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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天下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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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天下將來

房州城北面的重巒疊嶂, 越來越阻擋不住胡人南下的馬蹄。春日闌珊,房州城外相繼出現了三波胡人襲城,都被守軍打退。

死守房州不可為長久之計, 府衙之內每個人都明白。自春日第一次胡人來襲後, 李秾再沒在趙執臉上看到過輕松的神情。而李秾自己也與他一樣,她是城中一員, 又領著越來越壯大的錦狐莊,城池覆滅的隱憂,她又怎能袖手旁觀。

昌祐十一年初夏,趙執微服出城北上,李秾扮作家人同行。

祁山道上,景濃春深。

祁山是前朝時從京城西去域外必經的一條夾道, 兩人騎馬並走, 李秾絲毫想不起來前朝文人那些著名的吟詠, 這一帶早已村莊寥落,田野荒蕪,元慶初年建起的驛站也早已廢去多時了。間或能見到面黃肌瘦的路人, 路人看到馬上衣著齊整的李秾和趙執, 都低著頭,等人和馬走過去了, 才擡起頭投去艷羨的目光。

祁山道並非梁州,離邊境交戰之地尚遠, 可從眼前的情景看, 這一帶顯然常遭兵亂。

趙執的臉色深沈得可怕, 兩人都緘默無言, 任馬匹經過大路往前。

終於,趙執忍不住向身邊說道:“此地在東, 若是此地也有兵亂,李秾,梁州軍,恐怕早已形同虛設了。”

“你是說……”

“梁州軍能夠在西面支撐到如今,恐怕只是被北灤和一半的胡人拖住了。”

李秾心底滾過一陣可怕的戰栗。

“而有的胡人部落早就從繞過西邊對峙之地,東進南下,大肆劫掠,如此,大約也已有半年之久了,是嗎?”

“是。”

又一陣緘默,山道間只有寂寂的馬蹄聲。轉過一片竹林,折而向東走,終於能看到稀疏飄起的炊煙。

“我被謫降房州,這半年來,除了護送糧草北上,再沒管過其他事。看似不過半年,但終究是在房州偏安太久了。”

李秾擠出一個無奈的笑,“這怎能算是偏安,刺史不能擅離州界。這次微服外出,若是傳到帝京,也是違反朝廷規定的吧。”

“房州仁人志士眾多,守城軍士悍勇,但……”趙執一把牽住李秾的馬韁,“李秾,你可知我是何意?”

李秾看著他,點點頭。雖然如此,但只守住房州一處又有何意義?胡人的鐵蹄已東進祁山道,日後,大晛將何去何從?

祁山道上一陣風過,陰冷滲骨,竟給人河山分崩離析之感,大晛快要保不住西北門戶了。

田間春耕之人極少,春雨過後,野草高過人頭。

正催馬行進間,耳邊不知從何處傳來“嘣”的一聲,像是草叢中有繩索扯過。趙執常年習武,敏銳覺察到了這聲音的不同尋常。

就在兩人轉頭看到路旁草叢中人影攢動的剎那,身下所騎的兩匹馬被橫空而現的絆馬索絆倒,向前跌去!趙執飛身護住李秾身子,抱著她滾入草叢。

將將從亂草裏站起來,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人沖過來,手拿兇器將他們圍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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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執抽出腰間的長劍,砍斷了打過來的兩根長棍。這一下,要撲上來殺人性命的人楞住了片刻。李秾從突然跌落的驚嚇中從順過氣來,這才看清這些人手裏拿的是農具。

圍住他們的人還未來得及動作,趙執手中的沈淵“錚”地一聲制住左首老者,厲聲問他:“你們是何人?為何在此作歹?”

那老者赤著腳,渾身黑瘦幾乎淹沒五官,身上衣不蔽體,被沈淵制住脖子,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其餘七人被嚇退了數步,卻仍然目露兇光,手拿鋤頭,死死地盯住李秾和趙執。

那是一種像野獸般餓到極致時突然看到獵物的目光,此時此刻圍住的獵物就是會殺人,他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李秾曾經見過那樣的目光,稍稍看一眼,便令人不寒而栗。

她低聲對趙執說:“這些人是捕食的農戶。”

他們走投無路,在此設下陷阱,專門捕捉過路人。

趙執看到那些簡陋的農具,便明白了大半。

方才被絆倒兩匹坐騎,一匹跌倒之後站了起來,站在不遠處刨著蹄子等待主人,另一匹被絆倒後跌進路旁的水溝中遲遲沒有站起,看樣子馬腿已經斷了。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就在趙執和李秾被圍住的當口,不知從哪裏鉆出來許多人,其外表衣著幾如乞丐,一步一步向兩匹馬摸索過去,他們要殺那兩匹馬!

