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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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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阿姨!”野鶴手足無措。但他人在圈內,什麽也做不了。

女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在荒山間回蕩。蘇文桐忍受著這種肆無忌憚的嘲笑。

“文桐,文桐,你得做點什麽。”

“我幹不了,我幹不了。”

“你不做,她會殺了你的。我沒法子救你。”

“那是我媽呀。我已經沒了妻子,我不能再——”

“我曉得!我曉得!阿姨人好,常來觀裏,我也難受啊。可事已至此,你不能白白送死哪。”

“我,我——”

“你得頂住啊。求你了,文桐。為了冤死的人。”

奚落聲又一次響起。

“蘇文桐,看你剛才張牙舞爪的,現在怎麽慫成這樣。真是永遠長不大啊。”

蘇文桐的手緊緊抓著草根,擡起頭。

“蕓蕓,你好毒。你專沖我的軟肋來。”

“你不毒嗎?再說,當年我在你們家多麽狼狽,你媽悄無聲息地回來。我倒好,和她見面第一眼就被看光光了。我現在看清楚她,不過分吧?”

“夠了,夠了。”

“沒夠!那天我回去,你短信的內容我至今都記得,你說給打斷了,沒做夠。我今天來補償你,整個後半夜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我配合你!”

蘇文桐的眼睛充血,下唇快要咬爛。一時間,重壓之下大徹大悟了一般。他站起來,踢走木劍,後退幾步,轉身跪坐下。

他將背部暴露給來人。那平靜而認命的姿勢,猶如囚犯等著劊子手砍下一刀。

“我累了,蕓蕓。讓我贖罪吧。到了那邊,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對方的笑聲戛然而止。老鼠癱成一團,貓也喪失掉捕捉的樂趣。

那副身軀,是母親,是戀人,又是仇敵。緩緩走到蘇文桐身後。伸出手。

“文桐——”

指尖剛要觸到蘇文桐的頭頂。猛然間,那只手歸屬的身體扭曲、變形,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入了某個看不見的空間。

那個世界,荒蕪漆黑,空氣炙熱無比。地表的巖罅間張開幽深的大口,汩汩聲此起彼伏,往外噴冒煙的熔巖和硫磺。

野鶴立在高坡的法壇前,如鐘馗一般,早嚴陣以待。

“孽障!還不現出原形!”

厲鬼脫離占據的軀體,露出一個年輕的女人的本相。她披頭散發,皮膚紫青,原本美艷的容貌,在深深的暗色中顯得猙獰可怖。幽魂浮在空中,猶如一股狂暴的颶風,朝野鶴卷來,口裏蕩出青白色的熊熊火焰。這種陰火,在陽間是視聽難辨的幻象。在這裏,足以讓你皮焦肉爛,化為灰燼。

然而野鶴早有準備,祭出護身符,口念避火訣。

“咄!”拷鬼棍化作一道金光而去,一舉擊中幽魂,封住她的行動。

“神歸廟,鬼歸墳,魑魅魍魎歸黃泉!太上聖力,浩蕩無邊,急急奉律令!”

五寶中餘下的刺球、鯊魚劍、月斧,一道狠似一道,困鬼身,破鬼肚,將她釘在黃泉的坡道上。

野鶴大喝一聲,使出絕技。七星劍如一枚□□,刺入她的背心。厲鬼的陰魂掙紮不已,發出憤怒、苦痛的悲鳴。

“文桐,我制住她了!”

閑雲師父,弟子成功了!弟子沒有辜負您!

野鶴陷入喜悅。他送去的報捷的秘語,像一枚投進深潭的小石子,蘇文桐所在的另一個世界毫無回應。

“文桐,文桐!”

蘇文桐的內心好像封閉了。

卒然間,長明燈的火光也消失了。四面白茫茫,霧蒙蒙,天空陰沈如黑色花崗石。黃泉咆哮得愈加厲害,似乎想要留住他。

文桐出事了?中了女鬼的法術?

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野鶴拽住腰間的難忘索,想循路回去。

他隨即摔了個腚墩。繩索很快收回,在他腳下盤成一堆。

繩子末端的發絲散落開,冒出縷縷燒焦的糊味兒。

為什麽?為什麽?

他茫然無路。大地的裂口發出汽鳴,醞釀著坍塌前的轟響。勾聯陽間的通路眼瞅要截斷了。

再呆下去,他會被黃泉吞噬。

這時,野鶴感到右小腿傳來搔搔麻麻的痛感。

一低頭。一個血紅色的胎兒,水蛭一般附在他腿上。盡管陰齒還沒長全,卻在咬嚙他的腿肉。

野鶴企圖念咒驅散它。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被五寶釘住的女鬼,大喊一聲。

這一聲尖叫足以壓過夜空的雷霆。

那厲鬼不顧神滅魄散的風險,將七星劍等等一件件地拔出,然後拖著殘缺的靈體,二度撲來。

她的樣子,與其說兇鬼惡煞,不如說更像個癲狂的女人。

厲鬼為一個游魂拼命?野鶴聞所未聞。另一方面講,厲鬼煞力削弱,游魂也該乘機脫離而去才對。

為什麽?為什麽?

