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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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和莊柏說開了, 握手言和後，他們回到屋裏。
廚房裏只有裴長簡獨自忙碌的身影，洗碗碟, 洗筷子。
葉嘉沅扭頭一看，自家爸媽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二老端坐之姿穩如泰山。
小沙發上的葉偉杭有偷偷從擋臉的報紙後擡起眼朝她瞥來, 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 這是屬於他們父女之間的小暗號。老葉怕是也礙著元幼蓉的面子, 不好說話, 她一晚上就沒給過裴長簡好臉。
笑臉盡迎向莊柏了。
廚房水池裏的水聲嘩啦啦響著，葉嘉沅走過去, 想告訴裴長簡別洗了, 看眼下這局勢，他再怎麽勤快表現也不招人待見。
走到他身邊，她註意到他泡在水裏的手膚色發紅, 像是被凍的。
葉嘉沅探出手在水龍頭噴湧出的水柱下一試，裴長簡沒攔得住，她詫異地感受到這股流過手背的水流竟是冰冷的。
她家廚房安的是一體化智能廚具，理應隨時打開水龍頭都有熱水, 除非有人刻意調過。
葉嘉沅心頭一梗。
元幼蓉這樣刁難他, 他還老老實實站在廚房裏要把一大桌子的餐具都洗幹凈。
天氣剛剛開春, 晚間氣溫驟降，用冷水洗碗得多冷啊。葉嘉沅摸摸他冰涼的手, 心疼得不行，拉著他就要走。
裴長簡舉著濕淋淋的一雙手, 想阻止她的生拉硬拽，又怕自己手上的水弄濕她的衣裳, 只好用一只手扒在水池邊緣，胳膊肘輕輕抵開她：“沒事，快洗完了，你出去等吧。”
當初在鶴汀山裏，她在他的父親裴世明面前也裝賢惠，到底只是裝裝樣子，私下裏還是裴長簡包攬下實際的家務。
現在換到了她家，仍是裴長簡幹活，他井井有條地把餐具都擦幹凈，又把它們在碗櫥裏擺放得井然有序。
等這一切都忙完了，他才聽話地被葉嘉沅牽著手，牽到客廳裏，站到她的父母面前。
裴長簡剃著一頭利落的黑色短發，發不過耳，額前碎發不過眉，將俊美周正的五官全露出來。初次登門拜訪為顯莊重，他特意穿了一身正裝，剪裁有度，合他男模一般高大頎長的身材，氣質疏冷矜貴。
他默然立在她身側，即便知曉自己是不被歡迎的客人，態度依舊不卑不亢，不失禮節。
高高興興帶男友回家，卻憋屈了一個晚上，葉嘉沅要對著自己爸媽發作，被身旁的男人暗暗捏了下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對父母撒氣。
她心亂如麻，張了張嘴，糾結半天，最後還是聽了裴長簡的話，忍了下來，悶悶地說：“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
葉嘉沅原是打算今晚就住家裏，不回學校的，但她知道自己如果現在不走的話，今晚勢必逃不了要和家裏大吵一架。
坐在客廳裏的元幼蓉黑著臉不出聲，老葉則是深知她們母女一脈相承的犟脾氣，一個比一個不肯低頭，這種時候分開冷靜一下，對彼此都好。
倒是莊柏感受到空氣裏緊張的火藥味，局促不安地從沙發一頭站起來：“我送你們吧，我開車來的。”
她彎腰在玄關處換鞋，換好鞋子，朝他揮揮手：“得了吧。你那車兩座的，多出來的一個人坐車前蓋上嗎？”
-
葉嘉沅知道裴長簡今晚在自己家受了冷待，一出家門，就親親熱熱挽住他的手，他雖也立刻回扣住了她的手，但她與他肩並肩走在寒涼的晚風裏，偏過臉，幾次覷著他的神色，能察覺到他泰然鎮定的偽裝下的不悅。
她想給自己爸媽挽回點印象分，絞盡腦汁地安慰他道：“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他們只是更喜歡莊柏。莊柏媽媽和我媽從小學就認識了，好得跟什麽似的。我媽把他當親兒子看，有時候看得比我還親。”
“你不要放在心上，就連我小時候都因為我媽對莊柏太好吃過醋呢。”
她的手那麽小，他收攏五指就能完全包住，而他的手指修長，掌心皮膚較她稍顯粗礪，覆一層薄繭，帶一點淡淡的檸檬香，是洗潔精殘留在手上的味道，幹爽清冽。
他將女孩柔軟溫暖的小手攥得更緊，安靜聽她說話，沒有吭聲。
許是見他太沈默，為了活躍氣氛，葉嘉沅忽地往前跨一步，探頭到他面前做了個搞怪的表情，想逗他笑：“而且說真的，其實我感覺你爸也不是很喜歡我，我們這算扯平了吧。”
裴長簡的父親裴世明是個沈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按理說，兒子第一次帶陌生女孩回家，父母或是驚喜或是如元幼蓉般擺出臭臉，總歸是要有點反應的。
但裴世明見她如見村子裏任何一個朝夕相對的村民一般，平常而淡定。
