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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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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劉芳

吃過晚飯,大家各自回到宿舍,洗漱休息,明天還要早起幹活兒呢。

時間還早,楊詠晴洗過澡,坐在門前的花壇邊,頭發隨意披散,夜晚的風輕柔地搖擺,帶動發絲在臉上,癢癢的。她也不用手撥弄,只是輕輕搖搖頭,像趕跑調皮的小手一般。她極愛這風帶來的觸感,那是她向往的輕盈和自由。

此刻夜光如銀,天地間似乎蒙上一層輕縵的薄紗,世間萬物若隱若現。

四周靜悄悄地,前方不遠處宿舍裏,胖嬸兒和高嬸兒的說話聲如銅鑼敲鼓,震天撼地,謝萍“咯咯”的笑聲混雜其中。

沒錯,謝萍又融入打飯二人組了。楊詠晴也不知她到底用了什麽法子,重獲兩人的諒解和接納,只知道當她洗完澡回來,看見謝萍和胖、高二人坐在一起熱絡暢聊時,眼珠子都要驚掉了。

謝萍還得意地沖她眨眨眼睛,意思是“看我,厲害吧?這兩個人搞定了。”

“厲害厲害。”

楊詠晴不禁點頭,暗暗伸出大拇指,個人自有個人法,嬌滴滴的小公主也照樣能搞定“大灰狼”一樣的惡人。總之,她們能融洽相處,自己也能少受些夾縫氣,代佳煒的愁眉也能舒展些,一舉多得。

也不知屋裏的三人在談論什麽,爆笑聲此起彼伏,沒消停過。白熾燈發出的光從門縫中漏出,夜色被襯托地更加溫柔。

楊詠晴將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像個孩子般,臉上帶著閑適的笑意,此刻她心情真的很好。

不經意間擡頭,忽然,楊詠晴看見一個人從濃黑的夜色中走來,是劉芳。

仍如最初時見到的那樣,劉芳身體挺直,目無一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她也從不關心任何東西。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楊詠晴甚至一度懷疑,她的眼睛都不曾眨動過,“像……像一具沒有溫度的行屍走肉。”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楊詠晴嚇了一大跳,她驚詫自己怎麽會拿“行屍走肉”來比喻劉芳,明明她看起來很素凈……

“她只是冷了點,不習慣與人打交道而已。”

楊詠晴在心裏為劉芳辯解,不知為何,她對這個行為舉止冷漠的女人有莫名的好感,仿佛很想同她認識,與她親近一樣。

然而劉芳徑直走過楊詠晴身旁,不知是天黑沒看見她,又或者是看見了也無視,直接推開宿舍門進入。裏面的哄鬧聲驟然而停,隨後傳來胖嬸兒嚷嚷的叫罵聲,很快便也停息,緊接著重新又恢覆之前的說笑。仿佛劉芳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值得為她多費唇舌。

不一會兒,劉芳端著一個盆子,從宿舍走出來,楊詠晴打眼望過去,見盆裏面是一把梳子、一塊香皂,還有一塊毛巾,看樣子像是要洗頭發。

果不其然,劉芳從井裏打上來一桶水,倒在盆子裏,彎腰將頭發全部放到水盆裏,打上兩遍香皂,開始洗頭發。

烏黑的秀發上立刻現出豐盈的泡沫,劉芳的手指反覆在發間穿梭,凸起的骨節顯得手指十分削瘦,近距離楊詠晴才意識到,在寬大的衣衫下,劉芳是那樣的瘦,形銷骨立。

簡直與自己不遑多讓,可她瘦是因為吃不飽飯,又加上青春期長身體,那麽劉芳呢,她為什麽也這麽瘦?按理說她是水泥廠女工,這裏管飯不至於吃不飽飯,又加上她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正值壯年,為何也這般……瘦?

“哦,好像不對,水泥廠女工?”

楊詠晴突然意識到今天上午和下午,不管是在廠區裏幹活兒,還是給大貨車扛水泥,都沒看見劉芳的人影,當時連劉廠長都出面了,廠裏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出來了,可她確信,那些人裏沒有劉芳。

“難道她不是水泥廠女工?可是,也不對啊,如果不是,她怎麽會住在水泥廠宿舍?”

越想越想不透,楊詠晴搖搖頭,索性不去想了。忽然轉念又一想,不禁笑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關心別人的生活了?

再看向劉芳,楊詠晴發現劉芳原先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不知什麽時候溜到了地上。她本能地想站起身去幫劉芳撿起來,可很快,她意識到這樣的舉動不妥,昨晚在宿舍幫她撿枕巾,就很不受歡迎。此時,貿然過去……

還沒來得及多想,楊詠晴發現劉芳許是被泡沫迷了眼,她正一手捂住頭上濕漉漉的頭發,一手往脖子上左右夠毛巾,然而怎麽也找不到,她又往自己背後亂.抓,眼睛沒法睜開,她還沒意識到毛巾已經掉到地上了。

這時候楊詠晴也顧不得多想,立刻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毛巾,遞到劉芳手裏。

劉芳明顯楞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來,更沒想到有人會給自己遞毛巾。

她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伸手接,楊詠晴只得補充:“毛巾,你的,掉地上了。”

劉芳終於接過毛巾,慢慢擦拭自己的眼睛,楊詠晴順便將她盆裏洗過的臟水倒掉,又將桶裏的幹凈水倒在她盆子裏,然後轉身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對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發散熱心,可她自知不是個熱心腸的人,她一向的生存法則是謹小慎微,平安度日。

