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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慶重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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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慶重慶(下)

景明琛再次醒來時,見到的是陽光,聞到的是花香,陽光溫暖,花香馥郁,夾雜著水汽。

難道地獄竟然是這樣一副光景?

身下軟軟的,整個人如同陷在雲朵裏,景明琛掙紮了一下,卻掙紮不起,她渾身都沒有力氣,索性松弛了身體,往“雲朵”裏重重一躺,嘆息道:“我這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啊。”

一個清朗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都不是,你還在人間。”

一只有力的手環著她的肩膀把她扶起來,一杯水湊到她的唇邊微微傾倒,把甘霖送到她幹到冒煙的嗓子裏,笑著說:“天堂那麽好的地方,我可不許你擅自先去。”

景明琛費力地扭過頭去:“我這是在哪兒?”

蔣固北輕輕放下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頓時潑灑進來。景明琛下意識地把手臂橫在眼前擋住刺眼光線,等眼睛適應後,她移開手臂,陽光下是草木茂盛花團錦簇的庭院,園丁正在澆水,沐浴過後的花草在陽光下都鮮亮得可愛。

這是北公館,就在那個花園裏,蔣固北拿著花灑幫她洗過頭發。

對了,頭發……她伸手向腦後一摸,只在脖頸處摸到硬硬的發根,她放下手,失落地說:“原來不是夢。”

她隱約記得有人抓起了她的頭發,“哢嚓”一刀下去割斷了她養了五年的長發。

蔣固北在床邊坐下來,愛憐地摸著她的短發:“對不起。”

景明琛勉強一笑。

她好像總與長發無緣似的,遇到蔣固北後,她曾有兩次立志留長發,第一次因為在開封染了頭虱而宣告失敗,第二次,好容易留了五年,卻被中統特務一刀割了個幹凈。想必是她那一頭從小陪伴她長大的烏黑長發氣她不念舊情任性剪發,所以她蓄發才屢屢受挫。

蔣固北語氣裏帶著抱歉:“這次他們是沖我來的,你是代我受過了,可惜了那一把長發。”

景明琛乖巧地抱著他的手臂靠著他:“沒關系,頭發可以再蓄的……蔣先生,等我頭發留長了,你就娶我吧。”

蔣固北睜大了眼睛,雖然兩人早在雲南就已互通心意,但嫁娶之事自武漢退親後卻從未提及。景明琛淡淡一笑:“在中統那裏,我被關押在姐姐生前被囚的牢房裏,在地上看到姐姐用血寫的梁亭月,我很奇怪,姐姐為什麽要寫那麽多梁亭月的名字,直到後來他們打我,我痛得受不了,不自覺念起你的名字,我才明白,原來《紅樓夢》裏不是騙人的,痛的時候喊喜歡的人的名字,真的可以解痛的。”

蔣固北聽得揪心,抱緊了她:“很痛嗎?”

景明琛的眼睛裏浮起一層水霧:“很痛,痛死了,痛得我都要堅持不下去了。”

景明琛被抓的事情沒有通知景家,怕母親和姐姐擔心,景明琛就在北公館休養,只悄悄通知了明宇,明宇每天下班後便來北公館看望景明琛,陪她說說話。

景明琛每次問蔣固北是怎麽把自己救出來的,他都只笑著說:“我可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啊。”

景明琛撇撇嘴,他之前還說過自己不過是個生意人,不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呢。

好在酷刑給景明琛帶來的只是皮肉之苦,並沒有傷及肺腑,她又年輕,在北公館休養了一個星期後,傷已經好得差不多。

女孩子身上沒有了病痛,便開始關註起外表的美醜來。景明琛照著鏡子,怎麽看怎麽都覺得現在的頭發醜死了,那女特務拿刀子割她頭發,割得跟狗啃的一樣。

蔣固北看她糾結,對她說:“短發其實也能漂亮,來,我給你剪個漂亮的短發。”

景明琛驚奇地看著他:“你連剪頭發也會?”

蔣固北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套工具來,把景明琛按到鏡子前用圍布圍好脖子以下的身子:“你當我是一出學校就直接進了報關行?我在街面上還混過不少行當呢,有一段時間給理發師當學徒,人家還誇我有天賦,要把女兒嫁給我傳我衣缽呢。”

景明琛憤憤道:“好啦好啦,知道你魅力無窮,每個老板都想招你做乘龍快婿。”

蔣固北手上動作一停,景明琛這才察覺到失言,她知道,蔣固北肯定是想起了林稚薇。

自從林先生死後,林稚薇就再也沒有見過蔣固北,她一個人,病弱而倔強地活在自己的小樓裏,外面都傳言,林稚薇與蔣固北早已反目成仇。

景明琛了解蔣固北,縱然他對林稚薇毫無男女之情,但他是念舊感恩之人,始終銘記林先生的大恩大德,與林稚薇走到這一步,想必他內心也非常痛苦吧。

她反手覆上蔣固北放在自己肩頭的左手。

蔣固北重又擺出一副笑臉:“是啊,人人都當我是乘龍快婿,唯獨你不識擡舉。”

他把她的頭發梳整齊,然後開始動刀,他側身彎腰,呼吸吹拂在她的脖頸間,剪刀涼涼的刃貼著她的肌膚,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景明琛安心得有些犯困。

終於,她腦袋一歪,睡了過去。

蔣固北望著鏡子裏她的睡顏,寵溺地一笑。

等她睡醒時,蔣固北也已經剪完了,他連工具都收拾好了,見她醒來,拿小刷子在她臉上、脖頸間掃一掃,掃掉碎發,取下圍布:“好了,小姐看看還滿意嗎。”

景明琛站起身來前後左右照一照,蔣固北的手藝果然不錯,她誇獎道:“小哥的手藝真是不錯,值得給小費。”

蔣固北佯裝驚訝:“小費這西洋玩意兒小的可從來沒得過,小姐打算給我什麽小費?”

景明琛背著手踮起腳在他臉頰上飛快地一吻。

景先生生前曾有兩句名言,一句是說一次剪壞的頭發可以給女人一個買十頂帽子的借口,一句是說一次剪好的頭發可以給女人買一身搭配行頭的借口。蔣固北先生到今日才明白,這句話果然是至理名言,誠不欺我。

對短發很滿意的景小姐在剪完頭發三分鐘後便開始嫌身上穿的衣服不配短發。景三小姐畢竟是景三小姐,哪怕在樂山穿了四五年的粗衣布衫,也磨滅不了對漂亮衣服的追求和世家名媛的好品位。

於是蔣固北只好陪她去逛商場,原以為買一件衣服花不了多少時間,誰曉得女人買了衣服還要配鞋子,配完鞋子還要搭帽子,搭完帽子還要配手包……等兩個人回到北公館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要落山了。

景小姐穿上新裙子踩上新鞋子戴上新帽子挎上新手包,在鏡子前臭美地轉了又轉,結果又發現了新問題,新買的連衣裙顏色鮮艷,應該要搭配指甲油才更好看,可是她又瞧不上市面上賣的那些指甲油,嫌太俗艷。

蔣固北給她出主意:“我倒有個辦法,你聽說過指甲花沒有?就是鳳仙花,可以拿來染指甲,染出的顏色倒是清新漂亮。”

景小姐驚叫:“你不會連這個也會吧?”

