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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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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從派出所出來時,天空接近破曉,天邊雲層浮動,被黎明的晨曦一照,呈現出很薄很透的藍紫色。

裴長簡一夜未歸,清早才回宿舍,他進門的動靜刻意收得很小,宿舍裏只有通宵打游戲的周亭春被驚動了。

周亭春剛要問他昨晚去哪了,只見男生冷著臉,身上裹挾著外出而歸的寒氣,一陣風似的把自己關進了衛生間。

隨後,衛生間裏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電腦前的周亭春癟了癟嘴,沒太在意,繼續打自己的游戲。

衛生間裏很快充滿乳白色蒸騰的水汽,裴長簡站在淋浴花灑下,低著頭,右手撐在瓷磚墻面上,任由熱水澆遍全身。

過了好一會兒,他單手脫掉濕透的衛衣,熱水順著他袒露的左手臂往下流,緩和了一點尖銳的痛感。

在他肌肉線條分明的左手臂上,可以看到一片面積很大的紫色瘀傷,從肘彎一直延伸到肩膀,受傷後沒有及時處理,現在肉眼看上去,顏色深到可怖。

昨晚那場混戰中,他雖然躲過了每一下迎面而來的攻擊,但是以一敵三,到底會有疏忽不備之時,不知是誰發力踹中了他的手臂。

當時痛感不明顯,等到在派出所裏做筆錄,左手上臂的傷處漸漸如內裏燃燒般劇痛著。

他咬牙忍了下來,一忍就是一個晚上。

沖完澡,裴長簡走到洗手池的鏡子前。在蒙滿水霧的鏡子中,他只能看見一張五官模糊的臉。

右手抹開鏡面上牛奶似的薄霧,如劃開河面上稠密的浮萍,在一隙清明中,他看見自己掩在濕發下的猩紅雙眸,眼裏有遮不住的煞氣,眼底一片駭人的血色。

不止一次了,這樣的情況。

上一次,是在看到她被偷拍下換衣服過程的視頻時。

莊柏毆打學長,連帶著偷拍風波鬧得沸沸揚揚,那幾段視頻在學校裏傳得到處都是。他在搜集王驍飛販賣視頻的證據時,曾錯手點開過其中一個視頻。

盡管又立刻點了視頻右上角的叉,但是有一幕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女孩背對著攝像頭,纖細光裸、潔白如玉的脊背上勒著一條細細的黑色內衣帶子,兩片蝴蝶骨形狀優美,隱沒在褲腰處的腰窩淺淺凹陷,惹人浮想聯翩。

一想到有多少不懷好意的目光在上面停留過,他幾乎控制不住內心勃發的暴戾。

她把他當純粹的好人,其實他是藏得太深。他內心有太多隱秘的黑暗角落,這些年積壓的破壞欲一直在隱隱作祟,斷斷續續地折磨著他。

譬如昨晚在街角,如果不是顧忌到現實情況,黃毛的那只手,他是想過要直接扭斷的。

可他總是顧忌得太多。

他會顧忌到下手太重的後果,昂貴的支付不起的醫藥費,故意傷害很可能被拘留,會受到學校的處分,進而影響到獎學金和學分……

自從上次的宿舍偷拍事件,他就發現了自己和莊柏的不同。

莊柏身上有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他什麽都敢幹,也什麽都幹得出來,他不計較後果,哪怕被拘留,甚至被退學。

昨晚如果換做是莊柏在現場,那三個人現在大概都會躺在醫院裏。

他做任何事情前都瞻前顧後,以至於束手束腳,因此無法像莊柏那樣,可以豁出全部地去保護她,為她討個公道。

而這種因現實掣肘的膽怯和退縮,又反過來折磨著他的內心,讓他不敢面對她臉上的負傷。

她是溫室裏嬌養出來的玫瑰,有著天真柔軟的花瓣和堅韌勇敢的花刺,她能不計後果地付出一腔孤勇去保護一個陌生人,也能在自己遭遇惡意時泰然處之。

這是強大的原生家庭給予她的底氣。

他不一樣。

他的生活太沈重了,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懸崖之上。

如同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木頭腐爛覆上青苔,裏面鎖著的是他陰暗潮濕的過去。他一次次出逃,為的就是偷喘一口氣。

