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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第十二章: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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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第十二章:思故人

金海樓刺殺結束後,用錢封口完祝虞。梁映本該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卻偏偏離開前回頭多看了眼。

清淩的月光,淺淺地映在射進木屏風的箭鏃之上,一個不甚顯眼的印記就這麽晃進了他的眼裏。

那是一道如意雲紋。

一道放在哪裏都不奇怪,但甚少會出現在殺人兵刃上的吉祥紋樣。

他折了回去,把屏風上的箭鏃拔了下來,仔細確認過後,又把何亮眉心那只箭鏃也削了下來再次確認。

——果然和他認識的那道雲紋很相似。

但彼時,梁映還不能完全確定。

因為他至少已經六年,不曾見過刻這雲紋的主人了。

重新相遇,她竟是林氏之人。

“說說看,有多不簡單?”

王二麻子見梁映意思堅定,便壓低了聲音道。

“我拿你拓下來的紋樣問了,只有一個邊關退下來的老兵見過。說八年前,邊關曾有一校尉殺良冒功後回京述職,但就在回京的軍隊中,人莫名其妙死了。說是喝酒無意引火燒身,實則那老兵收斂屍身時,發現是一刀斃命。”

“而那刀柄之上便刻了如意雲紋,老兵說兩者之間雖線條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

聽著最後四個字,梁映眉頭擰了擰,“什麽叫大差不差?”

王二麻子小聲吶吶,“這叫謹慎!你沒聽懂嗎?這可牽涉軍中命案啊,六品校尉說殺就殺能是一般人嗎?”

“再查下去,咱們這種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話剛說到這,王二麻子冷不防對上梁映直白的眼神,心領神會。

“非查不可?”

“嗯,非查不可。”

王二麻子揉了揉眉心,無奈了半響,掌心向上攤開。

“誰叫哥哥欠你的呢。把實物給我,我再請他吃頓酒,或許能再套出來點……”

梁映從包袱裏摸出箭鏃交了過去,目光卻在包袱中另一把造型奇特的柳葉刀上停駐許久。

那刀柄的末端刻著一道快被指尖撫平的粗糙如意雲紋。

-

十二歲的梁映曾覺得萬物無趣。

而其中最為無趣的便是他自己。

一身布衣游蕩在街市之中,往來的同齡孩童們一眼就認出了梁映。霎時間手上玩的那些游戲通通失了滋味,他們鬧哄哄地跑到梁映身邊,學著大人捂著嘴,聲音卻不小地嬉笑著。

“瞧啊,這不是‘金枝玉葉’的小公子麽~我們都躲著點,免得他家婆婆又說我們帶壞他~”

“可哪家金枝玉葉披頭散發的,連乞兒都不如~我娘說有回見著他正臉,都能鎮宅了~”

“你怎知,萬一和話本一樣,藏著一副驚天動地的容貌呢?”

“二丫喜歡?以後讓他娶你唄,給你做夫君~”

“你夫君!”“你夫君!”