蔣固北謙虛地說:“略懂而已,過去幫南蕎染過。”

北公館的花園裏就種著鳳仙花,蔣固北采了一堆鳳仙花,又向廚房要了個石臼,把鳳仙花加一點鹽搗碎,敷到景明琛的指甲上,再用葉子小心翼翼地裹好。

景明琛把雙手舉到臉旁邊:“像拿了十個小粽子。”

鳳仙花要裹一晚上才能上好色,景明琛只好舉著雙手,事事都要蔣固北幫忙做。晚飯時蔣固北餵她吃飯,拿著勺子故意逗她,來做客的明宇擡起手臂擋著臉:“要瞎了要瞎了,蔣先生,你也考慮下我這個大舅哥的眼睛。”

景明琛這才想到件事情,她問蔣固北:“你們公司最近很閑嗎,你怎麽天天待在家裏?”

她在北公館住了十天,蔣固北就在家裏待了十天,也沒有公司的人上門找他簽文件,蔣固北臉上的笑容凝住,還沒等他開口,阿大匆匆走過來:“先生,電話。”

蔣固北起身去接電話,景明琛看明宇,明宇也是一臉的難色,景明琛問他:“是不是公司出什麽事了?”

明宇吞吞吐吐的:“我不好說,還是等蔣先生自己說吧。”

蔣固北已經聽完電話回來:“沒什麽大事,明天要去公司一趟。”

明宇摘下餐巾:“我家裏還有事,先回去了,你們慢慢吃。”

明宇走後,景明琛還沒開口,蔣固北溫柔地堵住她要說的話:“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明天再說,好嗎?”

第二天一早,蔣固北就出了門。

到公司的時候,會議室裏人已經聚齊,金先生坐在首位,見到蔣固北來,輕慢地拖長聲音:“蔣先生還真是大忙人哪,要我們這些閑人等你這麽久。”

蔣固北心知肯定是金先生通知了自己錯誤的會議時間,他也不爭辯,隨便在下首一個空位上坐下來:“蔣某來遲,願意道歉。會議可以開始了。”

金先生把雪茄往煙灰缸裏一摁:“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公布下公司的股權變動事宜和人事調動。相信諸位也都已經知道,前段時間,金某以高價收購了蔣先生手裏的股份,如今,金某是蔣氏僅次於林稚薇小姐的第二大股東。”

蔣固北心裏冷笑,高價收購?虧他說得出口。

半個月前的那次談判重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接到他的電話,金先生大笑:“蔣先生果然是個痛快人,不如過府一敘?”

到達金府見到金先生,他已然連合同都準備好了:“簽了這份合同,我保景三小姐無事。”

蔣固北拿過合同匆匆一看,是一份股權轉讓協議,金先生想要以極低的價格收購他在蔣氏的股權。

蔣固北冷笑,這位金先生自蔣氏成立以來就一直想入股分一杯羹,三年前就曾收買宋舅舅在蔣氏生意中做手腳,意圖趁蔣氏之危入股,沒想到到今日更加狼子野心,竟勾結中統威逼他出讓股份。

他伸出手:“阿大。”

阿大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鋼筆,蔣固北龍飛鳳舞地在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把文件夾向金先生一推:“今晚之前,我要見到人。”

金先生倒是說到做到,當天晚上,景明琛就被扔在了北公館的門口。

但是他多年打拼的蔣氏,也從此落到了金先生手中。

他知道,金先生的目的絕不僅僅是收購他手裏的股份,而是把他徹底趕出蔣氏。

果然,金先生懶洋洋地宣布:“我認為,蔣先生能力有限,已經不適合繼續為蔣氏工作,我建議,解雇蔣先生。”

許多與蔣固北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對此難以置信,一時間會議室裏議論紛紛,待爭吵聲終於平息下來,蔣固北開口道:“這些年承蒙諸位照顧,蔣某不勝感激。也請諸位相信,蔣某此次離去只是暫時的,期待來日與諸位在這裏再聚。”

金先生鼻腔裏發出一句不屑的冷哼。

蔣固北站起身來,向諸位董事微微鞠一躬,大步走出了會議室。

會議室外早已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見蔣固北出來,大家紛紛向兩旁讓開一條路,蔣固北沿著這條路,在往日下屬同事們的註視和竊竊私語中下樓,走出他一手締造的蔣氏商業帝國,他雖是鎩羽而歸,卻依舊脊背挺直步態瀟灑,仿佛不是被人趕出公司,而是剛剛簽下了一單數額巨大的生意。

他跨出蔣氏的大門,突然聽到樓上有人喊他的名字,擡起頭,二樓原本屬於他的辦公室,窗大開著,金先生抱著一箱東西探出頭來,對他笑:“蔣先生,你的東西,你留作紀念吧。”

他把懷裏的箱子丟下來,蔣固北微微一側身,箱子落在地上,裏面的東西稀裏嘩啦滾了出來,都是他放在辦公室裏的小東西,一些小擺件。

他蹲下身去撿,突然間,一只秀美的手也伸過來,幫他撿起地上的東西,蔣固北仰起臉,對著景明琛笑:“你來啦。”

景明琛幫他撿好地上的東西,放進箱子裏,抱起箱子:“走吧。”

兩個人在路人好奇的註視下離開蔣氏,景明琛問蔣固北:“你救我的代價,就是把在蔣氏的股份全都轉讓給金先生?”

蔣固北嘆息著笑:“很沒本事是不是?”

景明琛喃喃道:“對不起,讓你這麽多年的努力一下子付之東流。”

蔣固北把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頂:“說什麽呢,你可比這些功名利祿的東西重要多了。你知道嗎,原本我並不知我奮鬥是為了什麽,我以為是為了實現母親的願望,是為了覆仇。直到我重新遇到少年時代曾幫助過我的姑娘,我才慢慢明白過來,人之所以努力奮鬥,為的不過是保護應當保護的人罷了。”

他揉一把她的頭發:“不過,我現在可是一窮二白了,說不定過段時間連北公館都養不起要賣掉了,你還願不願意跟我?”

景明琛故作苦惱地想了一想,說:“我做老師的工資也不高,但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吃苦,放棄紙醉金迷的生活,不定做高級衣服,不吃山珍海味,大約我還養得起你。”

蔣固北“撲哧”一笑,是誰昨天才在百貨公司買了一身行頭啊?

回到北公館,阿大已經在門口等了他們很久,一見人就迎上來:“蔣先生,他們沒為難你吧?”

蔣固北把箱子往他懷裏一放:“沒有,家裏有什麽人來嗎?”

院子裏停著一輛陌生的別克車,阿大緊走一步跟上:“有,一位先生自稱是林家的律師,在客廳等著見您。”

蔣固北腳步一滯,林家的律師,是哪個林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只見一個穿西裝戴眼鏡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發裏,見他來,忙站起身:“蔣先生你好,我是陸美堂律師,代表林稚薇小姐來見您。”

林稚薇,竟然是她?

她派人來見他,是為了什麽?

