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同病相憐

關燈
同病相憐

林亦揚家門前。

門口的紅燈籠不知道多久沒換,已經破敗,連上面的黃穗都掉的差不多。燈籠裏發出微弱的光,伴隨著飛蛾的身影。

“一會兒進去,別說話,動作放輕。”林亦揚低著頭,警告著一路拉著他衣角的周依婧,另一只手拎著一次性洗漱用品是他剛剛進旅館買的。

周依婧點頭,小聲問:“不能被你爸爸媽媽發現嗎?”

林亦揚沈默一會兒,才睨了周依婧一眼說:“我沒爸媽,我爺爺睡了,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要是看到我半夜把女生帶回家,能氣死。”

“所以過會兒,別說話,我讓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周依婧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悶悶地哦了聲。

林亦揚從兜裏拿出鑰匙,放輕動作開了門。

周依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家。

破敗荒頹。

庭院裏長滿野草,花盆裏的花不知道死了幾百年,青石板路裏長滿青苔,正門口放了好幾捆竹子。這不像庭院,倒像是倉庫,很小的倉庫,稍稍來幾個人就能把這一片地擠滿。

周依婧記得林亦揚讓她不要說話,只抿著唇跟在林亦揚身後四處打量。

正門沒鎖,客廳還留了一盞小燈,餐桌旁邊就是木質樓梯,兩邊沒有扶手,又因為年久失修,仿佛是搖搖欲墜從二樓掛下來。

周依婧戳了戳林亦揚,歪頭用眼神問他:我要去哪兒?

林亦揚擡頭看了眼靠近廚房的房間,房門關著。以防萬一,還是俯下身,湊到周依婧耳邊用氣音說:“先上樓,腳步放輕,樓梯有點舊。”

耳邊像被羽毛輕輕掃過,熱氣撲過來癢癢的,一直往心裏鉆。周依婧微微楞神,眨了兩下眼,點點頭。

林亦揚讓她走在前面,萬一爺爺出來,看到的也只會是他的背影。

周依婧沒有走過這樣的木樓梯,一顆心都懸起來,閉了閉眼,跨出第一步,就被一聲“吱呀”嚇到。

周依婧保持著跨出一步的姿勢,一動都不敢動。

這什麽破房子!她已經放輕動作了,怎麽還那麽大聲!

林亦揚垂眸看到周依婧因為嚇到而屏息,有些好笑,手掌在她背後輕輕推了一把,輕聲在她耳邊說:“沒事,往前走。”

周依婧硬著頭皮再度往上,餘光看到兩邊的懸空心幾乎都要跳出來。等終於踏上二樓的平臺,她重重呼出一口氣,扭頭想問林亦揚往哪個房間走。

“左邊那間。”

平臺往裏走點,左邊那間門口擺著一個書架,上面零零散散放了不少書,有課本,也有課外書。

周依婧多看了幾眼,沒註意林亦揚已經走到她身後,轉身正好撞到了他身上,“啊——”短促的驚呼瞬間被一只寬大的手掌捂住,她聽到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

心在這一刻被吊起,連呼吸都屏住。

“揚揚,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老人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周依婧的心臟在狂跳,她擡眸安靜地看向林亦揚,二樓沒開燈,只有一樓的光微弱地傳上來,映著林亦揚小半邊臉。

他站在明與暗的分界線。五官線條鋒利冷感,暖黃的燈光也沒有將其柔和,眼神淡淡地垂下來,在包圍的陰影裏看著她,掌心的炙熱卻混合著心跳,牽動著薄薄的皮膚。

“爺爺。”林亦揚淡定回答,另一只手同時擰開房門,在聽到老人準備走到樓梯口時,將周依婧輕輕推了進去,鎮定地關上門,回頭下樓,“今天在圖書館多看了會兒書。”

“那你......”

林亦揚房間隔音不錯,門一關就聽不清外面的聲音。周依婧松了口氣,也就林亦揚膽子大,剛剛她差點嚇死。

林亦揚在關門前還幫她開了燈,周依婧先檢查了窗簾有沒有拉好,而後才開始細細打量起房間。

這個房間不大,和她印象中男生的房間不一樣。

房間面積不大,床邊靠窗是書桌,門邊衣櫃的左側是關著門的浴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不顯逼仄。而且讓她意外的是,這裏並沒有她想象中的襪子亂丟衣服亂飛,床的右邊部分衣服折疊整齊,應該是洗幹凈的常穿的換洗衣物,枕頭下面是疊得四四方方的空調被,床上四件套是鉛灰,一眼看去很舒服。

