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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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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回府後,耿婳想了很久。

她屏退了阿沁和青煙,只留熹微一人在內室。

“姑姑,我想同你商量一事……”

出乎她的意料,熹微反倒很支持。當年她隨林如煙在教坊時,就曾忙裏偷閑制作脂粉唇膏拿去賣錢。

“可惜娘親去得早,我沒來得及繼承衣缽。姑姑可還記得娘親的配方?”

工藝技術寫成的書冊已經被耿忠據為己有,熹微常年跟著林氏,制作工藝她尚且有些印象,正好把林氏的心血傳給耿婳。

耿婳當然想學習母親留下的手藝。只是對做生意的事仍有疑慮。

伍聽肆的好意耿婳當然知道,她不是不領情,只是……總要顧慮魏巍的感受。

要是他知道她背地裏偷偷與外男做小生意,會不會生氣?

魏巍是她夫君,是以後一生的仰仗,更是她自豆蔻年華就念念不完的人。她必須顧及他的體面。

罷了,先給他把鞋子做好再說。夜裏,她就在昏黃的燈燭下打起了鞋底。自從上次做完皂靴,她的目力已大不如前。

第二日她頂著昏昏沈沈的頭腦去給楊氏請安。

這些天,魏徵的病情又重了,楊氏心力交瘁,怨氣正沒出發洩。

“這幾日你夫君情形如何,你可知道。”她問。

耿婳混沌搖頭。

楊氏撇撇嘴,開始訓話:“天天也不知道你忙些什麽,連夫君都留不住。有些不中聽的話我也不想老說。你怎麽每次都不記心,非要讓人上火!”

耿婳在下首跪得有些不舒服,低頭強忍著她的嘮叨,險些睡過去。

楊氏兩張淺薄的嘴皮一張一合,巴拉巴拉說個沒完沒了,絲毫不像個書香門第走出的千金小姐。許是年輕時搞老少戀被魏徵寵壞了,一看自己老頭子要死,沒了靠山就心態失衡。

不知過了多久,她消了氣,耿婳才福身告辭。

看著她蕭瑟的背影,楊氏重重嘆了口氣。

柳惜君趕忙上前安撫,“母親何必置氣,身子可是自己的,要當心。”

“她要是能生個一子半女還好,這都多少天了也不見有動靜。我表妹家的媳婦過門不到半月就有了。偏她是個不下蛋的雞。”

另一邊,耿婳回了自己屋裏繼續做鞋。

革靴比她想象中還難,一熬就要熬到深更半夜,眼睛又酸又澀,頭也疼得不行。

熹微默默嘆息,這股兒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強勁兒,怎麽就和林氏當年一模一樣呢。

可除了點燈熬油陪伴,她再也做不了什麽。

直到癸水徹底消失,她都沒出過相府。這些天,她不去政事堂,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傳給他。

不論魏巍還是玄海,都已經數日不進府門了。

他不來,耿婳不去,婆婆每日都要怪罪埋怨。一來二去房裏的仆從又都成了墻頭草。青煙和阿沁又怠慢起來。

杏榜早就放了,或許他又開始忙別的事了?但願如此吧。她不知道,也不清楚,有時候看著制成的革靴,就會睹物思人,難受得喘不過氣。

熹微實在看不下去,也常勸她放寬心,別老惦念那個沒情意的人。

“相爺那麽忙,顧不上的有得是,不差我一個。”每每說完,耿婳總要刻意擠出一絲笑,使勁把眼淚憋回去。

熹微嘆了口氣,沒再多說。

女孩啊,一旦沾染情愛,都不用男人騙,自己就會騙自己了。

耿婳遲遲沒給伍聽肆答覆。

過了一旬,他就收到了伍聽肆的信——他約她出去吃魚。

雖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出於美食的誘惑,她還是赴約了。

酒樓的雅間裏,兩人於案前相對而坐。伍聽肆點了一桌子魚菜,特意照顧她的口味做得清淡。

“來,我知道你最愛喝酒。還記得不,小時候我帶你翻墻溜出家,偷偷喝大人們不讓喝的烈酒。我半杯倒,你竟然喝了一壺……”

伍聽肆津津有味回憶年少時的趣事,他只喜歡講他們兩個過去的事,似乎在躲避著她現在的丞相夫人的身份。

“你瞇眼看我幹嘛?莫不是制粉把眼熬壞了?”

耿婳整日做針線活,目力已經下降了。若不瞇眼,有點看不清他。

可伍聽肆哪知道這些,一想到她已嫁人,瞬間明白了。

“哦,也是,晚上你夫君得回來。”他摸摸鼻子,尷尬一笑。

耿婳搖頭輕聲,“他從不回來。”

“嗯?”