陸律師倒也不多客套,直接將手裏的文件夾遞過來:“這是一份股權贈予協議,林稚薇小姐將她在蔣氏所有的股權贈予蔣先生,協議將在林小姐去世後生效。”

蔣固北翻合同的手驟然停下,他擡起頭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陸律師。

陸律師推一推鏡框,滿臉遺憾:“林小姐,怕是快不行了。”

蔣固北放下合同,飛快地跑出北公館,景明琛跟在他後面也跑了出去。

林稚薇就寄住在離北公館不遠的一個修道院裏,距離不過三公裏,然而來到重慶整整五年,兩個人卻從未再見過一面。

不同於北公館那般大而熱鬧,修道院小而清幽,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靜止的小世界,蔣固北求見林稚薇,卻像五年前那樣再次被她的丫鬟擋了駕:“我們小姐說,她五年前的話依舊算數。”

蔣固北冷靜下來,他後退一步,向那丫鬟點點頭,拉著景明琛的手走出了修道院。

離開前,他往二樓的方向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打開著,卻又被白色的紗幔遮擋住,紗幔在風中輕輕地飄搖,仿佛一個柔弱安靜的魂魄,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他們剛剛走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沈悶的鐘聲。

那是喪鐘的聲音。

林稚薇去世於一九四三年十月初一個艷陽高照的天氣,終年二十八歲。

按照她的遺囑,葬禮由林家的律師陸美堂先生代為主持。

她說到做到,至死她都沒有再見蔣固北,她的葬禮,也不需要他來操持。

林稚薇下葬是在一個雨天。

她是基督徒,死後就葬在教會公墓裏,吊唁的人都散盡後,蔣固北和景明琛卻沒有走。

墓碑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景明琛第一次看到林稚薇的面容。這生來病弱的女孩子有一張秀美的面孔,膚色和五官都很淡,淡而悵惘,面向鏡頭茫然地微笑著。

雨一直下,景明琛撐著傘遮住自己和蔣固北,蔣固北輕聲說:“抱歉,我想淋一下雨。”

景明琛把傘向地上一拋:“我陪你一起。”

兩個人一起站在雨裏,蔣固北輕聲說:“我負她良多。”

他的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與她相見時的場景。

多少年前啦?那時他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在利興昌做夥計,每天往返於江海關和十六鋪碼頭之間,那時他很苦惱,他已經在利興昌跑了半年腿,卻依舊沒有什麽升遷的指望,可他並不想把一輩子都浪費在做一個小小的報關員身上。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林稚薇。

在一次從江海關回利興昌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突發哮喘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從黃包車上下來就犯了哮喘,載她的車夫怕擔責任,拉起車子一溜煙就跑了,小姑娘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扼著喉嚨,蔣固北正好經過,見到這一幕,不及思考便沖過去,背起小姑娘朝附近的醫院跑去。

他萬萬沒想到,那小姑娘竟然就是利興昌林老板的獨生女兒。林小姐自幼體弱多病,這次是偷偷溜出家來玩耍,沒想到突發哮喘,差點丟了命,多虧他仗義相救。

林老板自然對他感激不盡,於是便開始提拔他,由此發現他是個可造之才,後來讓他進了金興做事……

他還記得第一次去林家吃飯,林稚薇特意換了一身西洋紗裙,像個洋娃娃似的坐在那裏,目光一不小心與他對上,便是羞澀地一笑。

外界的傳言說久了,連他都要以為,林稚薇真的把他當成仇人了,沒有想到,她卻在他被趕出公司的關鍵時刻,把她的股份全部轉贈給了自己。

雨水從他的鼻尖流淌下來,蔣固北自嘲地笑:“你知道嗎,看到協議書的那一瞬間,我甚至還在想,倘若她用娶她作交換條件,我是絕不會答應的。我的想法玷汙了她,我怎麽……那麽卑鄙啊。”

景明琛無言地抱住了他。

自從入主蔣氏後,不到一個星期,金先生便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三天兩頭地召開董事會議,這天的董事會議,主要議題在於更換公司的名字和人事調動。

他宣布要將蔣氏更名為金氏時,會議室裏眾人就已經在竊竊私語,說到人事變動時,更是有沸反盈天之勢。

金先生靠在椅背上,拿著文件夾念出一串人的名字:“張敘,盧綸,林芝佳……景明宇。經過我這段時間的觀察,發現上述同事在工作中能力一般且態度不端,實在不符合蔣氏的用人標準,現在我宣布,解雇以上人等。”

會議室裏頓時炸開了鍋,這些人都是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進入蔣氏以來的業績有目共睹,金先生將這些人解雇,擺明了就是為了清除“前朝餘孽”,這些人,哪個不是蔣固北的得力幹將?

就在吵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清朗如金石的聲音突然如楔子般插入:“我反對。”

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朝會議室門口望去,只見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蔣固北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景明宇忙拉出一個空位,蔣固北微微頷首,在椅子上坐下來,蹺起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腿上:“剛才的提議,我反對。”

金先生冷笑:“蔣先生怕是忘了,幾天前你已經被蔣氏解雇了,現在你和蔣氏沒有一毛錢關系。”

蔣固北一招手,跟在他身後的阿大把文件夾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蔣固北把文件夾往桌子上一扔:“我和蔣氏是沒有一毛錢的關系,有的,不過是百分之三十股份的關系罷了。”

金先生拿起文件夾一看,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蔣固北朗聲道:“蔣某不才,繼承了林家在蔣氏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有沒有哪位股東可以宣讀一下現在蔣氏的股份分散情況?”

一位董事站起來:“如果蔣先生當真繼承了林家的股份,那麽現在蔣氏最大的幾位股東,分別是占比百分之三十二的金先生,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蔣先生,以及占比百分之十的楚懷南先生。”

會議室裏再次熱鬧起來,眾人萬萬沒有想到,金先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成了蔣氏的第一大股東,看來在預謀吞並蔣固北股份的同時,他還暗地裏收購了一些小股東的股份。

景明宇首先按捺不住:“我手裏也有一點股份,願意賣給蔣先生!”

蔣固北昔日的左膀右臂紛紛發聲:“我也願意!”

一時間“我也願意”的聲音充斥著會議室。蔣固北待員工向來不薄,蔣氏最早的一批員工,凡晉升到中層的,都被贈予了一些公司股份。望著這些肝膽相照的兄弟,蔣固北百感交集,金先生咬牙切齒:“蔣先生真是擅長收買人心啊。”

蔣固北冷冷一笑,擡手止住了喧鬧:“諸位同事請放心,不需要收購你們的股份,蔣某也能坐回那把交椅。”

他直指金先生坐著的上首。

金先生不以為然:“你憑什麽?”

蔣固北微微一笑:“目前公司的第三大股東是楚懷南先生,對吧。金先生難道沒有好奇過嗎,為什麽這位楚懷南先生從未出席過董事會議?”

金先生頓時臉色大變。

他從未註意過這個只有百分之十股份的楚懷南,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最後竟然就栽在這個“楚懷南”身上!