她盡力在裴父面前表現得乖巧可人，還是激不起裴父丟給她半分青眼，就像……就像他這個做父親的根本不在乎兒子帶回來什麽樣的女朋友。
她隱約有種感覺，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覺得裴父有點躲著她的意思。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出了平遙星洲的大門，在街邊漫步。
馬路上晚高峰的車流絡繹不絕，車前燈和沿街商鋪櫥窗裏透出的燈光相映生輝，像光的潮汐在暗藍色的天地間湧動。
裴長簡默然良久，似在斟酌措辭：“我爸他……不是不喜歡你。”
他的眉目間浮著些淡淡的惆悵，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
葉嘉沅耐心地等著，不催，她知道，等到裴長簡自己想說的時候，他會把一些壓在心底，沒有對別人傾訴過的話，都告訴她的。
她等著他開口，卻沒料到他是要說起那個他從來都諱莫如深的母親。
-
裴長簡的母親姓周，曾是為了公益活動來山中支教的青年女教師。時年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帶著滿心為教育事業奉獻終身的熱情和城裏姑娘嬌養出來的自信明朗，做事風風火火，笑容明媚。
初來山間，她的漂亮還是青澀的，像山崖石縫裏向陽生長的雛菊，沾著清晨的露水，是溫柔明凈的模樣。
他父親裴世明年輕時也長得儀表堂堂，十裏八村想給他說親的大有人在，不過他因困囿於經濟落後的山野之間和農民世家，沒讀過什麽書，只有小學文化。
裴世明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性格卻憨實，嘴笨不會說話，只知埋頭幹活。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裴母任教的鶴汀小學裏。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條件比他們探礦時所住的鵝貴小學更差，平房簡陋，屋頂破瓦在裹著鵝毛大雪的寒風裏瑟瑟作響。
在一個大雪封山的冬夜，有一間教室的屋頂不堪重負，半夜一聲轟響，屋瓦塌了半邊，雪堆塌落在教室裏，積了半屋子的白。
校長在村裏組織了幾個青壯年來修屋頂，防止耽誤孩子們的課程，其中就有裴世明。
彼時的裴母還只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姑娘，剛進入工作，就被安插到荒僻的大山深處，離開家太久，不免思鄉情切。
那時候的通訊又差，壓根聯系不上家裏。
譚嶺的雪季漫長寒冷，她在此地難捱，一時悲從中來，不想被學生和同事們看見，便偷摸著在操場背陰處哭。
裴世明挑著一擔子瓦片路過，看見一個小姑娘在飄著雪的冬風裏抹眼淚。
他這人不解風情，情商低得驚人，既沒有裝作沒看見，繞道避開這個傷心人，也沒有上前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她開心。
他只是非常生硬地對她說：“你要哭還是去屋子裏哭吧，別在這裏哭。”
小姑娘聞聲一驚，一回頭看到這個挑瓦的鄉夫，兩頰被凍得通紅，像是野蘋果的色澤。他穿得也隨便，個頭高，身體壯，黑色棉服短小，緊巴巴地箍在他身上，滿頭滿肩落著白雪和做工匠蹭到的泥土灰塵，渾身都臟，眼睛卻很亮。
他語氣僵硬，表情也冷，她以為他是嫌棄自己礙他的眼。
她正傷心得不能自抑，陡然遇到一個連哭都不讓她哭的陌生男人，積攢至今的情緒爆發出來：“我愛在哪哭就在哪哭！這學校是你家開的嗎？你管我在哪哭！”
她哭得更兇了，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哭聲，從最初的小聲抽泣、默默流淚到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
女孩哀戚無比的哭聲引來教室裏在修繕屋頂和墻壁的工人和其他老師們，趕來的眾人看到的一幕就是——
放下肩上擔子的年輕男人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圍著哭得正傷心的小姑娘，急得抓耳撓腮。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惹到她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她的眼淚像開閘的洪水，沖掉了他心裏殘餘的冷靜，他本就凍紅的臉又添了一層羞愧的紅，紅到耳根要滴血。
眾人皆想當然地以為是裴世明說錯話，欺負了她，紛紛為她抱不平：“小周老師別生氣。”“別哭了，小周老師，這麽冷的天，哭壞了就不好了，我們一定好好說他。”
“……”
裴世明不為自己辯解，就這麽把這個罪責擔了下來，頻頻對她鞠躬道歉。