李秾看到了,後背一冷。“不能在此久留,先保住馬。”

趙執看到揮劍的瞬間便看清楚了,這些人中沒有人會武力,沈淵對付簡陋的農具堪稱削鐵如泥,可這些人,既是農戶……打起來,他們也必死無疑。

趙執摟住李秾,飛身踹倒兩人,奔到站立的黑馬前,將李秾先扶上了馬。

就在一瞬之間,路旁的所有人再不管趙執和李秾,紛紛向那匹倒在水溝中的馬撲過去。眼前的場景讓李秾想到山林間野獸爭食……可此地是祁山道,是前朝時文人筆下雞犬相聞的桃源之境。

“先離開此地!”

趙執翻身上馬坐到李秾身後,打馬向前飛奔。

路旁有抱著繈褓的婦人,也不顧一切地向那匹馬的方向跑過去。誰能搶到馬食都能多活幾天,她拼命飛奔,馬匹飛掠,李秾看到她身後還躺著個奄奄一息的男人。

直到馬匹奔出好遠,兩人才一身汗涔涔地穿過山道人群,站到一處高崗。趙執檢查李秾手腳,慶幸他們兩人都並未受傷,只是被路邊的草刺弄破了衣袍,盡管如此,卻仍舊感到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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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祁山夾道,再往東走。李秾生平第一次看到古人所說的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幾個未遭劫掠的市鎮,也早已人滿為患,失去生計的人群亂糟糟地擠在街邊,燒殺搶掠的事時時發生,有人忌憚地作惡,有人無聲地死去。

此後這一路趙執都十分謹慎,遇到流民聚集之地,直接拔出沈淵拿在手中作為威懾,這樣才能不被那些饑不擇食的人群覬覦。

他們一路北上東進,只為了看看房州之外的西北是什麽樣子。

回房州最近的路還是祁山道,趙執和李秾商議要不要繞道而行。如果繞道,就要多花十幾日,兩人最後還是決定再走祁山道。

路過上次遭襲的地方,李秾心驚膽戰地認出此前那個婦人,她懷裏的嬰兒已不在了,一群已近癲狂之狀的饑民在不遠處架起柴火,那鐵鍋裏煮的……李秾不敢去想,只要一想,這些時日所看到的種種異狀都會瞬間湧上腦門,讓她胸口沈悶,幾欲嘔吐。

長長的山道上,兩人騎在馬上,又一次陷入長長的緘默。

房州城外又擠滿了四面八方來的流民,太多人已失去人形,如同野獸。

直到此時此刻,趙執和李秾才明白。拓跋虎文利誘西域諸部,就是縱容他們在大晛西北大肆搶劫,大晛少兵將,已是顧頭不顧尾。如今還在堅守的房州城已成梁州之後僅存的孤島……

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城中繼續厲兵秣馬,隨時待戰。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昌祐十一年夏,一道聖旨傳到房州城。令房州刺史趙執即日覆尚書左丞之職,仍主政事堂,克期入京。

是皇甫震霆身邊一位近侍來傳的旨,他念完旨意後,寬大的府衙大堂陷入了寂靜,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道聖旨來得如此突然……

蔡長史低首跪在原地,心裏不知為何漫過一陣悲涼。他身邊的長官總在更換,而他常駐房州。趙執若離開,此後的房州城該何去何從?如今的大晛,指手畫腳、紙上談兵的肉食者不計其數,能肩負重任的勇武之人寥寥無幾。他與趙執共事大半年的時間,心裏已對他刮目相看。

內侍和顏走到趙執身邊,“趙大人,陛下重新擢你入中樞,這是天大的喜訊,請接旨吧。”

————

酷暑難當,走進鐘山的檀氏別館卻十分清涼。別館內放置著比太初宮還要大些的冰鑒,這樣大的冰鑒,在檀氏,尤其是檀自明的府中,只是稀松尋常的擺設。

有下屬匆匆走進水榭,向檀自明稟報。送出去的禮物,黃保生沒有收,黃保生只打開禮單看了一眼,然後就將之歸還了,客氣了兩句不多久就離去了。

檀自明心裏一沈,不知為何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從屬下手裏接過禮單。黃金萬兩,山莊百畝,兩位未出閣的絕色少女,這份禮單就是放眼京城,也只有檀氏拿得出了。黃保生若是接了禮,明晚他在河畔的私宴他就會出席。哪知道黃保生竟看不上?