阿大朝金先生走過去:“金先生,請吧。”

金先生不情不願地讓出位置,蔣固北站起身來,朝上首走過去,安安穩穩地坐下來。

他拿起那份名單,逐個念上面的名字:“張敘,盧綸,林芝佳……景明宇。”

他把文件夾往桌子上一放:“剛才念到的名字,我提議,全部晉升一級。”

會議室裏的人已經散盡了,蔣固北卻還沒有走,他保持著開會時的姿勢坐在上首的位置,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黃昏的陽光照進來,給他英俊的側臉上鍍上一層金邊。

直到景明琛走進來,他才睜開眼睛:“你來啦。”

景明琛走到他身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剛才你的表演我都看到了,你可真像個惡霸。”

又補充一句:“天底下最英俊的惡霸。”

蔣固北輕輕笑:“上次離開的時候,我說我會回來的,現在我回來了,卻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幫助,從我十九歲開始,我就盡力避免靠這個女人的幫助往上爬,沒想到,到最後還是靠了她。”

景明琛輕聲說:“林小姐人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不靠她照樣能夠回來這裏。你也曾經一無所有,但這次你至少還有錢,有經驗,有兄弟。”

蔣固北側過頭去,鼻尖親昵地蹭一蹭她的臉頰,撫摸著她的短發:“還有你。”

中統最終未能給景明琛定罪,因此景明琛在樂山保育院的教職也未受影響,待蔣氏的事情處理完後,景明琛便又回到了樂山。

一轉眼,倏忽又是半年。

這半年裏倒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唯有景家,景太太越發覺得景明嬛的事情不對勁,景明琛實在沒有辦法,與蔣固北商量過後,把景明嬛遇害的消息偷偷告訴給了大姐明瑯和哥哥明宇,明瑯明宇哭過一場後,商議還是繼續瞞著景太太,她尚未從喪夫的情緒裏走出來。

景明琛又征求了林羨魚的意見,商議之下決定真假參半來蒙騙景太太,對她坦白了景明嬛的軍統特工身份,說景明嬛之所以整整一年沒有露面,正是受軍統派遣去淪陷區執行秘密潛伏任務。

這個借口竟真唬住了景太太,她只埋怨了一番二女兒左性,那麽多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做,偏要去做見不得人的特務,上軍校那件事情毫無意外地又被提出來翻來覆去地說。

於是很自然的,這一年的新年,景明嬛因為“在外地執行潛伏任務”,也沒有回家過年。

小三子早已更名蔣還山去投軍,蔣還山是蔣固北為他取的名字,寓意還我河山。景明琛帶了從文回重慶過年,讓從文住在北公館。

她回來的第一件事,照舊是去祭拜“蝴蝶蘭”。

在墓園,他們遇到了剛剛祭拜完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林羨魚。

墓碑前有一堆剛剛燃盡的灰,林羨魚微微一笑:“剛剛繳獲的違禁書籍,都是今年的新書,我想二小姐或許喜歡讀。”

他拍拍手,拂一拂身上的灰:“蔣先生,這麽巧遇到你,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

蔣固北看他一眼,對景明琛說:“你祭拜完二姐就帶從文先回去吧。”

他和林羨魚一前一後離開墓園,一路走到墓園附近的一家小茶室。

茶室很安靜,林羨魚像是這裏的常客,見他來,老板熟練地引他們上了小閣樓:“這裏清靜,我吩咐人不要上來,你們就在這裏吧。”

蔣固北和林羨魚面對面坐下,林羨魚斟一杯茶推到蔣固北面前:“蔣先生這半年來,日子並不好過吧。”

蔣固北淡淡一笑。

可不是,這半年以來,蔣氏頻頻被中統找茬,時不時就有員工被帶走“配合調查”,搞得人人自危。他喝一口茶:“林先生呢,恐怕也和我一樣吧。”

林羨魚潑掉杯子裏的殘茶:“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如今你我在同一條船上,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再打啞謎。我們兩個合作如何?”

蔣固北不動聲色:“蔣某並未做過斬草之事。”

林羨魚搖搖頭:“沒做過又如何,關鍵不在於你有沒有做過,而在於他覺得你有沒有做過。何必自欺欺人,年前三小姐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證明。倘若那次你真的離開了蔣氏,或許這件事情也就了了,但很可惜,你又回來了,你覺得許先生和金先生會就此罷手嗎?你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卻是被啄了眼的巨蟒,恨意滔天。蔣先生,何必裝腔作勢,我知道,你手裏肯定有不少東西,我也是,何不通力合作?”

蔣固北放下茶杯:“我憑什麽信你?”

林羨魚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像我這樣的人,做特務也是特務中的貳臣,一個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小人,能出賣許先生,就能出賣你,是嗎?”

他重又給蔣固北斟一杯茶:“你要一個合作的理由,我便給你一個。你很愛三小姐吧?”

蔣固北回答:“那是自然。”

林羨魚追問:“願意為她付出一切?”

蔣固北頷首。

林羨魚把茶杯舉到唇邊:“我也是。”

……

從茶室出來,蔣固北轉身看一眼林羨魚:“我原以為你是梟雄,沒想到你竟是情種。”

林羨魚出神地望著地上被風裹挾著翻滾的枯葉,沒有說話。

過完年景明琛就帶著從文回了樂山。

她沒想到,林羨魚竟然又到樂山來找她,在樂山見到林羨魚,她有些心驚膽戰,畢竟上次在樂山見他,他是來報喪的。

林羨魚看出了她心裏的想法,笑道:“三小姐不必把我當報喪鳥吧,我這次來找你,是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景明琛好奇:“什麽事情?”

林羨魚說道:“有些事情,蔣先生不告訴你,我猜想你也從三少爺那裏聽到點風聲。蔣氏這半年並不太平,金先生許先生恨意難消,半年來屢屢借口找蔣氏麻煩。我也一樣。因此我和蔣先生聯手,決定共享消息,徹底解決這個禍患。”

景明琛聽得心驚肉跳,她勉強一笑,問林羨魚:“所以,我能幫什麽忙嗎?”

林羨魚點點頭:“景小姐能幫的忙太大了。其實許先生這些年來以權謀私犯下的事情不少,無論是軍統還是蔣先生手裏,都有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如果能落實,必可將對方一舉擊殺。但難就難在,全是捕風捉影,沒有真憑實據。直到這次和蔣先生談過後,他透露了一個消息,我覺得,這是個好的切入點。”

景明琛聽得越發糊塗:“什麽消息?”

林羨魚將話題一轉:“三小姐認得一個叫樂聆的人吧?”

景明琛恍然大悟:“認得,他是樂山保育院廚房沈大娘的親戚,我在雲南承蒙他照顧,與他關系尚可。”

林羨魚接著說道:“而且他還是許太太的姘頭,在許太太開在雲南的運輸公司裏做事情,我說的沒錯吧。”

景明琛點點頭:“倒是如此。”

林羨魚笑道:“那便好辦了,夫妻一體,許太太做生意仗的無非是許先生的勢,我們的情報裏,許太太沒少做違法亂紀的事情,這個樂聆與她關系暧昧,又幫她打理生意,必然手握很多真憑實據,只要他肯出來作證,不愁這局不贏。”

景明琛愁眉道:“話是這麽說,可是樂聆膽子小得很,我曾勸他離開許太太自謀出路,他尚且不敢,怕會被許太太報覆小命不保,何況讓他指證許先生?”

林羨魚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我有辦法,但需要三小姐配合。三小姐可否願意再去昆明走一遭?”

景明琛狐疑地看著他:“這件事情,你沒有同蔣固北商量過吧?”