是到很久以後，小周老師才知道裴世明當時叫她去屋子裏哭，是因為操場上太冷，積雪成霜的，屋檐下滴水都能成冰。她哭得淚流滿面，被風迎面一吹，眼淚冰淩淩的，不說感冒，至少會落個頭疼的下場。
他出於好心，想讓她進屋暖暖，在屋子裏哭比在外面哭好，起碼不會被凍到。
而最初還沒了解到真相的小周老師可看不慣裴世明了，他見到了她最狼狽、最不願示於人前的一面，還粗粗笨笨的，硬得像個榆木疙瘩，不會說話，惹人誤會，讓人生氣。
可是日久天長的，小周老師因為對他的額外關註，兩個人的接觸越來越多，男女之間，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愫。
他們是自由戀愛，一度愛得轟轟烈烈，難舍難分，彼此都捧出一顆赤誠火熱的心給了對方，以至於在鶴汀小學為期一年的支教期限滿後，她的同事們都陸續收拾東西，回到了大城市裏等待分配，有這段支教經歷，在城市裏會更容易被分配到待遇優厚的機關學校。
而裴長簡年輕氣盛的母親為了她的愛情，毅然決然地留在了大山裏，繼續做堅守在鶴汀小學的山區教師，乃至為了這個決定，任性地和家裏斷了關系。
愛的時候是全心全意的，也正因此，到了不愛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格外殘忍。
城市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姑娘，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要在自給自足的大山裏組建家庭，養育孩子。
愛的時候，什麽困難都可以克服，等到愛意被殘酷現實消磨殆盡，昔日的甜蜜便都成了折磨。
他們相識在一個冬天，離別還是在嚴寒的冬天。
裴長簡老家門前的那棵桂花樹，從裴長簡的爺爺輩起就栽種在那裏了，生長得枝繁葉茂，根系粗壯發達，熬過了一年又一年的隆冬。
也是蹊蹺，偏巧在裴母離開的那個雪夜，桂樹被漫天卷地的大雪壓折了一小半樹杈。
大概是凍壞了，來年也沒有再開花，村裏的人都以為這棵老桂樹挺不過來了。
裴母悄然離開後，獨自養育七歲兒子的裴世明，亦如那棵一夜之間被大雪摧折的桂樹，毫無預兆地垮了。
人的垮，是精神上的垮。
從前老實能幹的男人，變得愛喝酒，愛打牌。
裴母的離開，抽走了這個男人不屈的脊梁裏最堅硬剛強的那一部分。
裴長簡的名字是教書的母親取的，長簡，有長書信之意，寓意他的父母親雖然出生地相隔遙遠，卻有緣共結連理，相愛之人不受物理距離的約束，情意自可傳達千裏。
只不過這個名字，在他的母親離開鶴汀山且再未回來，也不曾有任何消息傳回之後，添了一層諷刺的意味。
-
他慢慢地，把自己藏了很多年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一星半點的往事，對她全盤托出，得出的結論是：“所以……我爸他不是不喜歡你，他可能是……”
剩餘的話他住了口，沒說。
葉嘉沅幫他補完整：“怕你重蹈他的覆轍。”
聽完他的故事，她的心怦怦直跳，急切說：“可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啊，你現在在嵐城有工作。而且我選擇的是地質專業，等我考上地質工程師，這一行註定是要和大山打交道的。說不定未來你不回去大山裏，我還要經常回去呢。”
和她竭力勸服的急切態度不同，他眉眼低垂，看她的眼神那麽靜，那麽冷，像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像早就洞察了故事的結局，只在一旁悲天憫人地看著故事按照既定的脈絡發展。
葉嘉沅越說越心虛，聽了裴長簡父母雙親的故事，這個真實的從愛到舍棄的故事，令她明白了裴長簡當初為何對她退避三舍。
他害怕得到又失去。
裴世明親身體會過，那樣的剝心之痛，不如一開始就沒得到過。
再聯系到今晚這頓鴻門宴上，元幼蓉的反對，葉偉杭的中立，葉嘉沅真的很怕他又動了打退堂鼓的念頭。就像他分明在很早之前也暗暗對她動了心，卻因為一時的膽怯，答應了和夏辛假扮情侶的計劃。
如果不是命運給了他們一場鵝貴山的不期而遇，是不是他們這輩子就這樣錯過了？
他會害怕。
她何曾不怕？她怕他重蹈覆轍，再次退縮。
“裴長簡，你要是敢說一句你覺得我爸媽不喜歡你，所以你也覺得我們倆不合適，我一定……”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你小心……”
她瞪著眼睛，兇巴巴放出狠話，卻因為泛紅的眼眶沒有什麽威懾力，反而顯得脆弱易碎。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他已經吻下來。
以吻封緘。
他很麻利地捏住她的下頜，微微往上用了幾分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將頭擡得更高。