視線轉移到電腦桌上,就沒那麽整齊了。電腦黑著屏,前面的空桌上有幾只鉛筆淩亂地放在一旁,攤開的白紙上還有橡皮碎屑,鼠標下面壓著一本攤開的書。

周依婧走進一看,是素描書。

還沒來得及細看,門把手被轉動,傳來聲響。

周依婧下意識蹲下,想躲到書桌下去。

林亦揚開門進來就看到周依婧蹲在書桌下面扶著椅子悄悄探頭的樣子,關上門沒忍住笑了出來。

“做賊呢?”他走進打量周依婧,那雙眼睛今晚剛浸過水,此刻被燈光一照,照出了水汪汪的清澈。

問完,也不等周依婧回答,自顧自點頭:“是做賊,大晚上非得住我家來。”

這人說話怎麽這麽不好聽?

周依婧皺起一張小臉,經過回來路上的調節和剛剛的驚嚇,她情緒已經平覆許多,此時瞪著林亦揚,壓低了聲音反駁:“是你自己同意把我帶回來的。”

林亦揚見她恢覆了伶牙俐齒,輕笑一聲,拉開椅子:“起來吧,趕緊洗澡去。”

“哦。”周依婧從書桌底下鉆出來,擡頭問林亦揚,“在哪兒洗?”

林亦揚把她往浴室領:“這裏面,你等會兒進去記得把門鎖上,浴室裏有洗發水和沐浴露。”說完,他在衣櫃前站了會兒,從角落翻出一套衣物,手指稍稍用力攥住,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說,“家裏沒有女生的衣服,這是我初中校服,穿得比較少,是洗幹凈的,你將就一下吧。”

“哦。”周依婧也有些不自在地接過,又聽話地進去,關上門,落了鎖。

一分鐘後,周依婧打開門,尷尬地問:“林亦揚,為什麽沒有熱水?”

不可能,熱水器沒關,怎麽會沒熱水。

林亦揚放下手中的拖把,疑惑地擡頭,皺著眉準備走過去時,停頓住了步子,先問:“你衣服是穿好的嗎?”

“嗯。”

林亦揚這才放心地走過去。

走進浴室他就笑了,將開關撥到紅色標那側,舔舔唇側頭看著周依婧,哭笑不得:“你開在冷水這側,熱水怎麽出來?”

“?”

周依婧疑惑不解,她家都是智能控制的,哪裏需要手動調節?

林亦揚看周依婧臉上的疑惑,主動拿下花灑試了試水溫,讓周依婧伸手,溫水沖洗手指,周依婧聽見林亦揚懶懶散散地問:“這個溫度可以嗎?大小姐?”

沒去計較那聲“大小姐”裏怪調的語氣,她本來就是大小姐。周依婧感受著水溫,點了點頭。

“要是覺得冷了就把這個往左撥,熱了又往右。”

林亦揚說完這句就出去了,順手帶上了浴室門。

周依婧洗完澡吹完頭,出來就看到了床頭櫃上的一杯紅糖姜茶。

林亦揚初中的校服對她來說還是有點大,她將衣領扣子扣到頂,褲子卷了好幾折,坐到了床邊,捧著姜茶小口小口喝著。

林亦揚不知道去哪裏了,房間裏空調的冷氣涼涼地冒出來,浴室的水汽氤氳在她這一側,屋子裏的陳設周依婧都不熟悉,但她卻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感受到了安定,就像踩空的那一腳被石頭墊上,四散的雨找到了承接它的浮萍。

這個房間面積僅僅只是她房間的一半,屋子裏的東西將空間填滿,略顯逼仄。周依婧卻在這樣的地方生出安定感,一種自從媽媽去世後從未體驗過的安定。

房門打開,林亦揚換了身幹凈的白T,抱著床被子走進來,看了坐在床邊喝姜茶的周依婧一眼,走到了床的另一側,在那側的地上鋪上了棉花墊被,又從床上拿了枕頭被子鋪到地上,抱來的那床被子被整整齊齊放在了床尾。

床邊擺放著的衣服已經不見,枕頭也只剩下一個,稍顯空蕩。

周依婧掃了眼,在林亦揚開口前飛快地說:“我不要睡地上。”

地上冷冰冰硬邦邦,雖然這個床沒有她的舒服,但總比地板好。

林亦揚本來也沒打算讓一個女生睡地上,但周依婧都這麽說了......他撩起眼眸,看向周依婧,要笑不笑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我的房間,我的床。”

“你應該有憐香惜玉的自覺。”周依婧剛喝完姜茶,嗓子裏還餘一點甜辛,她揚起下巴哼了一聲。

林亦揚嗤笑,擡眼上下打量著周依婧。她吹幹的頭發蓬松地披散著,中間的臉很小,皮膚白皙五官明艷,揚起下巴那股驕矜,一看就是從小在寵愛裏堆起來的。

但他很壞。

他偏偏用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挑了下眉,這張帥氣的臉上仿佛寫滿了嘲諷:憐香惜玉?對你?