林羨魚笑著搖搖頭:“三小姐聰明人。確實沒有,我怕跟他一商量這事情便做不成了。實際我敢打包票這件事情對三小姐沒有什麽危險可言,但蔣先生太緊張三小姐,肯定不會同意拖三小姐入局。但我也知道,三小姐不願只在蔣先生的庇護下過日子。”

景明琛打斷他的話:“好,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時隔三年再次來到昆明,這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

景明琛在當年那個飯館裏找到樂聆,樂聆還是坐在當初靠窗的位置,他容貌未變,依舊是一副風流多情的戲臺柳夢梅相,但仿佛多了些憂愁。他手裏捏著個酒杯,出神地望著窗外,直到景明琛在他面前坐下喊他的名字,他才轉過頭。看到景明琛,他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景小姐,真的是你?你怎麽又來昆明了,不會是你那位蔣先生又失蹤了吧?”

景明琛忙打斷他:“呸呸呸,你怎麽那麽烏鴉嘴!我這次是專程來找你的。”

樂聆好奇道:“找我做什麽?”

景明琛笑著說:“找你敘舊呀,離上次見面也有一年多了,剛好我有假,想著不如來昆明看看老朋友,除了你,我還有個同學在聯大做教員。對了,沈大娘也有東西托我捎給你。”

她把沈大娘讓她捎的一雙鞋子交給樂聆,樂聆眼圈一紅:“我爹娘死得早,親戚裏就剩下這一個姨,她對我是真的好,可惜我不孝。”

景明琛觀察著他的神色:“你有心事?”

樂聆收起一副哀戚模樣,勉強笑道:“我能有什麽心事,人家都說我是個木頭做的腔子,沒有心肝這種東西。你來一趟昆明不容易,我應該盡盡地主之誼,這幾天你在昆明的吃穿住行我都包了,包你不出半年還想來第二回!”

景明琛問他:“你有那麽多時間?你那位許太太呢?”

樂聆郁郁地道:“她不在昆明,回了重慶。最近這段日子她跟許先生的關系好像有所緩和。”

景明琛說:“那不正好,假若他們夫妻兩個和好了,你也能脫身了。”

樂聆嘆息道:“哪有這麽容易,假如許太太是傍上了別的小白臉,那我興許能安全脫身,偏偏她是吃回頭草,怕就怕夫妻倆為了消除前嫌,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拿我作筏子。”

他煩悶地揮揮手:“算了,不說也罷,難得清閑幾天,咱們好好玩吧。”

第二天,景明琛先帶著他去聯大看了自己的大學同學,三個人一起游玩了一番。

第三天,樂聆開始盡他的地主之誼,領著景明琛滿昆明地轉。他是唱戲出身,沒受過什麽文化教育,品位也不甚高雅,左右不過帶著景明琛穿街過巷地找吃的。在昆明待了五六年時間,又天生好吃喝玩樂,他已經算得上是個昆明本地通。

他帶景明琛去護國路上的東月樓吃鍋貼烏魚,說這是全昆明獨一份,東月樓的獨創。烏魚切作雲片糕大小中間夾一片宣威火腿烙熟,魚香包裹著肉香,吃得景明琛嘴巴停不下來。

又帶著景明琛去正義路吃汽鍋雞,他說吃遍整個昆明,比較之下還是這家汽鍋雞做得最好,用的全是武定壯雞,武定壯雞之肥美,非其他品種的雞所能相比,因此用武定壯雞做的汽鍋雞,味道自然也無可比擬。一路上他吹得天花亂墜,景明琛聽得將信將疑,卻在進店聞到香味的那一刻就被徹底征服了。

第四天,一大早他就領著景明琛去泡茶館,堂堂運輸公司的經理,自然不會去泡窮學生們消磨時間的寒酸茶館,他帶景明琛去的是正義路上的大茶館,上下兩層樓刷著朱漆,氣派得很。他是這裏的常客,一進門就有小二專門招呼著往樓上領,上了樓,只見臨窗挪出塊空地,一群人或站或坐圍在一塊兒,有的打鼓有的拉琴有的吹笛有的敲鑼,中間站著個清瘦的中年男人,伴著這絲竹管弦聲在唱戲。見到樂聆來,有人招呼:“樂老板今天怎麽有空來泡茶館?”

樂聆拉景明琛在空位上坐下:“有親戚從外地來,帶她來見識見識。”

有人誇景明琛:“好俊俏的小兄弟!”

原來樂聆為避免麻煩,讓景明琛換了身男裝,恰巧她又是短發,八角帽一戴,活脫脫一個俏報童。

中間那人唱罷一段,對樂聆道:“樂老板不露一手?”

樂聆倒也痛快:“三爺都發話了,我哪兒敢不識擡舉,勞煩諸位給奏樂,助我唱一出《殺四門》。”

他走到中間,擺出架勢,清一清嗓子開始唱。

雖然早年間倒嗓壞了嗓子,正經登臺唱戲是不行了,但作為票友倒也不差什麽,周圍人聽得聲聲叫好。景明琛只覺得抑揚頓挫怪好聽的,其他就聽不出來什麽了,她家裏人都愛聽西洋樂,即使是母親,聽的也是周璇一類的流行樂,對唱戲她真正是一竅不通。

樂聆唱完一出《殺四門》便退下來,景明琛問他:“你剛才唱的這出戲是什麽意思?”

樂聆笑一笑:“你不懂就不懂吧,你聽不懂,說明你和它沒緣分,世間事,你不懂的多了,難道還個個都要刨根問底不成?”

景明琛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樂聆伸手喚小二過來上茶點,景明琛也就只好坐下來聽別人唱戲。

這廂景明琛聽人唱著戲倒是快活安逸,重慶那邊蔣固北的心情可就沒這麽好了。他難得抽空去了趟樂山找景明琛,卻得知景明琛幾天前請了假。

她請了假能去哪兒?她沒回重慶找自己,明宇也說她並沒回家。蔣固北想了又想,最後找到了林羨魚府上。

他開門見山地問林羨魚:“明琛人不在樂山,她去了哪裏,是不是你讓她去幹什麽了?”

林羨魚坦蕩承認:“是,我讓她去昆明找樂聆。”

蔣固北往前跨一步揪住林羨魚的衣領子:“她要是出了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

林羨魚倒也不懼:“蔣先生,你放輕松些。你心裏其實也清楚,這是條捷徑,興許是最快的捷徑。三小姐不會有事的,三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對她有情,她於我有恩,我對她安危的考慮絲毫不少於你,只不過我比你更理智罷了。”

蔣固北松開他,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轉身離開。

林羨魚整整衣領,聽見他在外面極大聲地吩咐阿大:“阿大!幫我買張去昆明的機票,越快越好!”

