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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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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席

陳年的竹簡散發著淡淡的朽氣,一抹燭光照亮塵封多年的字跡。

江定安合上竹簡,指尖輕叩案幾。

腦中回憶著方才看到的字字句句,這上面沒有直接點出白斑金翼使的名字,只有寥寥數語記載著病人的情況。

乾元九年,於山麓林莽中采香的香農突患奇癥,出奇得嗜食,越是嗜食,越是形體消瘦。

一開始,在天氣寒冷的時候,這種癥狀會越發嚴重,隨著所處環境溫度升高,又會逐漸好轉。

倘若到了深秋嚴冬,情況會越發嚴峻,在三九嚴寒那日,它們便會破繭而出。

解法有二,一是炭火不斷,室暖如春;二是五心燥熱。如此捱到九九,即可轉危為安。

冬至為交九,即第一個九天的開始,至於病案上所提的九九,指的便是自交九往後的第九個九天。

九九之後,便是立春。

雖然沒有言明“它們”究竟是什麽,但已然給出了應對之策。看來,這本病案的撰者多少知曉些實情。

江定安註意到了五心燥熱這四個字,她少時鉆研香道時順便涉獵過醫理,知道五心指的乃是雙手心,雙腳心以及心胸。

五心燥熱乃是陰虛火旺,陰陽失衡所致。想不到當年的醫師竟然能想到這等以毒攻毒的法子。

想來也是因為香農家貧,無力購置足以讓室內溫暖如春的炭火,只能另辟蹊徑,用五心之火驅退畏熱的蟲子。

現在是一九的第一日,留給丹心和她的時間還剩下三個九天。三九那日的炭火尤其重要,萬萬不可短缺。

腦中閃過萬千思緒,江定安伸指,無意識地觸了觸掛在腰上的香囊,裏面盛著丹心贈她的不落花。

自從將病案交給她,便一直沈默不語的青年忽然出聲:“……誰給你的?”

這香囊原也不是什麽秘密,江定安便如實說了。

那兩泓微暗的鳳眸裏緩緩醞釀出來的冷意,在得到回應後忽地消散了,化作深不見底的靜潭。

“這裏面的是不落花?”他又問。

江定安點頭,聽到對方下一句話,秀眉微攏,罕見的驚訝。

“這種花,既是祈福祝願——也有鸞鳳求凰之意。”

雪膚玉容的少女先是驚訝,隨後展顏,眉眼彎彎,渾圓明亮的眸子盛滿了笑意。丹心贈花於她,自是出於前者,至於後者,純屬無稽之談。

倒是杜筱清,見了她腰上配花,竟然有此反應。

真是有趣。

倏忽想到了什麽,江定安笑意慢慢褪去,如今人證物證俱全,只需取到杜問嶂書房中的賬本,她便無需在此停留。

屆時肺石上登聞鼓一響,便是不死不休。

這樁婚事,也該到頭了。

見她笑意漸消,杜筱清似乎亦有所感,鴉睫低覆,篩出片片纖長的晴光,透出些許微寒的意味。

“……要走了麽?”

江定安聽到他問。

此刻,未時將落的日光傾斜而下,她坐在窗邊朝南處。

光落在她的長睫,落進眼底,散開的八破裙上華光流轉,似有一脈溫潤的流光縈繞在身周,一切都出奇得柔和光亮。

她並不避光,只是憑著月白隱囊,以手支頤,竹簡半攤在膝上,瞇著眼看他。

“你想要我留下,”江定安道,“付得起這個代價麽?”

杜筱清洗耳恭聽。

正對日光的素衣少女揚起小巧的下頜,檀口微張,提了個膽大包天的要求——

“與杜家割席,入我李家。”

話音落下,院外風掠寒枝的簌簌聲陡然清晰,聲聲撞入耳中。

良久都沒有得到杜筱清的回應,江定安扯唇,露出一抹略帶嘲意的笑容。

或許杜筱清對她有一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情誼,但這點情誼,並不妨礙他們日後針鋒相對。

更何況當朝推行儒道,君臣父子,不容僭越。她提的這個要求,本就是不可能。

良久,凝在她身上的眸光似被撬動,緩緩移向她身後,那裏有一截枯瘦的柳枝探進窗欞。

沈靜如神臺上泥塑木雕的青年終於開口:“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意料之中的斬釘截鐵的回絕,也不是巧言令色的誘騙……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江定安支頤的手放了下來,眉眼間的興味緩緩退去,她握住竹簡,起身繞過杜筱清——衣袂陡然被牽住。

分明是在仰視著她,那雙晦暗的鳳眸卻絲毫不落下風。

“什麽時候?”

她一楞,方才明白他是在問她打算何時離開。

“……與你何幹?”