恰好迎上他的嘴唇。
這個吻不熱烈，很輕柔，異常的甘甜綿軟，如沈醉的春風，又如秋日的雛菊，輕輕墜落在她的唇瓣上。他的唇微涼，像涼絲絲的夜風吻過了她。
更像是安撫。
她所有的顧慮、不安和恐懼，都在這個吻裏消解了。
一吻畢。
他退開一點，捧著她的臉，目光溫柔地看著她，那堅定熾烈的眼神仿佛要望進她靈魂的最深處。
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我不會退縮的。”
“沅沅，我知道我有‘前科’，你害怕我再次退縮，但是在鵝貴山裏，當我在器材室裏第一次承認喜歡你的時候，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我這輩子要纏著一個叫葉嘉沅的女孩。不管她爸媽對我是什麽態度，他們有多喜歡莊柏，又有多看不上我。只要她看得上我，我就不會退縮。”
葉嘉沅被他捧著，影子籠在他充滿愛意的目光裏，那樣的溫柔似水，滲入她的心底，她的心近乎要融化了。
他說：“你之前有一次生氣問我，招惹誰不行，為什麽非要招惹你。”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再次低下頭，輕輕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語氣憤恨又寵溺道：“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小無賴。”
“在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跑到KTV裏對我說喜歡，說要和我做朋友的時候，那時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了解到真實的我，說不定會後悔的。”
“至於我的父母……我們確實和他們不一樣。我爸守著對那個人的回憶，郁郁寡歡過了半輩子，這麽多年，他一直在等那個人回來，我沒他那麽好的耐心和恒心。”
他的指腹磨蹭著她的發鬢和側臉，唇角翹起來一點，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你才是要小心的那個。”
“因為我也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找到你，纏著你，直到你再次愛上我。”
葉嘉沅並不害怕他言語中透露出來的偏執。
相反，他的話給了她走下去的信心。
先前裴長簡的退避給她的心蒙上過不小的陰影，導致她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充足的安全感，間歇性患得患失。
他肯定察覺到了這一點。
正因如此，明明不那麽擅長處理感情、不擅長對旁人推心置腹的裴長簡，卻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向她言明自己的心意，從不吝惜抓住每個機會見縫插針地對她告白。
他英俊、優秀，有紳士風度，人海裏最出挑的那一個，又這樣一心一意地喜歡她，美夢成了真，才會覺得不真實，一切都是她憧憬過的樣子。
她眼眶一熱，眼底的淚意湧上來，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於是踮起了腳，摟上他的脖子，緊緊擁抱住眼前人。
不知抱了多久，久到她踮起的腳尖感到酸麻，有些撐不住。
放手之前，她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就只看著我吧。”
“不要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
“從今以後，只看著我一個人。”
說完，她松開繞在他頸後的手臂，腳跟還未著地，卻又被他摟住腰，被他帶著，往他身上更貼近了些。
他回抱住她的手臂從她的背上滑落到她腰上，使上一點力氣，把懷中的人雙腳離地舉了起來，不讓她的腳尖再承受重負。
“好。”他笑著，仰臉看著被自己舉高的女孩，眼底明亮的笑意如倒映著頭頂的星光，欣然應下，“那我歸你了，你可要對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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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莊柏說開了, 握手言和後，他們回到屋裏。
廚房裏只有裴長簡獨自忙碌的身影，洗碗碟, 洗筷子。
葉嘉沅扭頭一看，自家爸媽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二老端坐之姿穩如泰山。