轉眼間,景明琛在昆明已經待了快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她跟著樂聆泡茶館吃汽鍋雞吃菌子,大有樂不思蜀之意,不由得跟樂聆感嘆:“人家都說成都是天府之國,成都怎麽個天府法我沒去過不知道,昆明倒真是跟天堂一樣。”

離開前一天,樂聆帶她去吃米線,昆明的好吃食實在太多,來了這麽久,米線這種尋常玩意兒倒是頭次吃,米線端上來,景明琛眼睛瞪得溜圓:“這不就是小火鍋,火在哪兒?湯倒是挺香,讓我嘗一口。”

她拿個勺子就要舀湯喝,樂聆趕緊拍掉她的手,哭笑不得地說:“小姑奶奶,你這一勺湯灌進喉嚨裏,嗓子可就別想要了。”

他把一碟碟菜肉拿筷子撥進湯裏,稍等一會兒重又撈出來送到景明琛眼前:“看見沒,這湯燙得能直接把肉片燙熟,米線就是這麽個吃法。”

景明琛於是乖乖等湯把菜肉和米線燙熟,終於等到樂聆發話可以吃了。樂聆親自給她舀出一小碗米線來,景明琛一筷子米線進嘴,眼睛“唰”地就亮了。

樂聆抿嘴笑:“景小姐你可真喜歡吃,這樣真好,小時候我娘跟我說,愛吃的人都有福。”

他也不吃,就看景明琛吃,時不時地給她添一筷子米線加勺湯。

景明琛幾乎一個人幹掉了那一大碗米線,她吃完後心滿意足地摸著肚子,又有點遺憾:“可惜,明天離開了昆明,就吃不著了。”

樂聆安慰她:“這種湯湯水水的是吃不著了,不過有折中的法子,昆明有種小吃叫餌塊,味道不亞於米線,我帶你去買一些,讓你帶回樂山吃。”

天黑下來後他帶著景明琛去了一家騰沖人開的餌塊攤子,買了一些提在手裏,送景明琛回客棧:“這種餌塊炒一炒有個俗稱,叫大救駕。”

景明琛好奇地問:“怎麽叫這麽個名字?”

樂聆娓娓道來:“傳說當年吳三桂帶清兵打南明,一路打到滇西。南明永歷帝逃亡到了騰沖,天色已晚,一行人跑了一天滴水未進,又餓又累,投宿到一戶農家,主人家傾盡家裏所有的食物炒在一起,做成了一盤餌塊火腿雞蛋青菜的大雜燴。永歷帝吃了後讚不絕口,說這餌塊救了朕的大駕。後來騰沖炒餌塊便有了個俗稱叫大救駕。”

景明琛問:“真有這麽好吃?”

樂聆晃一晃手裏那包餌塊:“你回去炒一炒不就知道了。”

景明琛住的旅店前是一條偏僻的巷子,巷子又與很多條小巷子斜插著,路燈壞了,只有月光照明,天色已晚,這條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樂聆突然壓低了聲音,緊緊抓住景明琛的手臂:“快走,不對勁!”

他突然拽著景明琛飛跑起來,景明琛不明所以地跟著他跑,突然間腳底下不知道踩到什麽東西,一腳踩空跪坐在地上。只這一剎那的工夫,後面就有人影逼了過來,樂聆急中生智把手裏的餌塊朝著那人影一砸,趁那人閃避餌塊的工夫不由分說地背起景明琛就跑。

一聲槍聲在他們背後響起,景明琛心裏一驚,樂聆腳步不停,朝著旅店狂奔而去,一腳踹開旅店門,和景明琛囫圇滾了進去。

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他拉著景明琛跑上樓,躲進了一間雜物間。

兩個人蜷縮在雜物間裏,就著窗口洩進來的一點月光面面相覷,彼此只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過了許久,樂聆才“撲哧”一笑:“那包大救駕,這次可真是救了‘朕’的駕了。”

景明琛問:“是什麽人?”

樂聆咬牙切齒道:“八成是沖著我來的!難怪我這幾天眼皮一直跳。從年頭許太太老是往重慶跑我就一直擔心,怕這賊婆娘為了挽回許先生說是我勾引她的,許先生這麽好面子,豈能咽下這口氣?”

景明琛抓住他的手:“那怎麽辦?看來他們是要置你於死地,你難道就眼睜睜地等死?”

樂聆頹廢地往地上一坐:“那我能有什麽辦法?人家堂堂政府高官,我不過一個壞了嗓子的戲子,還不是任憑人揉搓。”

景明琛陪他在地上坐了半天,沈吟道:“你要想保命也不是沒有辦法。許先生是中統的人,軍統和中統之間一直在互相角力拆臺,如果你能搭上軍統,或許有救。”

樂聆沮喪地說:“你說得倒是好聽。我怎麽搭得上軍統?軍統的人我半個也不認識。”

景明琛安撫他:“我倒認識一個軍統賴先生身邊的人,只是你若沒有投名狀,哪怕我認識的是賴先生本人,也沒有理由引薦你。”

樂聆眼睛一亮:“你這話當真?只要你能引薦,投名狀我自然是有的。許太太開運輸公司這幾年,生意都是我協同打理,其中有哪些貓膩我能不知道?這夫妻倆逼人太甚,就不要怪我狗急跳墻了!”

蔣固北趕到昆明的時候,景明琛早已和樂聆喬裝離開了雲南。

他只聽說,在文廟街附近的一家旅店,大前天晚上發生了一起槍擊案。

站在旅店前,蔣固北把煙頭在腳下狠狠一蹍,轉身回了機場。

幾個小時後,就在他坐在飛機上閉目養神的時候,景明琛和樂聆已經到達了重慶。

景明琛帶他去了北公館,用北公館的電話給林羨魚撥了一個電話。一小時後,一輛別克車停在了北公館門口,之後載著樂聆,開往了望龍門湖南會館的方向。

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林羨魚辦公室內,林羨魚與樂聆隔著一張辦公桌對視著,林羨魚的眼神鋒利到有些陰鷙:“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在這個地方,你要對你說的每一句話負責。”

樂聆畏縮地吞一口唾沫:“我保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林羨魚一笑:“很好,現在我正式開始對你的訊問。你說你手上有中統許先生的夫人走私殺人放高利貸的證據,你把這些事情逐一向我說清楚。”

樂聆挺直了脊背,清一清嗓子,開始陳述:“我民國二十八年與許太太相識,次年進入她在昆明的運輸公司做事,不久後升任經理,運輸公司的很多生意都是由我經手……”

幾個小時後,林羨魚走出辦公室,走到樓下,撥通了北公館的電話:“他全招了,證據確鑿,這次許先生在劫難逃。”

景明琛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松弛下來,她重重地往沙發上一癱,囑咐林羨魚:“你們可一定要保證他的安全。”

掛掉電話,她去浴室洗了個澡,便撲到客房的大床上開始補覺。

這些天在昆明演戲可真累死她了,那場槍擊戲,雖然早知道對方是林羨魚派來的人,但聽到槍聲她還是嚇了一大跳。

她一直香甜地睡到天黑時分,直到迷迷糊糊裏有人攥著她的手腕把她拎出被窩,她睜開眼睛,模糊視線裏蔣固北正一臉寒霜地看著她:“景小姐,你長本事了啊,敢瞞著我和外人謀劃算計了!”

景明琛睡夠了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她立刻用比蔣固北更大的聲音壯膽:“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跟林羨魚聯合了大半年不也沒告訴我?”

