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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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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危矣!”

乾清宮。

姜離從興安手上取了奏疏:讓我看看哪些部門哪些人在罵我。

她翻過前幾份,都是都察院禦史對皇帝荒疏朝政的進言。

但言辭比較泛泛,說的都是請陛下‘上敬天地,下保祖宗基業’之類的套話。

姜離甚至讀出了一種‘陛下如此懶政,連面子都不敷衍,作為禦史我們不得不諫。但痛陳利弊的前車之鑒們都有點慘,所以我等就走流程上書規諫一番’的感覺。

諫了,但又沒完全諫。

簡稱‘如諫。’

只有一本,言辭非常懇切甚至有些激烈,直接指出皇帝不該再信重奸宦,怠荒政事,應當急改前非,惕然警覺外患將至,否則必有禍焉。

並懇請要當面陳事於陛下,雖死無憾。

這份才是真的彈劾。

姜離去看署名——王恕。

誒?意外的熟悉,一定在哪兒聽過。

興安倒完全不覺得皇帝會知道這位寫奏疏的勇士,畢竟這位年輕官員是去歲正統十三年才剛剛中進士,今歲才進了朝堂正式當官,屬於朝廷特別新鮮的一份子。

也是,興安熟練嘆息:不是楞頭青,也不會上這份奏疏啊。

興安的話帶動了她的記憶,她在系統裏問6688——

“王恕……是那個‘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的王恕嗎?”

6688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明朝歷史姜離沒有精研過,但雜學旁收的也知道些。

這是個皇帝和臣子都很有特色的朝代。但在浩如煙海的史冊中,在一代代有個性有記憶點的臣子裏,還是喜提外號和有歌謠的官員比較容易被人記住。

比如‘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還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

當然,這種情況不適用於超級大佬,諸如張居正這種萬歷前十年一手把大明的天給遮了的人物。直接原名響當當。

總之,王恕也是獨自擁有一句歌謠的人。

而能讓人稱一句南北兩京所有官僚,只有‘一王恕’,自然是因為——

這人,有事兒是真上啊!

凡是他覺得朝堂不對的政策,並不管是皇帝提出來的,還是哪位位高權重的朝臣主議的,他都一定要當面提出反對意見,毫不顧忌自己的利害。

而且不管他當不當禦史他都上。

比如現在王恕就根本不在都察院,而只是大理寺一個七品的小評事(大約相當於人民法院的基層幹部),管的應該是置審刑司,參決疑獄。

總之,王恕無論身處何地何等身份,都會錚言直諫。以至於後來朝上有什麽不妥的事兒,大臣們下意識都在等待:誒,王公的彈書啥時候到呢?咋還不說話呢?(王公胡不言也?)

然後很快就等來了王恕的上書(未幾,公疏且至矣)。

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王恕就做到了,一輩子都在按照本心規諫皇帝,彈劾大臣。

尤其是他這一輩子還特別長:在人均年齡堪憂的古代,王老先生硬硬朗朗活到了九十三歲。

活得久方便他追著彈劾更多的皇帝,從朱祁鎮到朱祁鈺到朱見深到朱祐樘,挨個彈過去。平等地創每個皇帝。

大明十六帝,他自己就彈劾了四分之一——要不是弘治年間他退休了,以他的高壽,還能罵到第五個皇帝,威武大將軍·明武宗·朱厚照。

總之,王恕是真正的從入仕到致仕,兢兢業業罵了小五十年的人。

這個性格,自然是宦海沈浮,好多次差點沈下去再也浮不起來,光自請致仕就高達幾十次。

“讓他來吧。”

別說王恕的奏疏裏表示死也想要面見皇帝,以陳國事,就算沒有這種血淋淋的宣言,姜離也想見見傳說中的王恕。

“對了,將郕王也請來。”

*

朱祁鈺到的時候,就見皇帝坐在禦案後,看表情絕對在神游。殿中則站著一個三十來歲方面偉軀,目光炯炯有神的朝臣,看青色官服和補子上繡著的彪,只是個從七品官員。

但不知怎的,朱祁鈺看到這人,就覺得頭怪疼的。

而姜離見朱祁鈺到了,就對王恕擺手道:“說吧。”

王恕雖不明白為何非得郕王到了才能說,但他這些日子是憋壞了,見皇帝終於肯見他,就如同被塵封多年的寶劍終於被人拔出一樣,當即錚然出鞘!

他行過禮後,以張飛喝斷當陽橋的架勢道:“陛下可知?大明危矣!”

朱祁鈺讓這一嗓子吼的,一邊震驚一邊忍不住擡手揉揉耳朵。

倒是姜離沒有震驚,只有疲憊:啊,我知道啊,不然我為什麽在這兒。

此時她真正體會到了‘皇帝模擬人生’的感覺,開始打卡上班角色扮演。

只見皇帝臉色陰雲密布:“何出此危言聳聽之語?”

王恕並不畏懼,繼續道:“陛下可知瓦剌之禍何重!”

姜離宛如沒有感情的吐臺詞機器:“瓦剌何足為懼?朕之曾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打的時瓦剌首領馬哈木親自貢馬謝罪。太宗陛下當年便道‘瓦剌故不足較。’。區區外夷殘部,何必放在眼裏。”*

不過……

姜離說到馬哈木,就想起了他的孫子——就是把朱祁鎮抓走的那位瓦剌太師也先。

真是一種令人難堪的風水輪流轉:原本朱棣把人家爺爺打的跟孫子似的,然而才不過三十五年過去,人家孫子就來當爺爺了。

站在也先的角度可謂覆仇爽文了:明太宗你當年打的我爺爺到處竄敗謝罪,但我直接抓走你曾孫子當我的俘虜。

爺爺你在天上遇到明太宗,腰桿也能直起來了!