可是,跟她相處的每分每秒,都在提醒著他們之間的差距。她前途光明,亦有退路,而他的人生容不得半點行差踏錯。

所以。

就這樣吧,到此為止。

他不想,也不敢再碰她。

-

葉嘉沅臉上的傷養了一周,還是沒好全,眼角和鼻梁上的瘢痕沒有完全淡去,因此她周末都不敢回家,怕被家人瞧見。

偏巧周日是元幼蓉的生日,元女士難得沒有被公司事務絆住腳,要好好辦一次生日宴,葉嘉沅要是連自己親媽的生日都缺席,能被她念叨死。

為了遮傷,她用了好多遮瑕膏,底妝鋪太厚容易被發現,她索性在此基礎上給自己化了個大濃妝。

深棕色眼影,眼線飛揚上挑,睫毛根根分明。

在酒店一樓的電梯前和莊柏偶遇,莊柏盯著她看了半天才把她認出來,她一張娃娃臉化了風塵濃艷的煙熏妝,無比違和。

他眉毛一挑,刻薄地評價道:“你要下海啊?”

葉嘉沅沒在意他的玩笑,緊張地在電梯的鏡面門上照著自己的妝容,左照右照,確認看不出破綻,問他:“看不出我臉上有傷吧?”

莊柏扭頭,不屑地哼了一聲:“破相也是你活該。”

“你會不會說話!”她擡手要打他。

“叮”的一聲,下降的電梯到達一樓,停下。

電梯門打開後,露出呂欣湄驚喜的臉:“我還想來大廳等你們呢,你倆一起來的?”

葉嘉沅反應神速,立馬收斂了剛才張牙舞爪要和莊柏掐一架的張揚姿態,甜甜笑著,禮貌地打招呼:“幹媽。”

“沒有一起,恰好等電梯碰上了。”

莊柏滿不在乎地走進電梯,按下宴會廳所在的樓層鍵,擡眸看向傻站在原地的她,打了個響指,“傻了?還不進來?”

呂欣湄最看不慣自家兒子對葉嘉沅說話不客氣,擰了一把他胳膊:“臭小子,怎麽跟沅沅說話呢?”

親媽下手真重,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這就是我倆的相處方式,您沒看到,她剛剛可兇了,還要打我呢。”

呂欣湄才不信他滿口胡話:“我看沅沅乖得很,有這麽好的小姑娘在你身邊,你不知道珍惜……”

莊柏的表情誇張到仿佛在聽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媽,你瞧瞧她那張鬼畫符的臉,也不是我的菜啊。我喜……”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呂欣湄揪住耳朵,一疊聲叫起疼來。

“幹媽,我最近在學化妝,想嘗試多樣化的妝容,化不好別見怪。”

葉嘉沅走進電梯,站到莊柏身邊,偷瞄著他被揪得通紅的耳朵,內心幸災樂禍,面上卻表現得如端莊淑女。

不過她今天這個浮誇的煙熏妝,不止莊柏看不過去,連她媽都看不順眼,說葉嘉沅就是來討債的小冤家,在親朋好友面前故意化成這樣,來氣她這個當媽的。

葉嘉沅百口莫辯,心中郁悶,在飯桌上只顧著吃,還偷偷喝了不少酒。

吃飽喝足後,眼看今天的壽星被一堆人簇擁著敬酒,旁人插都插不進去,她同自家老爸打了聲招呼,說學校裏還有事,就先行離席了。

走出酒店大堂,夜間戶外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她張開雙臂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肺中積聚整晚的汙濁的煙酒氣一瞬都排空了似的,身心頓時輕松起來。

葉嘉沅不常喝酒,但酒量尚可。今晚在飯桌上喝的是一款沒見過的洋酒,口感香醇甘甜,不辣喉嚨,她就多喝了幾杯。

可沒想到這酒後勁大,等她走到酒店門前的臺階下,才覺得腳步都輕飄飄的,走路像在飄。

她本來想叫一輛網約車送她回校,從包裏掏出手機,光是解鎖屏幕就花了半天,各個APP的圖標在她眼裏模糊成差不多的色塊,難以分辨。

她點開通訊錄,想給莊柏打電話,這會兒他估計還被呂欣湄拖著在樓上陪客。

莊柏因為姓氏Z的緣故,被排在通訊錄的最後。

手指在屏幕上滑啊滑,一路往下,她努力睜大眼,借著酒店大廳裏透出的亮光,辨認著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滑到一個名字上時,她的手指停住了。