身著八破裙的少女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衣袂,衣褶翻落,擱下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旋即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去。

手中驟然空落,容色瀲灩的青年未動,半響,這才合上敞開的掌心。

他想起前些日子,他的妻子在城郭施粥,飲下毒粥臥榻不起……

直到看到她轉危為安,他才騰出手料理幕後真兇。

就在此時,杜問嶂,他名義上的生父,找到了他。

呈上一冊慈濟局的照身帖,一副勸他迷途知返的懇切模樣,撫髯道:“你的妻子,不是好人——她接近你,乃是心懷不軌,專程尋仇。”

千言萬語總結成一句話:“你何必為了她,對自家人動手?”

杜問嶂見他不語,還通情達理地提了個建議——

只需將她身世曝光,她便不再是良籍,只是個流亡多年的賤籍逃犯。屆時他高居長史之位,想要一個賤籍之女,還不是輕而易舉?

他當時只是付之一笑,毫不客氣地將照身帖收入袖中,並未看一眼,“雖是至親,法不可違。”

說完這句話,他正視著驟然怫然的華衣巨賈,輕聲道:“您不認同她是您的兒媳,但她確確實實是我的妻子,倘若您要向我的妻下手,還請細思。”

在自己的長子面前,在南越煊赫十年的巨賈向來和善敦厚的面色寸寸皸裂,難看至極。

……

隨著內室門扉被推開的吱呀聲,那抹明麗的身影跨過門檻,回憶戛然而止,身著緋紅官袍的青年終於起身。

“你們負責盯著夫人,”他對空無一人的內室吩咐道,“若是她要去前院書房——務必要為她打掩護。”

上方傳來整齊劃一的應諾聲。

這廂,江定安出了內室,並沒有貿然往前院書房去。

她還得等一個時機,確保那日家主無暇端坐書房。

這時機便出在黃遠庸身上。

落腳在裏坊客棧中的黃遠庸還不知有人正在惦記他,正似笑非笑地俯視著坐在另一側的杜家家主。

“聽聞你的女兒,突患重癥?”

杜問嶂忙道:“大人莫要見怪。小女兒家嬌嗔癡纏,舍不得離家,是以病了一場。等她病愈,我便讓她隨著大人遠赴京畿。”

黃遠庸兀自凝眉不語,慢悠悠地剜了一眼擁有一座富麗堂皇的華廈的家主。

“當年那些事情……你可曾記得是誰把你推上去的?”

提起昔年舊事,這位在東官郡呼風喚雨的人物神色微變,拱手作揖,“但憑大人吩咐。”

“這次的貢品,我要——”裹在官袍裏的肥胖身軀伸出一只手,做了個手勢。

看清他的動作,饒是坐擁一郡之香料的巨賈也不免為之一驚。

他咬牙,頷首。

“只是還有一件事,尚需大人出手。”

“說。”

“家門不幸,長子忤逆,娶了李家遺孤。此女為覆仇而來,恐怕已經掌握了不少秘密……”

黃遠庸滿不在乎,輕蔑一笑,“這有何妨,我知會當地官署,派人去擒了她來。”

“不可,若是此女硬要魚死網破,不免麻煩。”杜問嶂道,“不妨……”

杜家主秉性卑劣,須時刻提防他以貞潔作筏,毀名節,敗聲譽,陷你於千夫所指之地。

江定安端坐在驚蟄樓,正在回憶近日李夫人發來的青葉箋。

她笑了笑,隨手將手中的紙箋投入火中。

在火中扭曲變形的紙箋依稀可見一道潦草的字跡,那是杜橫的字跡——今夜亥時,來取解藥。

今夜,明郡守做東,率郡丞太尉,為遠道而來的征香吏接風洗塵。杜筱清亦列位席間。

只怕,這一夜,他不會回來了。

他們若想下手,這是最好的時機。

請來吹拉彈唱的都已準備就緒,萬事俱備,只怕他不來。

月沒參橫,亥時將至,一個容貌秀麗的女使捂住口鼻,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小心翼翼地掀開鸞帳一角——

瞧見帳中的情形,頓時臉色大變。

帳中空無一人,本該中了迷香昏睡不醒的人去哪了?!

只聽遠處人聲嘈雜,似乎一群人正往這邊來。

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中,砰砰砰的扣門聲響得異常急促。驚蟄樓的大門外,一眾家丁嬤嬤高舉著行燈火把,口中嚷嚷著:“清門戶,抓賊人。”的口號,破門而入。

有眼尖的,看見不遠處廊廡下徘徊著一個行跡可疑的身影,穿著小廝的衣裳,姿態挺拔,身形清臒。

眾人一擁而上,終於將那小廝擒住,定睛一看,卻發現那人正是久不在人前露面的二郎君。

杜橫臉上,身上都是大片的白色斑點,渾身狼狽,對他們怒目而視。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不知這場捉.奸的大戲該不該繼續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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