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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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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才貌雙全、知書達理、端莊大方——

這是清遠縣百姓對譚秀林的形容。

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才名遠揚的清遠縣第一才女;她自幼學習管家,年少時就代母操持譚府諸事,將府中上下管理的井然有序;她性情溫和寬厚,上至縣令高官,下至路邊乞丐,無不對她讚揚有加。

譚秀林就像是傳說中的天之驕女,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好。

聽到三妹譚雨渺在自己身側面露崇拜的提起這些事跡時,譚秀林只是笑了笑,既不驕傲自滿,也不急著謙虛否認。

在父親面前扮演端莊大方的長女、在母親面前充當懂事聽話的女兒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她不希望對著親近的妹妹都要時刻保持虛偽的假面。

“姐姐你完美的仿佛書中的人物,任誰都挑不出一點瑕疵來。”

譚雨渺拿起桌上譚秀林所寫的字畫,滿臉都是欣賞和喜愛,似乎陶醉在那娟秀卻有力的筆鋒中。

她沒有註意到,聽了這話的譚秀林笑容淡了許多。

譚秀林經常覺得自己不是個真實的人,她更像是被父母精心打磨的一件作品。

譚老爺希望自己的長女能懂事明理、擡高家族的臉面,於是譚秀林苦練詩書禮儀,終成清遠縣的閨秀典範;譚夫人愛好風雅,她希望女兒繼承自己的才名,於是譚秀林琴棋書畫一樣都不敢落下,甚至青出於藍,才名傳遍清遠縣,在整個江州都很有名氣。

她成為了父母乃至整個家族的驕傲,但她只覺得今後要負擔的東西,更重了。

譚秀林把字畫送給了譚雨渺,看到對方如獲珍寶般捧著畫一路笑著離去,她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快樂般,再次展露笑顏。

在譚府的一眾姐妹中,她尤其偏愛譚雨渺,府中上下,甚至譚夫人都以為她是可憐譚雨渺自幼失去母親、還是個遭人排擠的病秧子,但只有譚秀林自己清楚,是因為譚雨渺最像她,所以她才加倍對她好。

譚秀林不知道如果有選擇,自己最想過怎麽樣的生活,她只知道,做人人爭相稱讚的譚府大小姐,她並不開心。

她不希望和自己性情相似的譚雨渺重蹈覆轍,所以她盡力給對方選擇的機會,就像幫助另一個自己擺脫束縛一樣。

“小姐,夫人說她今日新得了一本琴譜,想請您到她院子裏鑒賞一番。”

一道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譚秀林回過神來,轉頭看向來人——她的貼身侍女李星鷺。

她朝對方笑著點了點頭,從涼亭的長椅上起身,邁著輕緩的步伐走下了臺階。

在前往譚夫人居住的沁雅院途中,譚秀林遠遠望見了在庭院中玩鬧的四妹譚梓茵,她神色張揚,指使著奴仆為她捕捉半空中飛舞的蝴蝶。

譚秀林突然頓住了腳步,轉頭對李星鷺道:“我看不如改道,從樹蔭小道繞去母親的沁雅院吧。”

“小姐……”

李星鷺也瞧見了四小姐的身影,她本想問譚秀林是不是為了避開四小姐,因為她們二人一見面,四小姐必定要挑起爭端,可她不明白,為何次次都是無辜的譚秀林先退讓。

但她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她就是這樣的人,文靜柔順的性情永遠能夠壓制住好奇心。

這也是譚秀林從譚府眾多婢女中挑中李星鷺,逐步提拔為貼身侍女的原因。

她見多了各家各戶的內部爭端,不少是由於貼身仆役的挑撥拱火引起的,故而在選人時,譚秀林將‘聽話本分’放在了第一位。

而李星鷺,比她聽話的沒她勤奮能幹,比她勤奮的又沒她老實本分,所以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譚秀林很快就選定了她。

沒有聽到什麽異議,譚秀林很快就調轉步伐,繞進了樹蔭小道中。

沁雅院。

譚夫人拉著譚秀林的手,從琴棋書畫講到詩詞歌賦,每當她停頓下來,譚秀林就會語氣斯文的附和幾句見解,母女二人看上去是一派其樂融融。

但也只是看上去。

“你舅母派人來告訴我,錦瑟夫人與其徒弟明日會抵達清遠縣來為老縣令賀壽,錦瑟夫人可是聞名天下的琴藝大家,阿秀,你明日定要隨我前去拜見她,若有機會,或許還能得她指教一二。”

明日?