姜離的思緒已經游離到了陰間的小劇場。

而王恕則顯然被皇帝這句話激的氣血振蕩,直接怒發沖冠。

“陛下!此時瓦剌早不是幾十年前的瓦剌,我大明邊境,也不再是太祖太宗時的九邊了!”

接下來,整座乾清宮都回蕩著王恕的沈痛陳詞。

姜離不言不語聽著——

來了快兩個月,擺爛之餘她也幹了保底的工作:記地圖。

起碼把現在地名跟古代地名對上,不至於朝臣們回話的時候兩眼一抹黑,連個昏君也模擬不好。

於是隨著王恕的話,她腦海中已經勾勒出了這幾十年來,大明和瓦剌的此消彼長。

洪武年間,因大明的京城還在南邊,所以朱元璋對北地防範甚嚴,而那個開國年代猛人也多,輪著去北地刷戰績。

於是打出了一個以‘大寧衛、開平衛、東勝衛’等重城為點後連成線的九邊防禦體制。

到了太宗時期,朱棣遷都北京後,當真算是天子親自守國門去了。

大概是覺得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也為著靖難的緣故,將朵顏、泰寧、福餘三衛地給了兀良哈,九邊的防線較之洪武年間,反而往內地縮了一步。

不過,在朱棣活著的年代,這也不算什麽問題。

而且他重新構建了防禦體系:在嘉峪關外置哈密、沙洲、赤斤、罕東四衛,用以屏蔽西陲。[1]

之後仁宗和宣宗皇帝加起來的十一年,並沒有再行開拓邊防。

而瓦剌,則在慢慢養精蓄銳強大起來。

然後,時間來到了正統年間。這十四年變化就大了!

正統八年,瓦剌拿下了哈密衛:過程簡單粗暴,就是帶兵沖過去殺了一通後還把人家首領母親妻子等統統抓走,表示要不聽話就全家上路。

瓦剌就此控制了哈密衛。明朝這邊未有反應。

正統十年,瓦剌又如法炮制,也先直接跟沙洲、赤斤、罕東表示:我想跟你們聯姻做朋友。如果不想跟我做朋友,還有個選擇,我幹掉你們。

見哈密衛‘被友好’後,明朝毫無反應,這三衛也很識時務的選擇了跟瓦剌‘約為婚姻,交結深密’。

於是正統十二年後,當年朱棣設置用來屏蔽西陲的四衛,倒確實是屏障了,但是人家瓦剌的屏障!

瓦剌已經成功把大明當年設置的堡壘,變成了自己的前線。

那麽這一仗,是必然的,也先雄心勃勃勢在必打!

而此時的大明呢?

不但丟掉這些衛所,剩下的邊疆軍事也腐敗不堪。

連王恕這種剛入朝的官員都知道,各級官軍(畢竟鄺埜之前的兵部尚書徐晞都是因為討好王振上來的),都擅於中飽私囊,侵吞軍餉。甚至連邊關所劃給的軍墾土地,都能被他們倒賣出去。

王恕是個很剛的人,他沒有說什麽普遍問題,他直接指名道姓,說大同的鎮守太監郭敬、彭德清就肆無忌憚領頭這麽幹。

而這兩個,都是王振派到邊關去的親信。

“陛下請思,若此時瓦剌進犯,大明軍士如此虛空懈怠,戰事會如何不可收拾!”

姜離垂眸:她知道如何。

史冊之上,瓦剌分四路進犯大明,然後明軍——四路全敗。

“故而臣懇請陛下,勿要懈政,專於國事!”

王恕唯一慶幸的事情就是,王振忙於討好陛下無暇幹政後,陛下點了於尚書接任兵部尚書。

他也知道,於尚書當真是焚燭繼晷,日夜不休在亡羊補牢:逐一摸排邊境各鎮的真實戰力,細細斟酌如何調兵而動。

可陛下呢?居然連朝都不上,國事全然不管。

如何對得起天下臣民!

姜離看著激憤的王恕。

眼前的臣子一片赤誠,期盼著眼前年輕帝王能夠整飭邊疆,讓大明的邊域再有堅實的屏障,讓百姓不要被戰火碾碎而流離失所。

所以只要皇帝今日聽了他的諫言,他死都沒有關系!

然而……

姜離想:確實,現在的明朝,是有問題的。

若以人來類比,大概算是個腿腳出現了不可忽視毛病的病人。

如果此時在位的是個T0級別的皇帝,比如史冊上能爭一爭千古一帝名號的那幾位,手握這樣的家底,應該會像神醫一樣,很快能來個膝關節置換術,不但給人把腿腳治好,還能繼續強身健體,變成個一打十的猛人。

而如果是個安穩的守成之君也還好,不能雷厲風行去除積弊,治好病根,也可以如正常大夫一樣慢慢溫養病體,疼了給上上藥,保持著能多動幾年。

但可惜的是,朱祁鎮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皇帝。

從他的操作看,更像是水平是二把刀大夫,然以為自己是大醫精誠。

雖然沒做過手術,卻深覺自己沒問題,堅持自己去給人做膝關節置換,然後上手術臺一刀就把病人腰子摘了……

姜離嘆了口氣,為的是面前憂心如焚看起來很心碎的王恕。

要是現在就心碎,史冊上土木之變後得心碎成啥樣啊。

而正統一朝,不知有多少像王恕一樣的臣子,為國情感上心碎不算,還有物理性人碎。

她剛要說話,就聽興安的聲音在外小心翼翼響起:“陛下,於尚書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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