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釣魚

關燈
釣魚

杜宣緣起身,朝二位刺史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隨後板正著腰桿向自己房間去。

這架勢讓兩位刺史同時心裏一突。

看樣子,皇上這回派來的是個直臣啊。

若說各級官員最怕遇到的禦史,莫過於這種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長得直楞楞的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什麽話都敢往上捅。

特別是背後直接站著皇帝的,一點兒不懂變通。

這樣的臣子雖說往往走不長遠,但隨便出一個都是變故,容易將原本穩穩當當的局勢攪得天翻地覆。

好在這人是沖著穆駿游去的。

他們把尾巴藏藏好,這位禦史也諫不到他們頭上去。

第二日便要去堂上議事,這二位刺史也沒工夫再思慮下去,紛紛回房休息。

離得近的反而卡著時間到,也是有趣。

翌日姜州衙門的公堂,兩地共十名州刺史、三名軍隊軍首、九名各類禦史齊聚一堂。

再加上一位頂著江南總督名號的吳王。

得虧姜州這吳地經濟中心的公堂建得夠氣派,否則二十幾個人擠擠攘攘地坐進來,那不成菜市場了?

堂會自然由吳王這個領頭的先開口。

他神情沈肅,長嘆一聲,道民生多艱,隨後提及姜州這塊地方受災最嚴重,米糧不足,講自己的為難之處。

吳地的各位刺史也是長籲短嘆。

有人道:“下官一路過來,見田地裏百姓寥寥,四下打聽一番才知道竟是許多農民為了一口飯,將安身立命的田地賣給當地豪紳。”

“百姓為一時之利失地,恐有遺禍。”

“這話說的,不賣這地,百姓連一時都熬不過去,哪來的以後?”

“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況且那麽多的田地被淹,平民百姓束手無策,只能賤賣給豪紳。可豪紳只會借此機會壓低價格,大肆收斂良田,長此以往怕是會生出禍患。”

吳王又長嘆一聲,道:“本王這些年來不曾積累家財,時至今日,竟拿不出多餘的錢財救濟百姓。”

底下有人語重心長地說著“總督清廉”。

穆駿游有點想笑。

不過他忍住了。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掃向杜宣緣所在方向,此時的杜宣緣低著頭,神色郁郁而堅定。

穆駿游神情一凜,因對方的“敬業”,立刻收斂戲謔的心思。

正此時,突然有人將火引到穆駿游身上,一本正經道:“若說應對這場洪澇,功績最突出的當屬穆將軍,在安南軍的鎮守下,受到波及的三州都沒出什麽亂子,受災最嚴重的丹州如今都已經恢覆井然有序的狀態,穆將軍厥功至偉。可否請穆將軍向我們傳授傳授?”

穆駿游睨了他一眼,眼神中滿是不屑,道:“在下所為,不過未雨綢繆、臨機處置八個字罷了。”

當然,這一眼沒有演技,全是感情。

裝也好,真也罷,此話一出,當即有人怒道:“怎麽?獨你穆旗奔是能人、才人,我們都是目光短淺的迂腐之輩?”

“好了!”吳王出聲打斷他們,“我們是來議事,解決問題的,不是來相互攻訐、推卸責任的。”

他再次嘆了口氣,思索著道:“事到如今,不如派人下去規範各地收買田地的價格和數量,不論如何要給一戶人家留夠三畝地,當地豪紳買地的價格也要限制,不能太低。先這樣安排下去,各地刺史都加派人手,不要叫人濫竽充數。”

話一說完,皺著眉頭的穆駿游先起身道:“王爺,敢問本就不足三畝地的百姓如何自處?”

“一年的精耕細作,最好的良田畝產也不過四石糧食,若有人強買良田,將荒地、廢田留給百姓,又當如何?”

“即便限制買地的價格,家有餘糧的豪紳若是不買這些地,沒錢吃飯的百姓到頭來還是得求著他們買,這價格能限制得住?還是王爺打算強行從這些人手裏奪錢買地?”

吳王啞口無言。

這些事他統統沒想過。

不是想不到,而是賑災本就不是他的目的。

吳王就是要百姓失地、要姜州的流民增多,這樣才能把他藏的人混進去、挑起亂子。

可他又不能做得明目張膽,還得給自己羅織些無可奈何、盡力而為的表象。

吳王為穆駿游的窮追不舍感到不滿,他皺著眉頭,又不能將真實想法吐露出口,只能思索著該如何將這些問題糊弄過去。

在一片寂靜中,突然響起的冷笑聲格外刺耳。

眾人紛紛循聲望去。

面上帶傷的年輕人冷冷擡眼,掃視一圈後又垂下眸子。

在場各位不動聲色地互望一眼,盡管此前就已經清楚各自的身份,但許多人並未與杜宣緣打過交道,也不知她這一聲冷笑是因何發出。

擅於自保的老狐貍們都知道不要節外生枝的道理。

故而都聽見了、都望過去了,但沒有一個人發問,權當這個小插曲不存在,該低頭低頭,該沖鋒陷陣的,繼續將矛頭對準穆駿游。

七嘴八舌地討論一場,只爭個臉紅脖子粗,什麽關鍵的結論都沒定下。

吳王一言不發,盯著手底下這群人與穆駿游“辯論”。

可惜吵吵嚷嚷一大堆,楞是不能叫穆駿游退半步。

照理來說,他一個安南軍的統領,怎麽樣都管不到姜州的內政上,但他偏偏也是與會人員,且言之有物,吳王自己很清楚放任百姓買地的事情發展下去,就會產生穆駿游剛才說的那些情況。

