人一會要拿剪刀自盡,一會要撞墻,又恨得要打女兒出氣,嫌她躲的不好。

劉白雨從那出來後,體會到了很多時候講道理的無用。

於是她也慣了:能動手就別吵吵!

所以方才叩門片刻,這家女童笑聲消失不說,沒不肯開門。

他們當即就要撞了。

好在是一場誤會。

此時劉白雨看著眼前臉紅潤飽滿像海棠果似的小女孩,想起了那家的女孩,都是一般六歲的女童,從菜窖被抱出來的那個孩子,簡直也像地窖裏那種保存不好的一顆幹巴小白菜。

見那婦人打女兒出氣,劉白雨把小姑娘叫到一旁,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

她看得出,小女孩穿的是改的男孩舊衣,身上都是勞作的痕跡,在這家裏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看起來每日都在做活。

既然要幹活,何不去宮裏,還能吃飽穿暖不朝打慕罵。

出去時候一個人,回來時候帶了個六歲女童。劉白雨還特意問過同行宦官,這小女孩戶籍是良民,自己這樣……算不算拐帶人口啊。

宦官忙道:“娘娘,不,大人說什麽呢,您這是在為宮中擇選宮女啊。本身秀女也好,宮女也好,就多選自京畿之地。”

給宮裏選人的事兒,怎麽能叫拐帶呢!

他們若是私下行這些事,或許會被嫉恨的同僚告上去,惹惱皇帝後物理性摸不著頭腦。但眼前這位明顯不會因此事被責罰。

話雖如此,劉白雨回去,還是單獨向皇帝回稟了一下。

姜離從搖椅上坐直了些:“幹得好啊。”

有的家長只是生了孩子,但並不配做父母。

“以後遇到繼續撿就是。不然,只怕過不了兩年,這孩子就被賣到不知道哪兒去了。”

不如入宮做宮女,拿一份月例做事。

劉白雨得了允準,高興之餘不免又替縱容她的皇帝擔憂了一下——“陛下,這樣會不會傳出陛下違制、毫不恤民各處搜選宮女的風聲,壞了您的聖名啊?”

“哈哈。”姜離簡直樂出了聲:“朕哪有名聲啊。”

劉白雨:醍醐灌頂!

只要本來就是昏君,就不能拿聖名綁架朕。

放下了包袱後,劉白雨又說出這幾日的沮喪:總覺得這般情形太多,簡直是做也做不完。

姜離頷首,一邊把懷裏的黑貓塞給她作為毛茸茸的安慰,一邊給她講了那個經典的小孩子撿金魚的故事——

一陣海上風暴過去,無數小魚擱淺在沙灘上。

有小孩子在岸邊撿魚,一條一條扔回海裏。旁人見了便道:這些魚是撿不完的,在這兒一天能撿多少呢?誰又會在乎?

小孩子道:“這條小魚在乎。”

幸運的被撿到扔回大海,能夠活下來的小魚在乎。

就像現在已經剪掉原本亂蓬蓬有虱子的頭發,換上衣裳成了她宮裏最小宮女的小女孩。

正好還沒有起名字,那就叫小魚吧。

劉白雨想:她今年才十八歲,她這麽好的人肯定能活到八十,那就算一天撿一條小魚,她也能撿兩萬多條小魚呢。

*

金魚胡同裏。

劉白雨望著海棠果似的小女孩,笑了笑。

眼前的‘小魚’不需要救,讓她心裏很輕快。

快活的劉白雨繼續絲毫不見外繼續吃起了人家的葡萄,心思已經飛到:可以做葡萄味的牛乳茶和水果糖了。

寶兒不愧是寧三娘的女兒,完全被美人收服,見劉白雨愛吃葡萄,還道:“我去廚下找籃子,這些葡萄都給姐姐吃。”

劉白雨笑道:“好啊,下回我給你帶葡萄味的糖吃。”

*

與外面的氛圍很和諧甜美不同,被分開兩間屋子問話的寧三娘和周坊,都是戰戰兢兢的。

東廠和錦衣衛交叉分開,一邊一個錦衣衛,一個東廠人,也是兩個衙門彼此監督之意。

然後分別問起一樣的問題,看看到時候口供能不能彼此對上。

不但如此,錦衣衛還檢查了夫妻倆背誦《禁絕纏足誥》的誥令——這也是當年太祖想的法子,他老人家可不願意心血力作《大誥》被人扔到收藏夾裏去吃灰,於是不但要求各家都有一本,還得會背。

獎勵會背的百姓罪減一等。

寧三娘背的流利。

倒是周坊那邊更緊張,因不只讓他背了誥書原文,還抽查他被裏面文章的經典段落。

周坊有點卡殼。

東廠的宦官哪怕笑起來,也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反派臉:“百姓們只知聖旨誥文就算了。周織染好歹是個官身啊,朝廷官書怎麽能不通?這裏頭也有上峰工部尚書的文章吧。”

周坊大汗淋漓,表示下回絕對把這本書背的滾瓜爛熟。

東廠宦官點頭:“正該如此。若是太祖爺洪武年間,為官還不會背《大誥》,可是罪過。”

而且當時各州學府學,都得學習《大誥》,將其作為必修課。

作為有名的孝子賢孫,姜離表示:必須遵守祖制,絕不能讓老祖宗失望!