野鶴來不及細想,女鬼的指甲抓進了他的皮肉。

身處黃泉路口,靈體的撕扯能帶來切切實實的痛楚。他顧不得啃咬的胎魂,探出手掌,意在把對方震遠,免得被一口咬斷喉嚨。

揪打間,他修煉的孟婆指,刺入了女鬼的靈體。

八年前,她從陽間落入陰間前的一幕幕,過電影似的,滑過眼前。

“蘇文桐,你要分手?你嚇唬誰呢?分就分。”

“蘇文桐,我不是求你,但我想跟你說心裏話。我沒你想象的那麽自信,沒你想象的那麽堅強。沒有你,我呼吸都覺少了什麽,你已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打給我。”

“蘇文桐,我沒仗著肚裏有孩子要挾你!不論你認不認他,我都要把他生下來!他可以沒有爸爸,因為他有媽媽!”

“蘇文桐,你約我來體育館就說這種話?我要見那個林珮,聽她怎麽說。”

回首間,一雙手,大得塞滿整個視野,橫推過來。她向後倒去。

下墜,無休止的下墜。

她留於世上的最後回眸,定格的景象是蘇文桐沈默、冰冷的面容。

野鶴,在臨死前的一刻,覺悟了。他想大笑,又想大哭。怪不得他施展鎮壓自殺鬼的法子屢屢失敗。

那個人說:“因為,我相信你。”

相信你足夠的蠢,足夠的迂。

那個人從伊始,從未想過讓他活著踏出黃泉。

師父,您說得對。不識人心,捉鬼何益。

我懂得太晚了。

沸騰的巖漿從黃泉的穴眼中湧出,吞沒了天與地,吞沒了抱成一團的野鶴與女鬼,吞沒了胎兒,吞沒了老太太的軀幹,將他們一並卷入幽冥的深淵。

冥冥中,野鶴感到輕飄飄的,沒有下墜,也非隨波逐流,而是在上升。遮蔽眼前的混沌散去,露出朝霞。他脫去了那副沈重的皮囊,和無數透明的、虛無縹緲的形體一起,向上方的亮光升去。

他顧盼四周,看到了蕓蕓。蕓蕓美得不可方物。明媚的光灑上她娟秀的鼻梁,懷中緊緊抱著孩子,在一同升天。

野鶴突然對她生出親近感。他和她不再是捉鬼師和厲鬼的天敵關系,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一個被深愛的男人所拋棄,一個被堅守的世界所拋棄。他們遭到的拒絕另有原因,上蒼賦予更值得守護的東西在等待他們。

人與鬼,從不像他以前狹隘的認為那樣殊途。

上升的過程中,他的心一下子變得豁亮。淒涼的霧籠山,破瓦陋屋,郁結的委屈、自卑、悲涼、不公感,全都消失了。他不恨蘇文桐,不恨任何人,也不恨曾經的世界。長久以來,他胸中所欠缺的一部分得到了補足。前所未有的圓滿感縈繞著他。

那個明亮的天地的盡頭,是一片金黃色的山谷。青磚路面,鋪滿了桃花的花瓣。生著花苞的枝頭,輕吐幽香。閑雲師父身披錦袍,坐於石凳上,身前的石桌暖著一壺酒,擺奉兩個空杯。陪在師父身旁的有一個女子,臉容沈靜賢淑。理成雲鬢的黑發上,斜插著燦如陽光的簪子,芊芊十指在撥弄琴弦。

野鶴認出來了,那個居然是將師父拉下地府的女鬼。為什麽她在這兒?

轉瞬間,他豁然開朗。

黃泉阪坡陣的真義,並非鎮殺,而在於超度與解救。

擊退洶洶煞氣的,亦非高深法力,而是他的師父以身貫徹的仁與愛。

在舍身為他上完最後一堂課後,師父一直在等候他的到來。

他悟道了。

蘇文桐,站在荒山的草地上。四面空空蕩蕩,充盈著墳墓的氣息。

被他踢翻的油燈,潑出的油濺得草桿濕漉漉的,反射出月亮的光芒。長明燈的火苗熄滅之前,他用它燒斷了難忘索。於是,在吞掉閑雲撈老道的地縫旁邊,又多了一道更深更長的溝壑。

這道溝壑,不只吞噬了他求助的師父、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媽媽,也吞噬掉了他的過去,他的噩夢與他的救贖。

塵埃落定,解脫和輕松感並沒跟著到來。襲上心頭的,是冰冷徹骨的孤獨感。

天壓於頭上,地默於腳下,天地間仿佛只遺剩下他一個人。

手指,疼得越來越厲害,鉆心地疼。

他向來時的路返去。緘默的高大松木間,白色的影子懸浮在腐爛的葉枝上。是穿夏裙的小姐姐。

像一對多年相伴的老友,他和她對視。

見所未見的一幕隨即上演,小姐姐嘴角上翹,笑了。她慢慢溶入夜霭中,完全消失。

蘇文桐知道,她的心願已了,永遠也不會再現。她也拋下他了。

回到車裏,蘇文桐的頭抵上方向盤,任憑淚水流泗。

家裏的書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放著他與林珮的結婚照。他將相框放倒。

接下來,林珮的遺物,被他一件件整理,封存進一個紙箱裏去。

做完這些事,他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

盡管噩夢終已驅離,他仍不想走進臥室。他寧願呆在這裏,明天,未來,與生活的搏鬥永無停息。

作者有話要說: 即將完結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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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窮,別嫌少哈。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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