可穆駿游偏偏明白說出來。

他一點明,吳王想營造出的“盡心竭力”就會蒙上汙點。

無論如何,都要穆駿游自己把話吞回去。

“夠了。”吳王打斷面前毫無進展的爭論,“既然今日辯不出個明白,咱們就再等等,看看朝廷的打算,先派人去地方,限制百姓賣地的情況吧。”

他又對穆駿游溫和地說:“旗奔言之有理。可姜州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本王實在無計可施。若山南六州能勻出些糧食來救急,咱們才能騰出時間來好好商量後邊該怎麽辦。”

穆駿游還想說話。

但他抿嘴止住話頭,思索片刻後緩緩點頭,道:“其他三州留足今年的米糧,最多只能勻出三百石糧食。”

穆駿游扭頭點了在場山南另三州刺史的名字,對他們道:“即刻差人準備,盡快運至姜州,還麻煩王刺史給一份受災的名單,直接就分發給受災地區的百姓吧。”

他轉而對吳王恭恭敬敬地說:“還請王爺派人協助百姓清淤、補種。這些事都需要人手,山南六州既然都派人送糧來,便一道幫忙,聊解困境。”

吳王的表情微僵一瞬,隨即立刻恢覆,笑道:“如此甚好。”

杜宣緣一擡眼,就瞧見吳地四州那幾個刺史又在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他們幾個是不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成天在這兒靠眼神交流。

總之,穆駿游是大出風頭了。

他依照先前與杜宣緣商量的話,在這場會議上不顧一切將主動權攥在手上,即便深知自己的行為是越俎代庖,定會在這關鍵時候與吳王生出嫌隙,但只要能切實幫到吳地百姓,便不足惜。

吳王起身離場後,二十幾號人陸陸續續從公堂走出。

穆駿游與杜宣緣卻落在最後邊。

那兩名昨夜目睹一場混亂的刺史拉扯一番衣袖,左右掃視幾眼後,腳步一轉,向旁邊偏去。

杜宣緣微揚下頜,朝穆駿游示意著隔壁的嘉賓準備就緒。

穆駿游先是忍不住笑,接著立馬止住,正色朗聲道:“你在會上的冷笑是什麽意思?”

“下官的意思,穆將軍心知肚明。”

杜宣緣的聲音平淡而清越,語調下沈,又帶著幾分壓抑。

只聽聲音,一張因另有隱情不得不暫且克制的倔強面孔,直接就在腦海中浮現了。

可她面上分明是促狹的笑,說話間還朝穆駿游挑眉。

穆駿游:……

不得不感慨,當時在蒼安縣,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此人誆騙是有原因的。

穆駿游重新醞釀一下情緒,繼續道:“陳仲因,不要以為你背後有所依仗,就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的人分明是將軍!”

杜宣緣的聲音突然提高,卻在最後一個字時突然收音,像是忍無可忍爆發後因為顧忌又立刻隱忍。

她壓低了聲音,道:“將軍自己做了什麽,心知肚明,若不是江南百姓身陷水火,參將軍的奏疏現在已經呈到聖上案前了。”

正是壓低了也能讓一墻之隔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

若不是地點不好,穆駿游都要為她的神乎其技擊節讚嘆。

感嘆歸感嘆,劇本還得繼續走。

穆駿游道:“好,我且看著你如何顛倒黑白。”

他念完詞,自個兒琢磨了一會,只覺得自己這臺詞念得太生硬。

可杜導這戲安排得是“一鏡到底”,沒給穆駿游留重來一條的機會,他只好看向技藝爐火純青的“杜導”,叫她來評評自己這場“戲”。

杜宣緣的目光落在門外。

穆駿游這就知道自己的“戲”結束了,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再等上一會兒,杜宣緣才表情沈重地慢慢走出廳堂。

她瞧著像是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點都沒註意到身後突然冒出來兩個人。

“陳禦史!”

呼喚杜宣緣的聲音都到她耳朵邊上了,她才如夢初醒般轉身。

瞧見是昨晚幫助過她的兩位刺史,杜宣緣面上也露出些笑意,向二人一一見禮。

這兩個人看著杜宣緣也是喜上眉梢。

二人都覺得今日議事時的困局終於有了解決的法子,瞧著杜宣緣的目光像是瞧見一大塊金疙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