果然,一提這檔事,蔣固北的氣勢就弱了下來:“那你也不能背著我去做這麽危險的事啊。”

景明琛見他放軟態度,便也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她安撫他:“我沒事,都是排練好的戲,哪會出什麽事啊。”

蔣固北抱著她,把腦袋擱在她的肩窩上:“槍子不長眼睛,萬一林羨魚找的是個半吊子殺手呢?你不知道,聽說旅店發生槍擊案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嚇壞了。”

景明琛一顆心變得柔軟如綿,又浸透了水,沈甸甸的,她撫摸著蔣固北的背哄他:“沒事了沒事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嗎?對了,林羨魚打電話來說,樂聆全招了,他提供的證據足以扳倒許先生。”

林羨魚所言非虛,不出一個月,便傳來了許先生被撤去各項職務的消息。

縱橫政界多年的許先生,這次算是徹底熄火了。

按照之前承諾的,林羨魚給樂聆辦妥了去美國的手續,樂聆帶上沈大娘離開中國,去往美國這個花花世界。

走之前,景明琛去送他,沈大娘對前路頗多擔憂,樂聆安慰她自己這些年來攢下不少錢,不用擔心在美國沒吃沒穿。景明琛心裏對利用了樂聆感到內疚,送行的時候到底還是忍不住把真相說了出來,樂聆倒沒有生氣,他只笑著對景明琛說:“沒什麽,還能有點用處,我很高興。”

送走了樂聆,景明琛悶悶不樂地回北公館,她總覺得好像有些事情沒有了結似的。回到北公館,無線電裏正在唱戲,景明琛的腦海中火光一閃,她問蔣固北:“你懂不懂戲?”

蔣固北正坐在沙發上伴著戲打拍子,聽到她問,微微一笑:“我少年時有段時間在戲園子裏跑腿,你說呢?”

就他經歷多!天天賣弄!景明琛白他一眼:“有出戲叫《殺四門》,你知道講的是什麽嗎?”

蔣固北略一沈吟,唱了兩句“想當初我王下河東多驍勇,風吹荷花滿江紅。至如今紅日又被烏雲蒙,蛟龍困在淺水中”,問景明琛:“是這出戲嗎?”

景明琛點點頭:“是這個。”

蔣固北道:“這出戲說的是宋朝趙匡胤與南唐作戰時被困壽州,高俊保前來勤王被困。高俊保之妻劉金定為救夫君親自掛帥前往壽州營救,力殺四門大敗南唐軍的故事。簡單來說,講的就是一位女中豪傑為救心上人冒險上戰場的故事。”

景明琛聽得一楞。

她驀地想起那時在茶樓上,她問樂聆這出戲是什麽意思,樂聆只是說:“世間事你不懂的多了,難道還個個都要刨根問底不成?”

樂聆啊樂聆,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許先生的倒臺,林羨魚可以說是功不可沒,經此一役得到升遷機會,很快成了賴先生身邊的大紅人。

蔣氏的風波自然也就此平息,再沒有特務上門的事情發生。

似乎一切都在朝著風平浪靜的方向進展,直到有一天,傅秋荻突然又來北公館找蔣固北。

她滿臉煞白,毫無血色地道:“剛才賴先生去我家了。”

蔣固北眉心一蹙:“他去你家做什麽?”

傅秋荻咬咬嘴唇,難以啟齒地說:“他的目的和先前許先生一樣!他說他仰慕我多時了,是我的忠實影迷,說他把《牡丹亭還魂記》反覆看了十幾遍,從那時候起就對我很感興趣,可惜當時我已為人妻。說如今我和姜韜離了婚,他不忍心見我一個人在亂世裏孤苦伶仃……”

蔣固北的臉色一變。

萬萬沒想到,那邊剛剛趕走一匹狼,這邊又來了一頭虎!

他沈吟片刻,道:“你是名演員,他垂涎你的名聲美色肯定是有的,但我看多半不止如此,他和許先生鬥了十幾年,兩個人一直鉚足勁想要致對方於死地,現如今他終於大獲全勝。許先生追求你五年最終也沒能得手,他恐怕是存著再壓許先生一頭的想法,把你當戰利品收割呢。”

傅秋荻慘淡地笑:“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我當初不想嫁許先生,如今也不想嫁這位賴先生!硬是逼我,橫豎還有一死。”

蔣固北聽得背後一涼,他厲聲道:“何至於要死!你又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我不是人?老姜不是人?我們兩個男人在,難道能眼睜睜看你去死?你放心,我這就給老姜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情。這些年你為他犧牲這麽多,是時候讓他為你付出了。”

傅秋荻眼巴巴地看著他走到電話機前撥電話:“為我接雲南蔣氏運輸公司,找姜韜姜先生。”

幾天後,一位“雲南來的客人”出現在北公館。

北公館裏,蔣固北、姜韜、傅秋荻沈默地坐著,姜韜和傅秋荻垂著頭,蔣固北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你們低著頭做什麽?地上有解決辦法不成?老姜,我叫你回來是為商量事情的,不是讓你評判我家地板花紋好不好看的。”

姜韜終於擡起頭來:“你說應該怎麽辦?”

蔣固北像是已經思索了很久:“為今之計,只有離開重慶,到別的地方隱姓埋名,或者幹脆……把秋荻送到你們那邊。”

姜韜像是被燙了一下:“可行嗎?”

蔣固北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你說,還有什麽辦法可想?扳倒許先生已經費了我們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再扳倒賴先生絕無可能。更何況,上次對付許先生已經是拉攏了軍統的人,這次對手就是軍統的人,還有什麽辦法可想?對了,秋荻,你沒有把姜韜回重慶的事告訴林羨魚吧?”

傅秋荻搖搖頭:“沒有。”

過了一會兒,她又小聲而堅定地說:“即便我告訴他,他也不會出賣我們的。”

蔣固北站起身來:“就這麽決定了,沒有人知道老姜秋荻你們兩個離婚是權宜之計,也沒有人知道老姜已經秘密回了重慶,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過幾天秋荻你以探親為由開車去重慶郊外,我在那裏安排人接應你們,送你們坐船去樂山,你們再從樂山走,去別的地方。”

他把目光轉向傅秋荻,眼神鋒利:“記住,這幾天千萬不要顯出什麽異樣來,一切照舊。”

傅秋荻和姜韜對望一眼,點點頭。

傅秋荻和姜韜出逃,是在一個周五的早上。

蔣固北早已打探清楚,前一天賴先生有事離開重慶,要過三五天才能回來,等他回來時,傅秋荻和姜韜早已蝴蝶雙飛無覓處,他也只好咽下這個啞巴虧。

早晨八點半,傅秋荻拎著幾只禮盒走出家門,旁邊的鄰居正在曬被子,見到她便打招呼:“傅小姐,去看親戚啊?”

早幾天在麻將桌上傅秋荻就說起自己在近郊有個親戚,最近身體不大好,要去看一看。

“窮親戚麻煩就是多,你還不能不搭理,否則人家說你野雞飛進鳳凰窩就忘了本了。”

在麻將桌上,她不無嗔意地提起這件事,引得牌搭子太太們紛紛附和吐苦水。

傅秋荻沖鄰居點點頭:“親戚一場,去看看。”

司機早已在車旁等候很久了,是個頭發花白身形略佝僂的男人,戴著一頂帽子,滿臉碎胡茬子。

鄰居眼尖,認出這不是傅秋荻平時的司機:“傅小姐,你換了司機呀?”