伍聽肆挑眉又問,“你們……不睦?”

耿婳指尖捏緊杯壁,許久嘆了口氣,坦然道:“其實,丞相他不喜歡我。”

雖然心裏默默知道這個事實,可同別人說起時,強烈的酸澀直湧到鼻尖,眼睛一下就紅了。

伍聽肆一怔,許久才說:“他瞎嗎?”

“放著大美女不喜歡,他喜歡什麽?有眼無珠的東西!”

耿婳什麽也不想說,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天被轟出政事堂後,她本能地不想再見到魏巍,也不想再提及他、回憶他。

每天給他做革靴的時候,總會睹物思人,難受好一陣。可惜身在內院,連個發洩口都沒有,心裏不管再難過,也都必須把眼淚往肚子裏咽。

她比上回見面時消瘦了不少,伍聽肆忙問:“到底怎麽回事兒。”

耿婳不答,微微搖頭,眼淚啪嗒墜落到酒杯裏。

“哥哥還能害你不成。別老把事憋在心裏,說出來不好受點兒?”

耿婳猶豫了一會兒,紅著臉把事情委婉告訴他。她傾訴完,莫名好受了些。

伍聽肆切齒道:“你身子不適他就不願見你。一見你就只知道……呸,老男人真他娘惡心。”

耿婳垂頭道:“其實他也有理。那麽大的官,要操心的事有很多,估計是太累了想要紓解。我做妻子的應該體諒他……”

伍聽肆被氣笑了。他笑著打斷她:“傻丫頭,男人最了解男人,依我看他八成拿你當個洩.欲工具。等把你玩膩了,就該去找別人了。哦不,當官的都是直接去教坊司解決。”

這話無疑戳中了耿婳的痛點。

這是她一直不願意接受的事實。現在卻被伍聽肆輕而易舉點破,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她尷尬紅了臉。從一開始,魏巍就沒喜歡過她。只是她傻,甘願以身體為籌碼,卑微乞求他更多的愛。

豆大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汩汩從眼眶裏滑落。她兩眼通紅,哭得無聲無息。

哭都哭得這麽好看……

伍聽肆眼一沈,托腮觀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哄人。

“你還為他哭?他是個什麽東西,哪裏配啊。”

耿婳摸著胸口,努力平覆呼吸,柔聲道:“可是,可是我心裏真的真的真的好難受呀。”這種不開心的情緒憋悶了好久,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以為哭完會好一點兒,可是魏巍好像住她腦袋裏,一想到他就會頭疼眼脹,心緒煩亂。

“小肆哥哥,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人活著會這麽痛苦。”

“那我要先問你,你覺得自己活著最缺什麽啊?”

她最缺少什麽?

關心、愛、或者尊重……

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頂多算個心魔,看不見也摸不著,她從未得到過,更不害怕缺失。她沒有因為缺少這些而少吃一粒米,少飲一口酒。

仔細一想,要說一個人活在世上最不能缺的東西……

“哥,我缺錢。”

伍聽肆雙手一拍,“這不就得了嘛。錢能解決你這輩子多數煩惱,剩下的也能靠錢緩解。有空尋思自己為啥痛苦,不如好好想想怎麽發財。”

“你看我,為啥每天樂樂呵呵的?”他拍拍腰間鼓鼓的錢囊,道:“還不是有自由的贖身券嘛。”

“做個俗人吧婳婳,少為別人著想,多顧及自己,你的日子會比原來快活很多。”

“記住了嗎?”伍聽肆指節叩了叩桌面,“你只需要為自己活著。其、餘、什、麽、都、別、想。”

“為自己活著……”耿婳重覆著他的話,漆黑的瞳仁生出幾縷光亮,可旋即又暗下去。

她又道:“誰不想啊。”

可她總是背負著太多。

童年在母親眼淚灌輸下活著,成為了她所期許的乖乖女。

再大一些,她被領到了嚴苛的杜氏那邊,逼著受戒學禮。

及笄後徹底沒了自由,成了父親待價而沽的商品。

最後,她在家族利益的逼迫下,於青雲樓和一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滾榻。

她這一生,活得就像個傀儡。

諷刺的是,她還曾經默默祈禱著婚姻的到來,以為這樣就能得到解脫。

可等她真逃出耿家後,才發現自己又到了另一個牢籠。她陰差陽錯嫁給了暗戀已久的人,天真的以為他能救她,可實際只是墜入了巨大的深淵。

娘親沒有等來父親的回心轉意,她也沒有在魏巍這裏得到應有的愛戀和尊重。

她喜歡著魏巍,就像抱著一株仙人掌。喜歡得越深,刺得越疼。

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最後仍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活著,背負著那些原本不該屬於她的重擔。