托那瓶洋酒的福,她的大腦也基本停止了運轉,順從本心,撥出了那個號碼。

電話嘟嘟嘟響了幾聲,被人接起。

“裴……嗝,裴,嗝。”

她想喊他的名字,然而每次剛念出一個姓,就被胸口泛上來的酒嗝打斷。

對面聽著她醉醺醺的聲音,以及聽筒裏隱約刮過的颼颼風聲,問:“你在哪?”

葉嘉沅還沒傻到連酒店的名字都記不住,她像個小孩子,一個字一個字,邀功似的準確報出了酒店名。

“在那別動。”

對面丟下四個字就掛斷了通話。

-

裴長簡趕到酒店的時候,在正門口沒見到她,他在酒店外繞了一圈,在側門外的街道上找到了人。

元幼蓉預訂的這家五星級酒店盛名在外,縱然地處偏僻郊區,周遭配套設施不齊,也擋不住源源不斷的顧客驅車光顧。

淒清無人的街道兩側,行道樹一字排開,尖尖的樹冠如直立的箭鏃齊齊插入銀藍的夜空。

在那些如漣漪般搖蕩的樹影裏,女孩倚著一棵柏樹的樹幹,盤著腿,坐在馬路牙子上,腦袋低垂。

之所以能這麽快找到她,是因為她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模式,夜裏一道強光直射,像海面上的燈塔。

越走近,那束強光越晃眼,他擡手遮了遮臉。

等到他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女孩聽到動靜,傻笑著擡起頭,手機電筒的光搖搖晃晃地映亮她的臉。

她臉上的妝花了,眼線粗黑,假睫毛脫落,在眼瞼下暈成黑乎乎的一片。

他怔了一下:“你的臉怎麽了?”

自從上次在KTV裏領教過,裴長簡已經知道葉嘉沅在要哭之前有個標志性的小動作,就是嘴角向下一撇,眼底登時就會泛上淚光。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又哪裏惹到她了,她可憐兮兮的,委屈地扁著嘴,加上酒後聲音沙啞艱澀,特別像一只小鴨子:“你也覺得我破相了,不漂亮了,是不是?”

“傷還沒好嗎?”他半蹲下來,和她平視,“我看看。”

她卻把拿著手機照明的手藏到了背後,不想讓他看清自己此刻的臉。

裴長簡關心她臉上的傷勢,沒有多想,不知不覺湊得更近了一點。

月光落下稀薄的影,像透明的花瓣落在他的額角。四目相對,良久,她忽地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領:“我醉了。”

他的目光晦澀:“我知道。”

葉嘉沅處於半醉不醉、半夢半醒之間,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現在說的,究竟是醉話,還是心裏話。

“那你知道,嗝,喝醉的人經常幹什麽嗎?”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近在咫尺的她,外套裏面的襯衣領口被她抓得幾近變形。

她掙紮著坐直了一點,神秘地附在他耳邊,炙熱的呼吸像羽毛一樣輕輕掃過他的耳垂,用呼出的氣音說了四個字。

氣息勾連的,尾音繾綣的,極暧昧的。

夜涼如水,寒風凜冽,密密匝匝的柏樹枝葉在頭頂掀起墨色的浪。

偶爾有打著遠光燈的汽車從街角疾馳而過,車尾燈在漆黑的夜色裏一閃一閃,一星明亮沒入黑暗,遙遠得恍如隔世。

聽清楚了那四個字,他還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神色,一貫的不解風情:“能知道自己醉了的人,還不算醉。”

“餵,你真是……”

“一點做壞事的機會都不給我留。”

像是嫌他無趣,她嘁了一聲,撒手丟開了他的衣領。

葉嘉沅兩手往後撐著地面,讓晚風撲在她紅彤彤的臉上,驅散一時的熱意。

看著他在夜色的映襯下更顯英俊深邃的眉眼輪廓,半晌,她像洞察了什麽,歪著頭,勝券在握地勾起了唇角。

“不過……既然明知道我還不算醉,為什麽還特地跑這麽遠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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