檀自明吩將那禮單緊緊捏了半響,吩咐下人,備轎回城。

————

傳旨的內侍被安置在府衙後的上房,蔡長史、翟九淵等人紛紛走到書房外,都有事和趙執說。趙執卻暫時遣走了眾人,此刻他內心天人交戰,只能獨自在書案後靜坐。

一封奏紙攤開在前,趙執提起筆,卻久久未能落筆。

就此接旨回京……房州交給誰?李秾,又怎麽辦?這麽多年,關於李秾,那是他最後的私心了。

李秾是在晚間才從翟九淵處得知了京中聖旨傳來的消息。她在他們的小院內讀書乘涼,一直到夜幕降臨許久,趙執還未回家。

李秾收起簡牘,思索了片刻,起身出門去尋他。

他們的院子左首,是一片清澈的湖泊,夏日的蓮葉亭亭地長滿了水面。李秾將才走出院門不久,便看到趙執從街面走來,站在湖畔不知在沈思什麽。

李秾走到他身邊去,尋摸到他廣袖下的手牽住,“府衙這麽忙?你可吃過晚飯了?”

趙執的手心幹燥溫暖,就是夏日也不生汗,李秾覺得,自己愛這個人身上所有的細微之處。

趙執艱難跟她開口:“今日……”

李秾看著他:“我已經知道了……哦,是翟九淵來訪時告訴我的。”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趙執將李秾攬住,問她:“你說,我可不可以一直持有私心?”

李秾看向他問道:“什麽事是你的私心?”

“李秾,你就是我的私心。”

李秾臉色忽然一變。

趙執說:“我以為你早已知曉了,原來你不知道。”

李秾說:“趙君刃,你有些不像從前的你了。”

趙執不知她是何意,有些氣悶:“從前少不經事,年過而立若是還像從前,豈不是停滯不前?”

李秾把玩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說:“從前的趙君刃遇事哪會這般輾轉躊躇?從前的趙君刃少年意氣,令人矚目。”

趙執詫異地看向她,不遠處的街市燈火照過來,光影在李秾清麗的臉上明明滅滅。趙執在一個女子眼裏看到近乎純粹的鐘情。

“但是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你,”趙執在夜色中臉皮一燙,“李秾,你現在哄人的功力又進了一層。”

李秾皺眉:“誰哄你了?這不過是我心中所想,如實說出來罷了。”

“你。”

湖畔靜謐,李秾和趙執在湖心亭中靜坐,任晚間涼爽的湖風吹拂,荷香四溢。

“這些年我走過南北各處,見識經歷太多人事,每每覺得世間種種命運,是毫無公正可言的。有人在高樓中宴飲銷金,有人在原野間饑寒交迫,似乎都由不得自己。我也曾無比懊惱,自己為什麽沒有身為男兒,長在世家,走出一條跟現在截然不同的路。或許還能入朝堂,食君祿,跟你成為同僚,如此也不浪費上天給我那些過目不忘的稟賦……”

說到這裏,李秾輕輕地搖搖頭,“這些都只是幻想,史書千年,沒有女子是這樣的……所以我只能選擇商道,許多許多次,我從未有過別的選擇,這是我的命運。有的命運不可更改,有的卻可以。”

“比如外寇鐵蹄下的塗炭生靈,比如祁山道上淪為野獸的農人餓殍,還有死在爭權奪利的世家刀口下的冤魂……”

趙執突然想起,李秾離開京城那年雲影坊的兇殺案,以及她投告無門時絕望的眼神。許多底層百姓直到身死才會知道,大晛律法可以被視若無物。

趙執捏住李秾的手:“李秾,你想說什麽?”

“趙君刃,政事堂可以改變這些人的命運。你留在房州,負的是一州之事。你重回政事堂,所負,在天下將來。”

天下將來。李秾從未入過朝堂,竟對他說起天下將來。

趙執心血翻湧,緊緊盯著她:“李秾,你竟這麽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趙君刃你忘了,我們相識已經許久許久了。”

“我如何會忘?只是從未覺得過去許久。”

李秾看著他:“就為此,你該回去,重入中樞。”

趙執的神色黯淡了下來,“如此,你是不許我有私心了?李秾,這院子是我們的家,我再不要同你分離了。”

“我們如何就須得分離?”

趙執急切:“這是何意?”

“你回帝京,我也回帝京。”

“你決定了?若是……”

李秾淡定地打斷他:“沒有若是,杜徵前輩將這銅雕傳給我之前,也是常住帝京的。我一直也沒有告訴你,房州固然很好,但管理樓中事務,在京城確實更加便宜。那年我倉促離京,有事未了,如今也該回去看看了。”

趙執不知道李秾手中的銅雕價值幾何,他和她碰巧都不是貪戀名利富貴之人,他只在這個夜晚,深深覺得她口中天下將來四字,重若千鈞。

她有眼界胸懷如此,他如何會讓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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