譚秀林記得,她明日與潘佑宜有約,她要同對方一起去選定的那處善堂地址,監督聘來的仆役布置那處宅院。

但她知道,她不能以這個理由回絕譚夫人。

一來,她怕母親起疑,調查到她和潘佑宜暗自資助流民、老弱婦孺,還準備開辦善堂的事。二來,她知道母親有多麽敬仰錦瑟夫人,她不忍心叫母親失望以至於連去見錦瑟夫人的心情都沒有。

於是,譚秀林維持著溫婉的笑容,點了點頭。

哪怕她對討教琴藝興趣不大,哪怕和潘佑宜一起幫助無依無靠的老弱婦孺是唯一能令她開心的事,她也還是答應了譚夫人。

拜別譚夫人,踏出沁雅院回往蓮居的路上,譚秀林又在庭院中瞧見了譚梓茵,對方手捧著一罐子的蝴蝶,又開始頤指氣使的吩咐仆役去捕捉螢火蟲。

譚秀林暗暗搖頭,白日裏怎會有螢火蟲出現,想來只是四妹又因她自己的異想天開去為難下人們罷了。

可是看著譚梓茵囂張的姿態,譚秀林卻莫名生出些許羨慕。

譚梓茵向來行事隨心所欲,今天見到舞姬跳舞美麗,便吵著要學跳舞;明日聽到琴師彈琴動聽,又鬧著要學琴藝。

她的愛好一天一換,到最後,一樣東西也沒學成。

但無論是她的生母葉姨娘還是譚老爺,都從不苛責她,最多只是笑罵她幾句。

“阿秀,你是譚家的大小姐,你父親看重你,所以才嚴厲管教你,不然你看看你那群妹妹,尤其是譚梓茵,全縣誰人不知她不學無術且囂張跋扈,這名聲一出來,誰家還肯相看她?”

譚夫人的言語猶在耳邊:“你父親若是真的對她上心,怎會縱得她如此?”

可是,四妹不學無術,父親照樣疼愛她,而她囂張跋扈,本就是父親給予的資格。

人人都說,譚秀林是譚老爺最重視的女兒,譚老爺自己也常常說譚秀林是他的驕傲。

但譚秀林知道,這不是真的。

她得到譚老爺的看重,是因為她是美名遠揚的才女,是因為她精明能幹又懂事——她為了養成這些才能付出了無數心血,才將自己塑造成譚老爺和譚夫人的完美女兒。

而譚梓茵,她什麽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譚老爺的寵愛,即便她看起來不是‘譚老爺最重視的女兒’。

在譚秀林看來,譚梓茵得到的才叫做偏愛。

*

“那些說我和你們譚府婢女私通的傳聞都是一派胡言,秀林,你當是了解我的,我怎會……”

是啊,她是了解陳銳的。

所以在見到他的目光屢次停留在三妹身上的時候,譚秀林輕易就捕捉到他滿臉真誠當中掩藏的一絲心虛。

她若有所思的轉過身,頭一回認真的打量起三妹的容姿。

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只會跟在她身後怯怯的喚她‘姐姐’的小姑娘,面容已經褪去青澀,成長為清秀動人的少女了。

唯獨身量,似乎並沒多少變化,仍然嬌小玲瓏。

譚秀林下意識的想起那條私通的傳聞,心下一驚。

陳銳效仿他那群書生好友,一向清高自傲,莫要說府上沒有文化的婢女,就是學藝不精的四妹,他也時常出言譏諷,譚秀林一開始不在意那些傳聞,是因為她不相信陳銳會看上府上的婢女。

但轉念一想,若那個傳聞中的女子,不是府上的婢女,而是——

譚秀林的目光停留在譚雨渺身上,她三言兩語就將陳銳打發走,待蓮居中只剩她和譚雨渺二人時,她突然開口問道:“這個月初八的晚上,你在哪裏?”

“自然是在我自己的院子裏。”

譚雨渺帶著一臉不似作偽的疑惑,反問道:“姐姐問這個做什麽?”

譚秀林並不作答,而是喊了自己的心腹來,讓她去詢問初八那日晚上守門的府衛:“前門、後門的府衛,都要一一詢問,所有出府的人都不容遺漏。”

“姐姐。”

譚雨渺突然開口打斷了她,她臉色有些蒼白,用祈求的眼神看了譚秀林一眼。

譚秀林嘆了一口氣,她揮揮手讓心腹退下,而後喜怒難辨地看向譚雨渺。

“我不知陳銳怎會對我起那般心思,他說他喝醉了情難自禁……”

譚雨渺哭得不能自抑,她語氣痛苦地講道:“姐姐,誰遇到這種事都能想著報官,但我卻不能,因為一旦事情傳揚出去,陳家會解決一切,陳銳什麽事也不會有,可是我呢?我會被父親拿白綾吊死!”