小沙發上的葉偉杭有偷偷從擋臉的報紙後擡起眼朝她瞥來, 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 這是屬於他們父女之間的小暗號。老葉怕是也礙著元幼蓉的面子, 不好說話, 她一晚上就沒給過裴長簡好臉。
笑臉盡迎向莊柏了。
廚房水池裏的水聲嘩啦啦響著，葉嘉沅走過去, 想告訴裴長簡別洗了, 看眼下這局勢，他再怎麽勤快表現也不招人待見。
走到他身邊，她註意到他泡在水裏的手膚色發紅, 像是被凍的。
葉嘉沅探出手在水龍頭噴湧出的水柱下一試，裴長簡沒攔得住，她詫異地感受到這股流過手背的水流竟是冰冷的。
她家廚房安的是一體化智能廚具，理應隨時打開水龍頭都有熱水, 除非有人刻意調過。
葉嘉沅心頭一梗。
元幼蓉這樣刁難他, 他還老老實實站在廚房裏要把一大桌子的餐具都洗幹凈。
天氣剛剛開春, 晚間氣溫驟降，用冷水洗碗得多冷啊。葉嘉沅摸摸他冰涼的手, 心疼得不行，拉著他就要走。
裴長簡舉著濕淋淋的一雙手, 想阻止她的生拉硬拽，又怕自己手上的水弄濕她的衣裳, 只好用一只手扒在水池邊緣，胳膊肘輕輕抵開她：“沒事，快洗完了，你出去等吧。”
當初在鶴汀山裏，她在他的父親裴世明面前也裝賢惠，到底只是裝裝樣子，私下裏還是裴長簡包攬下實際的家務。
現在換到了她家，仍是裴長簡幹活，他井井有條地把餐具都擦幹凈，又把它們在碗櫥裏擺放得井然有序。
等這一切都忙完了，他才聽話地被葉嘉沅牽著手，牽到客廳裏，站到她的父母面前。
裴長簡剃著一頭利落的黑色短發，發不過耳，額前碎發不過眉，將俊美周正的五官全露出來。初次登門拜訪為顯莊重，他特意穿了一身正裝，剪裁有度，合他男模一般高大頎長的身材，氣質疏冷矜貴。
他默然立在她身側，即便知曉自己是不被歡迎的客人，態度依舊不卑不亢，不失禮節。
高高興興帶男友回家，卻憋屈了一個晚上，葉嘉沅要對著自己爸媽發作，被身旁的男人暗暗捏了下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對父母撒氣。
她心亂如麻，張了張嘴，糾結半天，最後還是聽了裴長簡的話，忍了下來，悶悶地說：“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
葉嘉沅原是打算今晚就住家裏，不回學校的，但她知道自己如果現在不走的話，今晚勢必逃不了要和家裏大吵一架。
坐在客廳裏的元幼蓉黑著臉不出聲，老葉則是深知她們母女一脈相承的犟脾氣，一個比一個不肯低頭，這種時候分開冷靜一下，對彼此都好。
倒是莊柏感受到空氣裏緊張的火藥味，局促不安地從沙發一頭站起來：“我送你們吧，我開車來的。”
她彎腰在玄關處換鞋，換好鞋子，朝他揮揮手：“得了吧。你那車兩座的，多出來的一個人坐車前蓋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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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沅知道裴長簡今晚在自己家受了冷待，一出家門，就親親熱熱挽住他的手，他雖也立刻回扣住了她的手，但她與他肩並肩走在寒涼的晚風裏，偏過臉，幾次覷著他的神色，能察覺到他泰然鎮定的偽裝下的不悅。
她想給自己爸媽挽回點印象分，絞盡腦汁地安慰他道：“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他們只是更喜歡莊柏。莊柏媽媽和我媽從小學就認識了，好得跟什麽似的。我媽把他當親兒子看，有時候看得比我還親。”
“你不要放在心上，就連我小時候都因為我媽對莊柏太好吃過醋呢。”
她的手那麽小，他收攏五指就能完全包住，而他的手指修長，掌心皮膚較她稍顯粗礪，覆一層薄繭，帶一點淡淡的檸檬香，是洗潔精殘留在手上的味道，幹爽清冽。
他將女孩柔軟溫暖的小手攥得更緊，安靜聽她說話，沒有吭聲。
許是見他太沈默，為了活躍氣氛，葉嘉沅忽地往前跨一步，探頭到他面前做了個搞怪的表情，想逗他笑：“而且說真的，其實我感覺你爸也不是很喜歡我，我們這算扯平了吧。”
裴長簡的父親裴世明是個沈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按理說，兒子第一次帶陌生女孩回家，父母或是驚喜或是如元幼蓉般擺出臭臉，總歸是要有點反應的。
但裴世明見她如見村子裏任何一個朝夕相對的村民一般，平常而淡定。
她盡力在裴父面前表現得乖巧可人，還是激不起裴父丟給她半分青眼，就像……就像他這個做父親的根本不在乎兒子帶回來什麽樣的女朋友。
她隱約有種感覺，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覺得裴父有點躲著她的意思。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出了平遙星洲的大門，在街邊漫步。