傅秋荻笑著說:“哪兒啊,給我開車的小趙家裏有事,推薦了他叔叔來,不要看他叔叔年紀大,人家可是十幾年的老司機。”

這位“老司機”,自然就是姜韜。

這位鄰居是在他與傅秋荻離婚那年搬來的,與他沒見過幾面。即使是老鄰居,恐怕也認不出眼前這個半老頭子竟然就是那個西裝筆挺油頭光亮的紈絝姜先生。

傅秋荻一只腳踏進車門裏,還不忘探身出來問鄰居:“我親戚家自己有種新鮮瓜果,陳太太要不要,要的話我給你帶些回來。”

多友愛多貼心的好鄰居!任誰也想不到,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

陳太太目送著這輛車子駛出去,一直消失在轉彎處。

車子向前開,一直開到快出市區,突然間,傅秋荻提心吊膽起來。

她看見前面設著哨卡,幾個人站在那裏,正盤查著出城的車輛。

此時掉頭已經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開過去,傅秋荻雙手交握,內心默默祈禱著。

他們的車果然被叫停了。

傅秋荻把車窗搖下來,擺出一張如花笑靨:“這是出了什麽事呀?”

對方也認得傅秋荻,忙敬了個禮:“原來是傅小姐,城裏出了點事,上頭命我們在這裏盤查出城車輛,尋找可疑人物。”

傅秋荻手心裏捏了一把汗:“辛苦你們了。”

對方說著話就要探頭進來查看,突然間,背後傳來一聲呵斥:“傅小姐的車子,也是你檢查得了的嗎?”

林羨魚不急不緩地走過來,那盤查的人忙縮回頭賠笑:“這個,上頭有命令……”

林羨魚向傅秋荻點點頭:“上頭的命令還是要執行,傅小姐多包涵。”

他朝車裏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姜韜身上,久久沒有移開。

傅秋荻看著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林羨魚擡起手:“沒問題,放行。”

傅秋荻一顆懸著的心悠悠落地。

哨卡打開,車子剛剛重新發動起來,傅秋荻卻又聽到林羨魚喊了聲“等一下”,心再次提起來,她擡起頭,用畢生演技做出一副最無辜最茫然的表情:“怎麽了?”

林羨魚望著她的眼睛,輕輕說:“再見,傅小姐。”

傅秋荻點點頭,車子開了出去,朝著郊區駛去,林羨魚脊背筆直,如標桿一樣望著那車子的背影,一直到它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第二天,景明琛在樂山渡頭接到了喬裝成農夫農婦的姜韜和傅秋荻。

他們夫妻沒有在樂山久留,只待了一夜,便輾轉前往了下一個目的地。

臨走前,傅秋荻欲言又止地對景明琛說:“如果有機會,拜托你代我向林羨魚說一聲謝謝。”

她確定,像每個人都必會死去那樣地確定,林羨魚認出姜韜來了。

以他的聰明,必定一眼就識破了這是一場一去不還的逃亡,他也知道賴先生對傅秋荻的心思,只要他攔住這輛車,向賴先生匯報,在賴先生處就可再賣一個天大的人情,對他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他沒有。

只這回手下留情,她就應當記他一輩子恩情。

姜韜和傅秋荻離開後半個月,重慶那邊蔣固北傳來消息,林羨魚被撤職了。

他離開了軍統,扳倒許先生的豐功偉績就此一筆勾銷,他在軍統,從此再無遠大前程。

這一年回重慶過年時,景明琛和蔣固北去看林羨魚。

他成了白丁閑人一個,景明琛和蔣固北到的時候,他正背對著門坐在搖椅裏,望著庭院裏的枯枝敗葉出神。

蔣固北對景明琛說:“我有事情想單獨和林先生聊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又看林羨魚一眼,乖巧地走出去,帶上了門。

蔣固北在沙發扶手上坐下來:“你被撤職,是因為賴先生認為那天放走傅秋荻是你失職。”

林羨魚輕輕一笑:“是啊,你看,特務就是這樣沒有人性不講情面,任你有過天大的功,只要出一點小錯,立刻棄如敝屣。”

蔣固北篤定地說:“你不是失職,你是瀆職,你認出老姜了,你是故意放他們走的。”

林羨魚沒有否認,蔣固北輕聲問:“你這樣,甘心嗎?”

林羨魚嘆息一般地說道:“如果你愛的人,深深愛上了別人,那又有什麽法子呢。蔣先生,你告訴我,如果三小姐另有所愛非君不可,你會怎麽辦?”

蔣固北怔了一怔,回答道:“我會送她風光大嫁,送她金山銀山,送她一世衣食無憂。”

林羨魚點點頭:“我沒有蔣先生這樣闊綽,我沒有金山銀山,只好送她一世平安。”

蔣固北很久沒有說話。

最後,他再次感嘆了一遍那年林羨魚找他聯手時他說的話以示肯定。

“我原以為你是梟雄,沒想到,你果然只是情種。”

他推開門走出去,想了想,又停下腳步回頭說:“秋荻讓我代她對你說一句謝謝。”

林羨魚沒有回頭,他只是擺了擺手。

蔣固北牽起景明琛的手離開,他輕聲對景明琛說:“還好你愛的也是我。”

景明琛回頭望了一眼,門大開著,白熾的陽光流瀉在洋灰地上,顯得如月光那樣涼,窗戶洞開著,風灌進來,鼓動著白色的窗紗,林羨魚背對門而坐,像一個遲暮老人,搖椅晃來晃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一旁的無線電裏正傳出來唱戲的聲音,唱的是“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像是一扇門突然被打開,光線溜進來,瞬間把一間黑屋照得亮堂堂。景明琛驀地想起那一年在臺下等傅秋荻演戲,沈蓓唱起牡丹亭,她覺得似曾相識卻總也記不起是在何處聽過。

她想起來了。

是在陸軍醫院裏。

民國二十六年,林羨魚戰場負傷,進入陸軍醫院救治。有一回她去陸軍醫院采訪,路過他所在的病房,聽見有人在小聲哼唱“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那哼歌的病人,全身包裹著繃帶,卻有一串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

搖椅搖得久了,困意也被搖了出來,林羨魚坐在搖椅上慢慢地睡著了,他夢見了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

民國二十一年,《牡丹亭還魂記》在上海公演,一時間火遍全城,整整一個月,上海最熱門的話題,都是《牡丹亭還魂記》和飾演杜麗娘的新晉電影女明星傅秋荻。

那時的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乞兒,每天從國泰電影院門前經過,看見大大的招貼畫上有個清麗的杜麗娘,這個杜麗娘可真好看,他真想進電影院去看看。

終於讓他得到了一次機會,有一天他在地上撿到了一張沒檢過的電影票。他捏著電影票大搖大擺地去檢票,卻被檢票員一把推搡在地上,嘲笑他:“哪來的小癟三,電影票是偷來的吧?”

他倒在地上,攥緊了雙拳,羞憤的眼睛裏蒙起了一層水霧。

就在這時候,一只手把他拉了起來,帶著梔子花香的手絹幫他撲了撲身上的塵土,又擦幹凈他的手,領著他到售票窗口買了一張票,又領他到檢票口:“謝謝你喜歡看我的戲,進去吧。”

他回頭看,那年輕的女演員笑得很美很甜。

她的一雙柔荑真溫軟,他那時就發誓,要讓她的雙手永遠溫軟。

這份溫軟,若他給不了,別人能給,也是好的。

更何況,那一天他放她和別人遠走高飛,她還回頭望了他一眼。

傾我一生情,得你一眼回看。

他這一生,如此也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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