**

“你是有點想家了?”

這日劉白雨回宮後,與皇帝和高朝溪聊起今日見聞。

高朝溪敏銳察覺到她提起那一家三口,很有些懷念之意。劉白雨如此性情,正是當年她的父母便也是這般,夫妻情分好待女兒也力所能及的好。

蜀地啊。

劉白雨道:“說實話,想家是一回事。還有便是,如今京城內,錦衣衛和東廠查的嚴,京外必不如陛下眼皮底下雷厲風行。”

皇帝雖也給各地派了錦衣衛,而且自洪熙皇帝起,一十三省甚至下面的各市鎮都設有皇帝點選的‘鎮守太監’,相當於東廠地方分部,監查百官百姓。*

但其執行人手和力度,跟京城怕是沒法比的。

姜離望著她年輕銳氣的面龐:這孩子主動想試一試hard模式啊。

她頷首:“你自己決定下日子,什麽時候想去,便令東廠送你過去,尋當省的鎮守太監。”

*

離開時的劉白雨,原本都走到門口了,卻忽然下定決心似的回首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了姜離。

力氣之大,險些把立在案旁的姜離撞個踉蹌。

她聲音難得有點發抖:“我知道,你不是。是不是?”

聽起來是讓人有點迷糊的話,但姜離毫無障礙地領會到了。

你不是那個皇帝。

是不是?

姜離本來就要拍拍她以作安慰的手,也只是略微停了一下。

劉白雨聽到耳邊低低地‘嗯’了一聲,霎時淚盈於睫。

所以你不必怕。

“出門在外很辛苦。”

“記得選些得用的,也願意跟隨你的女官和宮女一起去。山高皇帝遠,地方官員欺上瞞下的事想來更多——帶些可靠的人才能幫你分擔,遇事也可商議一二。”

但在劉白雨渴望的目光落在高朝溪身上時,姜離斷然道:“這個不行——那我活不了了。”

劉白雨破涕為笑。

*

送走了情緒有點不穩定的劉白雨,高朝溪才回頭說起了書坊的事兒。

後日就是十月初一。

原本她想讓欽天監給書坊算個吉利的開業日,然而陛下選定了十月初一。

她見陛下從懶洋洋的神色罕見轉為極為認真的樣子:“對我來說,那天就是最重要最吉利的日子。”雖然歷法不同,不是同一個‘十一’,但姜離還是願意選擇這一天。

高朝溪說起的是另一件事:“我終於說服了璚英,將西大市街的書坊記在她的名下。”

璚英不是肯無功受祿的性子,高朝溪當真耗盡了所有口才,又舉了很多‘將來璚英管書坊要比她多得多,畢竟她要常在禦前’等事實,才算是敲定了此事。

而高朝溪也如願見到,眼前的陛下露出了些笑意。

姜離覺得欣慰——

因西大市街,不單是大明最繁華的街市之一,也是……行刑之地。為警示萬民,行刑臺就設在熱鬧的西市東牌樓下。

於少保便是在此地受刑誅,含冤而死。

其家人流放邊疆。

璚英作為出嫁女兒,雖沒有跟哥哥於冕等人一起被流放,但朱驥是於謙女婿,自然也從錦衣衛內被貶黜至邊地數年,璚英隨之履苦寒邊地。

直至成化帝登基,為於謙平反,其流放的家人得還,璚英也隨著朱驥回到了京城——朱驥依舊任錦衣衛,甚至做到過錦衣衛一把手。

夫妻二人終老京城。

但……璚英大概終生也不忍,不敢再踏足這處京城最繁華的集市了吧。

**

十月一日拂曉。

璚英是從家中早早出門來到書坊做準備,然而卻發現,有人比她到的還早。

她有些訝然:“父親!”

於謙已然在門口立了片刻,轉頭對跳下馬車的女兒露出笑容,依舊如兒時一般叮囑她:“下馬車怎的還是這般性急,崴到怎麽辦?”

待璚英來至眼前,想著晨起寒氣重,又伸手將女兒的披風系的緊了些。

“父親不會誤了今日的當值嗎?”

便是陛下又恢覆了不上朝狀態,可郕王處還是要每日常朝議邊事的。

“所以我早些來,看看你就走。”

雖是深秋清寒拂曉,但沐浴在父親關切眼神中,璚英覺得一點兒都不冷。

她挽了父親的臂膀:“這麽早就來了,爹爹必是沒有用早膳。我車上帶了食盒,爹爹陪我用些再去朝上。”

於謙順著女兒的力氣,由著她帶著自己往裏走,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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