馬路上晚高峰的車流絡繹不絕，車前燈和沿街商鋪櫥窗裏透出的燈光相映生輝，像光的潮汐在暗藍色的天地間湧動。
裴長簡默然良久，似在斟酌措辭：“我爸他……不是不喜歡你。”
他的眉目間浮著些淡淡的惆悵，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
葉嘉沅耐心地等著，不催，她知道，等到裴長簡自己想說的時候，他會把一些壓在心底，沒有對別人傾訴過的話，都告訴她的。
她等著他開口，卻沒料到他是要說起那個他從來都諱莫如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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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長簡的母親姓周，曾是為了公益活動來山中支教的青年女教師。時年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帶著滿心為教育事業奉獻終身的熱情和城裏姑娘嬌養出來的自信明朗，做事風風火火，笑容明媚。
初來山間，她的漂亮還是青澀的，像山崖石縫裏向陽生長的雛菊，沾著清晨的露水，是溫柔明凈的模樣。
他父親裴世明年輕時也長得儀表堂堂，十裏八村想給他說親的大有人在，不過他因困囿於經濟落後的山野之間和農民世家，沒讀過什麽書，只有小學文化。
裴世明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性格卻憨實，嘴笨不會說話，只知埋頭幹活。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裴母任教的鶴汀小學裏。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條件比他們探礦時所住的鵝貴小學更差，平房簡陋，屋頂破瓦在裹著鵝毛大雪的寒風裏瑟瑟作響。
在一個大雪封山的冬夜，有一間教室的屋頂不堪重負，半夜一聲轟響，屋瓦塌了半邊，雪堆塌落在教室裏，積了半屋子的白。
校長在村裏組織了幾個青壯年來修屋頂，防止耽誤孩子們的課程，其中就有裴世明。
彼時的裴母還只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姑娘，剛進入工作，就被安插到荒僻的大山深處，離開家太久，不免思鄉情切。
那時候的通訊又差，壓根聯系不上家裏。
譚嶺的雪季漫長寒冷，她在此地難捱，一時悲從中來，不想被學生和同事們看見，便偷摸著在操場背陰處哭。
裴世明挑著一擔子瓦片路過，看見一個小姑娘在飄著雪的冬風裏抹眼淚。
他這人不解風情，情商低得驚人，既沒有裝作沒看見，繞道避開這個傷心人，也沒有上前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她開心。
他只是非常生硬地對她說：“你要哭還是去屋子裏哭吧，別在這裏哭。”
小姑娘聞聲一驚，一回頭看到這個挑瓦的鄉夫，兩頰被凍得通紅，像是野蘋果的色澤。他穿得也隨便，個頭高，身體壯，黑色棉服短小，緊巴巴地箍在他身上，滿頭滿肩落著白雪和做工匠蹭到的泥土灰塵，渾身都臟，眼睛卻很亮。
他語氣僵硬，表情也冷，她以為他是嫌棄自己礙他的眼。
她正傷心得不能自抑，陡然遇到一個連哭都不讓她哭的陌生男人，積攢至今的情緒爆發出來：“我愛在哪哭就在哪哭！這學校是你家開的嗎？你管我在哪哭！”
她哭得更兇了，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哭聲，從最初的小聲抽泣、默默流淚到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
女孩哀戚無比的哭聲引來教室裏在修繕屋頂和墻壁的工人和其他老師們，趕來的眾人看到的一幕就是——
放下肩上擔子的年輕男人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圍著哭得正傷心的小姑娘，急得抓耳撓腮。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惹到她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她的眼淚像開閘的洪水，沖掉了他心裏殘餘的冷靜，他本就凍紅的臉又添了一層羞愧的紅，紅到耳根要滴血。
眾人皆想當然地以為是裴世明說錯話，欺負了她，紛紛為她抱不平：“小周老師別生氣。”“別哭了，小周老師，這麽冷的天，哭壞了就不好了，我們一定好好說他。”
“……”