林亦揚臉上的嘲諷和挑釁讓周依婧看得心裏一噎,她眼睛一轉,揚起一個假笑:“作為哥哥,不能讓妹妹睡地板吧?”

哥哥妹妹的,換做之前周依婧肯定死不承認,但今晚都說過一回了,便宜也都讓林亦揚占了,那就得把這個名分發揮到極致。也就第一次開口羞恥了點,第二次就順嘴多了。

林亦揚猝不及防又聽到一聲“哥哥”,頗不自在地咳了兩下,冷酷地說:“不敢認大小姐當妹妹。”腳卻走向地鋪,掀開地上的被子坐了下去。

“關燈還是開燈?”

周依婧見他自覺睡地板,連忙扯開床尾的被子,蓬松溫暖的味道撲來,她想了想,說:“關燈吧。”

啪——屋子落入一片黑暗。

呼吸可聞。

周依婧拉住被子,睜著眼睛沒有半點困意。

“林亦揚,幾點了?”

林亦揚趁著黑暗揉了揉自己發熱的耳朵,拿過旁邊的手機看了眼:“十一點五十。”

還有十分鐘,今天就過去了。

黑夜總能放大惆悵,周依婧沒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那顆心隨著空氣一同安靜下來,緩慢地被吸進深淵,酸酸漲漲。

去年今天,她興高采烈地從游樂園回到家,拿著給媽媽買的母女同款包推開了臥室,鮮血從浴室的地面一直蜿蜒而出,像一條暗紅曲折的場合。

她打開門,那個全世界最好的最溫柔的最美麗的媽媽安靜地躺在浴缸中,臉色慘白。浴缸裏的水被染成紅色,一股一股還在往外冒。她覺得她的心也在一股一股往外冒著血。

那個瞬間是說不出什麽感覺的,整個腦子都是空白,比腦子先作出反應的是顫抖的手,和一顆顆砸下來的眼淚。

然後尖叫,救護車,鮮紅的血,組成了那天她最深的記憶。

小時候她就接受過死亡教育。她站在病床前和姥爺告別過,在和姥爺擁抱後沒多久,心電圖變成直線。她也和一只小狗告過別,小狗生病了,在看到他一次次因為看病痛苦落淚後,和媽媽商量了決定讓小狗平靜地離開,之後小狗的墓地是她親手選的,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她選的,鮮花是她親手采摘包紮的。

她會因為喜歡的小狗親愛的姥爺去世而難過傷心,但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離別。在她的世界裏,在前十幾年中,身邊所有的離開都有始有終,所以只要告別過,她都可以接受。

可她十五歲,她的媽媽以一種決絕的方式,教給了她四個字:不告而別。

這四個字組成一把尖銳鋒利的刀,將前十五年溫馨美好的生活劃破,將她天真的幻想戳破,用血淋淋的方式讓被迫接受這世界上還存在一種離開叫“不告而別”。

她才不要接受,她憑什麽要接受?

這樣鮮血淋漓的痛苦帶來的道理她才不要接受,她生來不是為了吃苦的。如果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她不告而別這個知識,她還可以考慮了解一下,可老天要用這樣血淋淋的方式告訴她,她偏不接受!

從那天開始,周依婧討厭起不告而別。

可周成次次因為工作離開家,忘記要陪她的約定,不告而別。回饋給她的,只有一筆又一筆數額不斷增加的轉賬。漸漸的,周依婧覺得錢就是天底下最有用的東西,什麽都會離開,錢不會,只要給夠錢,有的是人會貼著她打轉。

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覺得孤單,表面接受別人的追捧春風拂面,內心卻難過得大雪紛飛。

她是渴望圓滿的,在很深很深的心底深處。

但她從來沒和人說過。

“林亦揚,你家裏只有你爺爺嗎?”周依婧小聲開口。

“嗯。”林亦揚應得懶洋洋的。

“那你媽媽呢?”周依婧又問,“你說你沒爸媽,你媽媽在哪兒?”

“嘖。”林亦揚像被戳中傷口,冷沈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你還睡不睡了?”

周依婧忽然想和這個“同病相憐”的林亦揚,說一說她的“病”。她在黑夜裏抓住柔軟蓬松的被子,抿唇深吸一口氣後緩緩開口:“今天是我媽媽的祭日,她去年自殺了,就是今天這個日子。”

“我也沒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