她在為別人負重前行,卻沒有得到他們一絲回饋和答謝。

憑什麽。

耿婳倏地發現。這十七年來,她好像一直活在別人的審視下,從來沒有真正為自己考慮過。

為自己活著……多麽有誘人的字眼。

這幾個字可以輕易脫口,卻難以實現。

“別怕,婳婳。”伍聽肆笑道,“你只要大膽邁出一步,之後就會如履平地。”

耿婳目光清亮,閃爍著一雙水眸,認真問:“真的嗎,小肆哥哥。”

斜陽裏,伍聽肆一杯酒下肚,笑得爽朗肆意:“試試不就知道。”

那天從酒樓出來,耿婳的步子輕快了許多。

自那以後,耿婳開始白天忙著跟熹微姑姑研究制粉煉膏,夜裏加班加點為魏巍做針線活。

時間長了,實在熬不住,她就把做鞋的時間壓縮了些。

偶爾一次,她累得倒頭就睡,忘了給他做針線活。

有第一次,就自然會有第二次。

再後來,耿婳晚上也開始學做胭脂了。

偶然間看到被她遺忘在角落的鞋樣和皮革,心也跟著被刺了一下。熹微姑姑心細,趕忙把這些礙事的東西收走了。

後來的很長時間裏,她將註意力全部凝聚在制粉上。一來二去,想起魏巍的時辰少了許多。偶爾聽下人議論起相爺,耿婳心裏平靜了許多,不再為他傷心難過,忑忑不安。

她的心思只受自己控制。她喜歡這種心安的感覺。

即使每日去楊氏那裏請安,被督促著開枝散葉她也渾不在意。

自從不再介意魏家人的態度後,她的靈魂總算自由了。

政事堂內,枯寂的油燈將男子清冷的臉照出幾分落寞。

許淵一篇表文洋洋灑灑寫明了朝廷官員覆雜的裙帶關系,這是公然對保守派宣戰的請示書,引得保守派紛紛跳腳,朝堂不得安寧。

魏巍一手支案,一手寫字。忙完繁瑣的科考,依然不得清閑。

朝堂上的爭鬥,他並非熟視無睹。

守舊派在反咬,皇帝隔岸觀火,他從中求全,只有三方勢力均衡時,皇帝才能安心,他才能護住新政。

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若說有什麽不在他掌控中的事,那就是——他的夫人很久沒來看他了。

耿婳縮在自己懷裏嬌羞嫵媚的模樣於眼前一閃而過。

因為癸水,她害他曠得了許久。不知不覺,和她翻雲覆雨的情景再一次浮現於腦海。

他控制著不去想,香艷的畫面卻又再次入眼。

心不寧,落筆不穩,豆大的墨汁又撒在了尚未書寫好的紙張上。

他壓著心中煩躁,撕下重寫。

女人的月事幾天才能消?

他並不清楚。

玄海幫他磨墨,他常年跟著魏巍,耳濡目染,字識得很全。他看著魏巍落筆,不由皺眉,這一晚上出的錯有點多了。

魏巍埋頭認真,他用特殊手段從大理寺裏取來劉理負責的卷宗,試圖從中找出紕漏。

“把文稿交給許大人。”

“相爺,您好像弄錯了。”

“這上面寫的是耿大人。”

“哪裏有耿大人。”

魏巍定睛細看,他把“許淵”寫成了“耿婳”。

“相爺天天悶在此處,當心傷著眼睛。要真是累了,不如回府裏歇歇。”玄海這麽說也是有私心的,魏巍要是身體熬壞了,太太又要拿他問責。

“相爺心裏惦記,不如回去看看夫人。”

“惦記什麽。”魏巍突然扭頭看他。

玄海嚇得楞住,回道:“夫、夫人啊。”

魏巍又問:“她是你夫人?”

玄海被盯得汗毛直立,這才知道自己踩了雷,立刻不敢吭聲了。

“嘶”得一聲,魏巍撤掉了這頁紙,重新寫。再次寫完,檢查一番後,遞給玄海,“去,交給耿婳。”

玄海怔忪:“啊?”

魏巍不滿道:“沒聽到嗎,讓你交給……”他頓了頓,瞇眼問,“我剛剛說的誰?”

“您、您說的是……夫人的名諱。”

魏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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