裴世明不為自己辯解，就這麽把這個罪責擔了下來，頻頻對她鞠躬道歉。
是到很久以後，小周老師才知道裴世明當時叫她去屋子裏哭，是因為操場上太冷，積雪成霜的，屋檐下滴水都能成冰。她哭得淚流滿面，被風迎面一吹，眼淚冰淩淩的，不說感冒，至少會落個頭疼的下場。
他出於好心，想讓她進屋暖暖，在屋子裏哭比在外面哭好，起碼不會被凍到。
而最初還沒了解到真相的小周老師可看不慣裴世明了，他見到了她最狼狽、最不願示於人前的一面，還粗粗笨笨的，硬得像個榆木疙瘩，不會說話，惹人誤會，讓人生氣。
可是日久天長的，小周老師因為對他的額外關註，兩個人的接觸越來越多，男女之間，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愫。
他們是自由戀愛，一度愛得轟轟烈烈，難舍難分，彼此都捧出一顆赤誠火熱的心給了對方，以至於在鶴汀小學為期一年的支教期限滿後，她的同事們都陸續收拾東西，回到了大城市裏等待分配，有這段支教經歷，在城市裏會更容易被分配到待遇優厚的機關學校。
而裴長簡年輕氣盛的母親為了她的愛情，毅然決然地留在了大山裏，繼續做堅守在鶴汀小學的山區教師，乃至為了這個決定，任性地和家裏斷了關系。
愛的時候是全心全意的，也正因此，到了不愛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格外殘忍。
城市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姑娘，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要在自給自足的大山裏組建家庭，養育孩子。
愛的時候，什麽困難都可以克服，等到愛意被殘酷現實消磨殆盡，昔日的甜蜜便都成了折磨。
他們相識在一個冬天，離別還是在嚴寒的冬天。
裴長簡老家門前的那棵桂花樹，從裴長簡的爺爺輩起就栽種在那裏了，生長得枝繁葉茂，根系粗壯發達，熬過了一年又一年的隆冬。
也是蹊蹺，偏巧在裴母離開的那個雪夜，桂樹被漫天卷地的大雪壓折了一小半樹杈。
大概是凍壞了，來年也沒有再開花，村裏的人都以為這棵老桂樹挺不過來了。
裴母悄然離開後，獨自養育七歲兒子的裴世明，亦如那棵一夜之間被大雪摧折的桂樹，毫無預兆地垮了。
人的垮，是精神上的垮。
從前老實能幹的男人，變得愛喝酒，愛打牌。
裴母的離開，抽走了這個男人不屈的脊梁裏最堅硬剛強的那一部分。
裴長簡的名字是教書的母親取的，長簡，有長書信之意，寓意他的父母親雖然出生地相隔遙遠，卻有緣共結連理，相愛之人不受物理距離的約束，情意自可傳達千裏。
只不過這個名字，在他的母親離開鶴汀山且再未回來，也不曾有任何消息傳回之後，添了一層諷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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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把自己藏了很多年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一星半點的往事，對她全盤托出，得出的結論是：“所以……我爸他不是不喜歡你，他可能是……”
剩餘的話他住了口，沒說。
葉嘉沅幫他補完整：“怕你重蹈他的覆轍。”
聽完他的故事，她的心怦怦直跳，急切說：“可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啊，你現在在嵐城有工作。而且我選擇的是地質專業，等我考上地質工程師，這一行註定是要和大山打交道的。說不定未來你不回去大山裏，我還要經常回去呢。”
和她竭力勸服的急切態度不同，他眉眼低垂，看她的眼神那麽靜，那麽冷，像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像早就洞察了故事的結局，只在一旁悲天憫人地看著故事按照既定的脈絡發展。
葉嘉沅越說越心虛，聽了裴長簡父母雙親的故事，這個真實的從愛到舍棄的故事，令她明白了裴長簡當初為何對她退避三舍。
他害怕得到又失去。
裴世明親身體會過，那樣的剝心之痛，不如一開始就沒得到過。
再聯系到今晚這頓鴻門宴上，元幼蓉的反對，葉偉杭的中立，葉嘉沅真的很怕他又動了打退堂鼓的念頭。就像他分明在很早之前也暗暗對她動了心，卻因為一時的膽怯，答應了和夏辛假扮情侶的計劃。
如果不是命運給了他們一場鵝貴山的不期而遇，是不是他們這輩子就這樣錯過了？
他會害怕。
她何曾不怕？她怕他重蹈覆轍，再次退縮。
“裴長簡，你要是敢說一句你覺得我爸媽不喜歡你，所以你也覺得我們倆不合適，我一定……”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你小心……”