聽著這些話,卻掀不起梁映眼底半分波瀾。

在京都市井,無父無母的孩子就如同肉眼看得見的殘疾一般,閑言碎語從不肯消停。大人們言傳身教的鄙夷,讓小孩學去十成十,演化成最純粹的惡意。

有時是石子,有時是拳腳,有時是言語。

梁映從小就嘗了個遍,到如今已經能完全充耳不聞。

倒不是阿婆教導他要如此。

正相反,阿婆從來是要他有仇必報,無需忍氣吞聲。

可他試過,反手回擊過。

但現實的結果是,阿婆要用一日辛苦賺來的幾十文,買藥買果子去受傷的人家賠禮。阿婆說不管對錯,事情不能鬧大。

她信他不是主動傷人,所以從不曾叫他同往,但也因為他的缺席,賠禮很難被接受,總是要阿婆本就佝僂的脊背更折彎兩分。

梁映偷偷跟去看過,嗓子眼像被塞下一塊千斤墜,一直沈到心上。

他以為他天生不怕疼,卻原來,有些事無須有傷口也會難受。

這世間,爭不得,要麻煩阿婆磨破嘴皮和鞋跟。

又退不得,阿婆見著他的傷口,那些自責自哀更如利箭穿心。

他什麽都不該做,什麽也做不了,何其無趣。

明明活著,有時又覺得自己早就死了。

穿過街市,他來到城郊一家廢舊鋪子旁的枯樹旁,倚著樹根坐下。

據說這枯樹曾吊死過人,所以無人敢近,給了梁映不少清凈。

不算鋒利的刀光閃過少年死灰的眼底,左臂的布衣袖子被緩緩拉起,尚且稚嫩的皮肉卻盤布了數道細碎的疤痕,從新舊程度而言,每一道相隔的時日像是被精準計算過一樣。

而今日,正是又到了時候。

鮮紅色緩緩流淌到少年的指尖,又滴落在枯木之下。

少年靜靜看著,他察覺不到痛意,只有看到這抹鮮紅,他好像才能確定自己還活著。

而不是一具早已死去,只因生人記掛而被困在人間的行屍走肉。

“想死?”

一道聲音從上方罩著梁映。

刺目的陽光讓梁映擡頭時根本看不清來人的面容,只看見纖細的人影晃動著腦袋,對著他流血不止的傷口,認真建議道。

“你這樣只會疼,死不了,你要真想得這麽來——”

看不見人,但梁映聽出來那是個少女的聲音。

比他還稚嫩三分,卻似乎對生死之事,習以為常。

“但,你為什麽要死呢?”

少女的聲音和灼灼烈日全然不同,冷冽得像雪山流下的溪水。

“你殺過人嗎?”

少女問他,梁映楞了一下,本能地搖了搖頭。

“那你放過火嗎?”

梁映繼續搖頭。

“那你讓誰失望了嗎?”

阿婆一直以他為豪。

少女嗔了一聲。

“那你有病,我都還活著呢,你死什麽?”

這話罵得梁映一噎。

頭次碰見把自己連著一塊罵的人。



所以,你殺人放火,還無人疼?那你活著為了?”

“……”少女身形頓了頓,指關節捏得劈啪作響。

“怪不得沒人和你玩,這嘴跟淬了毒似的,可真難聽。”

“既然生下來,就該活著。而活著,就要活得暢快,做自己想做的,得到自己想要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少女俯下身來,妍麗的眉眼卻敵不過她指尖的物什更吸引人。

——那是把小刀,成人拿著嫌小,他們這般年紀拿在手中卻剛好。

小巧卻不失威脅,在女孩五指間翻飛時靈巧得像是一片竹葉,可停下的瞬間,鋒芒卻攝人。

“我自己打的,有兩道血槽。平日這樣拿在手中並不傷人,若是像這樣一轉,刀刃才會彈出,這麽一寸藏在掌心輕輕一刺,殺是殺不了人,但能流好一陣血,嚇也能嚇昏幾個……”

耳邊的絮絮低語,極具誘惑,可梁映沒有伸手。

“你為何要幫我?”

“就當是你幫我養花的報酬了。”

“花?”

少女腳尖在枯樹根旁點了點,就在梁映刺破的傷口下,一簇明黃色的小花開得正好,滴落的鮮紅打在它的花葉上,只襯得更加生機勃勃。

“聽說過吧,這樹吊死過人,那是我師父。後來我將人收殮在這兒了。他死有冤屈,立不了碑,我怕他孤單,想種花但總養不活。倒是讓你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收下吧,以後再來別用血了,我師父托夢,嫌腥臭。”

女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梁映不及問過她姓名。

人影一閃,這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就塞到了他手心。

“好好活著吧,活下去才有得到的資格。”

晚風吹散了女孩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良久,梁映站起身,才註意到原來枯木旁的廢舊鋪子是個鐵鋪。

有名的鐵匠都會在自己打造的成品上刻上自己的印記。

梁映翻了翻匕首,果然在刀柄上找到一枚小小的如意雲紋。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麽。