譚秀林秀眉蹙緊,她雙目緊盯著譚雨渺,想要在她臉上找到撒謊的痕跡,卻只見到一派苦痛之色。

霎那間,她的心臟像被無數根小針一齊紮下那般泛起尖銳的痛感。

這時候,陳銳去而覆返,他不再撒謊掩飾,而是跪在地上祈求譚秀林的原諒。

譚秀林面無表情地瞪著他,眼底藏著凜冽的殺意——她頭一回想要用流血的方式解決事情。

她不在意陳銳的背叛,實際上她也不認為那叫做背叛。

他們僅有一紙婚約而已,從譚秀林見到她這位未婚夫的第一眼起,她就能夠預見嫁給對方後的生活——像譚老爺和譚夫人一樣,說好聽點是相敬如賓,實際上卻連彼此的死活都不在意,唯有利益的牽連。

譚秀林對那樣的生活毫不向往,和陳銳訂下婚約只是她作為譚家長女的責任,因此假如他和譚府的婢女有牽扯,譚秀林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像譚夫人從不與譚老爺的姨娘們爭風吃醋一般。

但那個人是譚雨渺,是譚秀林真心疼愛關照的三妹,陳銳怎麽敢糟蹋她?

譚秀林怒意上頭,她走到陳銳面前,俯下身,伸出右手,用盡全力給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巴掌聲回蕩在空曠的院子裏,她瞧見陳銳面帶薄怒,卻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冷笑了一聲:“你給我滾,再也別想借著探望我的名義來接近三妹,還有,管好你的嘴巴,要是我聽到什麽對三妹不利的風言風語,我就讓你永遠閉嘴。”

陳銳震驚的目光映入她眼中,譚秀林低下頭,心中也是一陣無奈——她真恨自己不能報官將陳銳繩之以法。

如果三妹失身於陳銳一事被鬧大,譚秀林毫不懷疑父親會處死三妹以‘保全譚家清名’,所以她即便惱恨陳銳的所作所為,也無法公開討伐他。

所以她只能恐嚇陳銳,使他無法再傷害三妹。

陳銳依她所言離開了譚府,譚秀林希望他再也不會踏進這裏。

然而這樁煩心事還未被揭過,另外的麻煩卻找上了她——名叫楊丹的藥劑師在譚秀林從善堂歸家的路上堵住了她,帶給她譚雨渺挪用藥房大量藥草的消息。

譚秀林安慰了楊丹,承諾會讓人追查藥草的用處。

不久後,譚雨渺主動登門解釋了這件事——“姐姐,我最近又開始嘔血,而且經常喘不過氣,我很怕,我怕這一次我會死。”

譚雨渺趴在譚秀林的膝上,她臉色蒼白的仿佛幽靈一般:“姐姐,你先前花重金給我請的名醫都治不好我,如今我也不敢指望那些尋常醫師,我只能靠自己搏一把,藥房那些珍稀藥材是我唯一的希望。”

看著譚雨渺病弱的模樣,譚秀林頓時忘記了先前的懷疑,她心中只剩下震驚和悲痛——在聽到自己的至親有可能命不久矣時,誰的第一反應會是質疑她是否真的病重、而不是為她擔心呢?

譚秀林終究不像父親譚老爺,也永遠不想成為他那樣冷血自私的人。

但她不曾料到,譚老爺那沒有被她繼承的冷血性情有朝一日竟然體現會在譚雨渺的身上。

當楊丹失蹤的消息傳到譚秀林耳邊,她就明白自己的信任錯付了。

她在楊丹的院子裏找到對方遺留的家書,循著家書裏暗藏的指示拿到了被埋在百草園的藥房賬本,賬本的內容譚秀林早就在楊丹口中獲知,而那滿頁的‘譚雨渺’三個字不過是在落定她心中的懷疑。

譚秀林知道她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報官,但一想到三妹被送上斷頭臺後死不瞑目望著自己的場景,她不由得心生遲疑。

她的猶豫換來的是楊丹成為她噩夢的常客——楊丹有時蜷縮在牢籠中、有時被扼死、吊死……但最後無一例外會質問她:“你為什麽不救我?”

譚秀林被折磨得幾乎不敢入睡,她送錢給楊丹病重的母親、在寺廟裏為楊丹供奉牌位,但這當然是無用功,減少不了她的愧疚。

於是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好封存在信中,再將信封和賬本放進盒子藏匿於善堂之中,這是為了保證楊丹的遭遇不會永遠被塵封——但譚秀林更希望自己能帶著官差來打開它,可惜她始終猶豫不決。

她想,無論告發譚雨渺或是替其隱瞞,她都會愧疚後悔吧。

直至死前,她也是這麽想的,身體裏的藥物讓她被折磨得幾乎理智盡失,在彌留之際的走馬燈中,她腦海中閃過了很多人影,父母、小鷺、大哥和三弟、佑宜和三妹,很可悲也很理所當然的是,她想到最多的還是三妹。

譚秀林已經不想探究譚雨渺為什麽要犯下罪孽,她只是想知道三妹的心思是否從一開始就無法扭轉,就像她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後選擇了奉獻而不是享受,於是她們的人生就變成駛向悲劇的馬車,無法變道。

如果真的有來世,譚秀林更想過四妹的人生,她不要很多人誇讚崇拜她,她不要富貴名利,她只希望當她不是才貌雙全、聽話懂事的譚大小姐時,她的父母姐妹好友仍能真心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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