她瞪著眼睛，兇巴巴放出狠話，卻因為泛紅的眼眶沒有什麽威懾力，反而顯得脆弱易碎。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他已經吻下來。
以吻封緘。
他很麻利地捏住她的下頜，微微往上用了幾分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將頭擡得更高。
恰好迎上他的嘴唇。
這個吻不熱烈，很輕柔，異常的甘甜綿軟，如沈醉的春風，又如秋日的雛菊，輕輕墜落在她的唇瓣上。他的唇微涼，像涼絲絲的夜風吻過了她。
更像是安撫。
她所有的顧慮、不安和恐懼，都在這個吻裏消解了。
一吻畢。
他退開一點，捧著她的臉，目光溫柔地看著她，那堅定熾烈的眼神仿佛要望進她靈魂的最深處。
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我不會退縮的。”
“沅沅，我知道我有‘前科’，你害怕我再次退縮，但是在鵝貴山裏，當我在器材室裏第一次承認喜歡你的時候，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我這輩子要纏著一個叫葉嘉沅的女孩。不管她爸媽對我是什麽態度，他們有多喜歡莊柏，又有多看不上我。只要她看得上我，我就不會退縮。”
葉嘉沅被他捧著，影子籠在他充滿愛意的目光裏，那樣的溫柔似水，滲入她的心底，她的心近乎要融化了。
他說：“你之前有一次生氣問我，招惹誰不行，為什麽非要招惹你。”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再次低下頭，輕輕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語氣憤恨又寵溺道：“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小無賴。”
“在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跑到KTV裏對我說喜歡，說要和我做朋友的時候，那時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了解到真實的我，說不定會後悔的。”
“至於我的父母……我們確實和他們不一樣。我爸守著對那個人的回憶，郁郁寡歡過了半輩子，這麽多年，他一直在等那個人回來，我沒他那麽好的耐心和恒心。”
他的指腹磨蹭著她的發鬢和側臉，唇角翹起來一點，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你才是要小心的那個。”
“因為我也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找到你，纏著你，直到你再次愛上我。”
葉嘉沅並不害怕他言語中透露出來的偏執。
相反，他的話給了她走下去的信心。
先前裴長簡的退避給她的心蒙上過不小的陰影，導致她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充足的安全感，間歇性患得患失。
他肯定察覺到了這一點。
正因如此，明明不那麽擅長處理感情、不擅長對旁人推心置腹的裴長簡，卻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向她言明自己的心意，從不吝惜抓住每個機會見縫插針地對她告白。
他英俊、優秀，有紳士風度，人海裏最出挑的那一個，又這樣一心一意地喜歡她，美夢成了真，才會覺得不真實，一切都是她憧憬過的樣子。
她眼眶一熱，眼底的淚意湧上來，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於是踮起了腳，摟上他的脖子，緊緊擁抱住眼前人。
不知抱了多久，久到她踮起的腳尖感到酸麻，有些撐不住。
放手之前，她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就只看著我吧。”
“不要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
“從今以後，只看著我一個人。”
說完，她松開繞在他頸後的手臂，腳跟還未著地，卻又被他摟住腰，被他帶著，往他身上更貼近了些。
他回抱住她的手臂從她的背上滑落到她腰上，使上一點力氣，把懷中的人雙腳離地舉了起來，不讓她的腳尖再承受重負。
“好。”他笑著，仰臉看著被自己舉高的女孩，眼底明亮的笑意如倒映著頭頂的星光，欣然應下，“那我歸你了，你可要對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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