梁映拇指摩挲著紋樣,少女的最後一句話似又隨著晚風吹了回來。

他彼時不知這句話會揉進他日後的每一寸光陰裏。

也不知,八年後的他仍然會隨身攜帶這把小刀,無論顛沛流離,也不曾有失。

-

梁映算準了時間,在上課鐘聲響起之前回了學舍。

他本意混在去各齋上課的學子之中,不會叫人發現他一夜未歸。

然而,剛剛騎上書院圍墻,腳尖一個不經意勾到了什麽,頓時圍墻前後,鈴聲嘩嘩作響。

梁映低頭一看,昨夜還什麽都沒有的圍墻,今日竟是掛上了一串串紅線穿的細碎鈴鐺,貼著圍墻,一眼看不到頭。

幾乎是立刻明白過來這是書院新招的梁映,來不及細究書院對學子的關註,忙跨開步子從墻頭躍了下來。

但剛逃開圍墻不過幾步,正在附近掛最後兩串鈴鐺的學錄不費吹灰之力,將梁映抓了個正行。

“果然是你,夜不歸宿,學冊上得記你兩筆。”學錄從懷裏摸出一本冊子一支筆,將筆在舌尖舔了舔後,毫不客氣地在梁映的名字後做了標記。

“你知道的吧,書院最是看中德行,學冊上若是一月之內記滿三筆,山長有權將你從書院學子中除名。”

梁映不知道,但抓都抓到了,他也不能說不是。

“好了,晚膳結束前交一份自討書。我先送你去齋堂上課。”

說是送,其實是怕他再逃學吧。

梁映默默跟在學錄身後,他沒記錯的話,今日玄英齋上午該學的課是君子六藝之中的——禮。

“君子不可以不修身。衣冠嚴整,謂之外修。今日第一課,我數到十,各位自行正衣冠,端儀態,我來檢查。”

長衡書院中,不僅四位掌事教諭各個學識淵博,另外聘請的六藝教諭也是各有來頭。比如教習禮儀的便是前禮部尚書,周景。他對禮之一事極為苛刻,平日的衣食住行,都已經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一。”

剛靠近齋堂,梁映就聽見從這位周教諭手底下傳出混亂動靜。

他從齋堂外的廊道一路走來,雕花的鏤空木窗一格格映出齋內學子繁忙景象:或是學子自己,扭著脖子前後查看,或是兩兩學子相互幫忙,扶正衣襟……

又或是——什麽都不做。

窗邊的青衫公子永遠閑適溫雅,他像是聽不到一聲聲的倒數。

就這麽端正跽坐,和著青衫,猶如獨處高堂,看著他,仿佛時光都慢了些。

“十。”

梁映被學錄帶到齋堂門口,耳邊才聽到教諭數到了最後一個數。

“你衣襟拉得太低——”

“你、你還有你,要當道士啊?披頭散發,成何體統!全部都梳上去——”

“你!不會修須就別亂留!一高一低看了就叫人難受!”

周教諭手拿戒尺一路走,一路拍。

“差!太差了!真是我教過最差的!”

一路拍下來,竟沒有一個學子能躲過,可又有苦說不出。

只因周教諭下手力度剛好,拍得人心頭一震,卻又不傷身。

但就算他們不行,總有一個人能行。

全齋學子顧不得揉被打的地方,伸長了脖子看向齋中最後一排。

“你——”

教諭拉長了聲音,對著面前的人不信邪地繞了三圈,實在是挑不出什麽錯來,這才把戒尺一收,下顎微揚。

“就你還行,青陽齋的那兩個倒不如你,叫什麽?”

“學生林樾。”

青衫公子笑著欠身,作上揖禮。

全齋學子一直憋著一口氣,此刻終於松下,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周教諭,你的學生。路上誤了些時間,讓他一同上課吧。”

見合適氣口,學錄輕輕敲了敲門框,提醒道。

“我的學生?”周教諭轉過身,剛暼了門口一眼,就像看見什麽臟東西似的,即刻緊緊閉住眼,用袖子擋住門口方向。

“這什麽東西,如此有礙觀瞻!”

梁映:“……”

剛剛還覺得自己被罵得很慘的玄英齋學子又釋然了一些。

至少,他們還沒有到不能入眼的地步。

“如此儀態,我絕不會允許出現在我的課堂!”

周教諭捂住眼睛轉回身,手上戒尺在林清樾案前敲了敲。

“你,去幫他。”

“胡須、頭發、衣襟,以你的標準,不弄好就別來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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