然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憎是不由心的,就像三年前她曾救助瘋女人一樣,三年後她幫助劉芳,也是沒什麽道理可言。

可她卻知道劉芳一定不喜歡有人靠近自己,於是在難得的熱心腸後,楊詠晴選擇快速離開,不想因為一丁點兒小事累別人感謝,也不想因為別人的不喜歡讓自己難堪。

沒想到翌日一早,楊詠晴心中的疑惑就得到了答案:劉芳的確是水泥廠女工。跟她們一樣早起上班、簽到、將毛巾戴在頭上,撐水泥袋子、或者與搭檔換工,掄木鍁鏟水泥、然後一起擡水泥袋子到傳送帶上,下班鈴聲響起後一樣拿飯盒去食堂打飯。

除了像個啞巴一樣,一句話不說,她沒有任何的不同。當然也沒有任何人同她說過一句話,以至於楊詠晴又開始懷疑起劉芳是不是聽覺正常,嗓子壞了以至於說不出話來?可看樣子分明也不是,楊詠晴悄悄留意過劉芳在簽字本上的名字,橫撇豎直,同她的人一樣清秀,絕不像是不會說話的人,於是心中好奇愈盛,雖然她知道好奇心太重不是件好事。

雖說同為水泥廠女工,可楊詠晴慢慢地還是咂摸出不同來:首先是身旁人的態度,劉芳沒有同任何人說過話,同樣地任何人也沒有同她講過話。

上班休息間隙,常有男工對為數不多的女工們混笑玩鬧,就連楊詠晴和謝萍剛來兩天的新人,也被他們開過大大小小的玩笑,什麽“妹子,你們盡管放眼咱這水泥廠,看上哪個小夥兒隨便挑” 、“不光小夥兒,大叔也行啊,知道疼人”……

玩笑話倒不至於開得過火,可有時也讓人面紅耳赤,她們常常被臊得低頭,還好有周遠幾回香煙攻勢,那些人才稍稍放過她倆一些。

其實不光是她和謝萍,廠裏老老少少的女人們都被開過玩笑,尤其是對胖嬸兒和高嬸兒,開起玩笑來簡直葷素不忌,大多數時候大家“哈哈”一笑了之,當然有時也會被女工追著喊打。

水泥廠活重,有這樣的調節,才不至於苦悶做不下去,上面領導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太過火,隨他們鬧去。

然而所有人,從沒有一個人開過劉芳的玩笑,他們對她規矩客氣漠然,令楊詠晴百思不得其解。

更令她想不明白的是,胖嬸兒對劉芳的態度,不管是在宿舍生活還是在廠區幹活兒,又或者是在食堂打飯,但凡看見劉芳,必定對她酸眉擠眼,臉上冷得能下刀子,然後就是破口大罵,難聽至極,楊詠晴有理由懷疑她倆之間必定有深仇舊怨,不亞於殺父仇人之類的恨。

這不楊詠晴剛打完飯,端著飯盒往餐桌上走,得益於昨晚謝萍神奇地同胖嬸兒和高嬸兒重覆友好,今天打飯時,待遇明顯比昨天好多了,飯和菜的分量基本上恢覆正常。然而排在她身後的劉芳顯然就沒這麽幸運了,只聽“咣當”一聲巨響,楊詠晴忙回頭,見胖嬸兒惡狠狠地將大鐵勺倒扣在劉芳飯盒上,勺子裏面只少許白米飯,零星幾片菜葉子。

然後她收回大鐵勺,惡狠狠地盯住劉芳看,臉上一副“看你要拿老娘怎麽辦”的表情。

楊詠晴一向不是個多事兒的人,可此刻她忍不住氣血上湧,這麽赤.裸.裸明目張膽的欺辱,簡直太過分了。

她剛要走上前去,不曾想卻被周遠一把拽住,在耳旁小聲道:“別沖動。”

將拉她回到座位上。

楊詠晴強行拉回自己被沖昏的理智,她想周遠是誰啊,一向最是憤恨不公的人,遇見不平定會出手相助,今天這麽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尤其是她看見被胖嬸兒明顯苛待的劉芳,臉上並沒一絲異樣,端著自己的飯盒,隨便找個桌椅坐下,靜靜吃飯。

所有見到這一幕沖動的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甚至臉上連異常的表情都沒有。

食堂仍是吵鬧,男工們的嗓門簡直能將屋頂掀翻,有些稍年長些的男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坐一起,悄摸喝上幾口啤酒,桌上的花生米伴隨唾沫,橫飛四濺。

女工們倒是安靜許多,楊詠晴總感覺她們的眼神四處飄,不知在偷瞧什麽,偶爾幾顆頭顱湊近一起,竊竊私語,間或發出幾聲昏暗不明的笑,莫名給人一種看恐怖片的錯覺。

然而最最吊詭的是,以劉芳為中心,方圓3米內,沒有一個人。大家簡直像是避瘟疫一樣,不約而同又默契十足地與她保持一定距離,沒有人同她搭訕,也沒有人坐她附近,就連四處張望的眼神也刻意避開她,她像是處在一個真空大玻璃罩中,獨自吃飯,獨自生活,默默一個人,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除了楊詠晴,飯菜的香味也不能阻止她看向劉芳的眼睛,她的心裏滿是好奇,對劉芳好奇,對別人為何這樣苛待劉芳好奇,對劉芳為何無視苛待好奇……總之,她想不通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憑直覺,她認為劉芳是個不錯的人,可直覺又是什麽,怎麽能算數呢?

但如果直覺不算數,那真相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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