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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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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蝶(九)

三個時辰前。

岑雪鴻與盤踞在樹幹上的巨大蟒蛇面面相覷。

在這生死關頭的緊要時刻,她的思緒竟然前所未有的活躍。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洛思瑯。

從前總覺得洛思瑯像一條毒蛇,現下在真正的蛇面前,連洛思瑯都顯得春風和煦、親切可愛了。

被那樣的豎瞳盯著,渾身的血液都是冷的,動彈不得。

不是不敢動,而是被定住了,身體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沈重,徹底喪失了對四肢百骸的控制。

就這樣僵持著半晌,岑雪鴻終於動了動手指,稍微找回了一些感官知覺。

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存著一絲僥幸,扯下腰間據說是驅蛇的香囊,朝蟒蛇丟了過去。

毫無作用。

蟒蛇甚至被惹到了,緩緩地朝她游過來了。

哈哈。

岑雪鴻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死到臨頭,尷尬得只想笑。

陷在淤泥裏,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以蟒蛇的速度,幾個呼吸之間就可以輕易地追上她,將她纏繞住。

她一動不動,思緒雜亂。

從燈火中,她似乎看見,蟒蛇的身體有些不同尋常的臃腫。

蟒蛇大哥已經吃過了?

她聽阿錕說過,蟒蛇可以吞下幾乎和自己一樣大的獵物。所以在剛剛進食完的那段時間,蟒蛇是最虛弱的,一般只會盤踞在一個地方,等待消化結束之後再行動。

是什麽打擾到了它,讓它覺得這裏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必須要有所行動嗎?

幾乎是一瞬間,岑雪鴻想到了自己衣物上硫磺的氣味。

等一等,氣味。

蟒蛇是怎樣知道她在哪裏的呢?

岑雪鴻醍醐灌頂,忽然有了個想法。

她緊張地蹲下,先把琉璃燈盞裏的燭火熄了。

接著,她捧起淤泥,抹在自己的臉和衣服上。

在一片黑暗中,淤泥掩蓋了她的氣味和溫度。

她就像一棵一直生長在雨林裏的樹。

蟒蛇果然停下了。

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樹幹上,那雙幽幽的豎瞳不再盯著岑雪鴻,似是已經感受不到岑雪鴻的位置了。

黑暗裏,其實岑雪鴻也看不太清楚蟒蛇的動靜。

但是她仿佛感到,一直壓迫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的感覺消失了。

她拿上熄滅的燈盞,一點一點地挪走了。

蟒蛇沒有追上她。

緩緩走出老遠,岑雪鴻才松了一口氣,重新用火石點起了燈盞。

在燈火下,她看見自己塗滿了淤泥的手,心中不免苦笑。

沒有最淒慘,只有更淒慘。

不過也算是誤打誤撞,身上塗滿潮濕的淤泥之後,連蚊蟲都不咬她了。

岑雪鴻打起精神,跋涉過最後一段路。

三個時辰後,天亮了。

雨還沒有停止,一絲天光微微透過陰翳的雲層,照在蓊郁的大地上。

在朦朧的雨霧中,前方驟然變得寬闊。

樹林的盡頭是一片又深又大的低窪地。非要形容的話,就像站在朝鹿城的安樂臺上俯瞰,而谷地比十個含曜殿加在一起還要大,就算把白鹿大街沿街八個坊的所有房屋都放進去,也只會像星辰一般寥落,填不滿這片谷地。

這就是蝴蝶谷。

雨水匯聚成一條一條的小瀑布,從雨林臺地流向谷地中。蝴蝶谷確實已經成了一汪湖泊,在漫天的雨水和漫溢的湖水中,沒有一只蝴蝶的蹤跡。

岑雪鴻慢慢地走到瀑布邊,已經疲憊不堪。

她先用雨水洗幹凈了臉上身上的淤泥,接著便坐在地上,拿出包袱裏的幹糧,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如同嚼蠟。

執念到了這一步,終於可以放棄了,回頭了。

沒有天女目閃蝶,沒有解藥,什麽都沒有。

只有一汪空曠的湖泊。

在這一片徹底被暴雨淹沒之前,她必須離開了。

死心的時候,竟然意外地平靜。

她才十八歲啊。

如何能接受死亡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

而且死亡被拉得如此漫長,整整一年的時間。飲下五魈毒之後,每一天每一刻的每一個瞬間,都如同淩遲。

洛思瑯多恨她啊。

十一歲那年,她在丹青池畔救下了他。

七年之後,終於被養大的毒蛇反咬了一口。

岑雪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既然沒有天女目鱗粉做的解藥,就只能更珍惜餘下的每一刻。留在這裏也是徒然,她還有未竟之業。

恍惚中,餘光似乎掃過了一個黑黢黢的東西。

她定睛細細看去。

那是……一個洞窟?

一個洞窟!

盈滿蝴蝶谷的雨水,似乎還往那洞窟中不斷地流去。連著幾天的大雨,蝴蝶谷中的水位其實也沒有漲多少,也許那洞窟通向的,是另一番乾坤。

岑雪鴻忽然打起了精神。

無論如何,她應該去看一看。

要怎麽過去呢?

這是一汪湖泊,按道理跳入湖中,游過去就好了。

可是問題就在於,她不敢游泳。

算起來又要怪洛思瑯。

小時候在丹青池畔的那件事,久久地成為了她的夢魘。甚至有一段時間裏,她看見水就害怕,長大了才好些,但也一直不敢游泳。

岑雪鴻環顧周圍。

前面是谷地湖泊,後面是森林。

岑雪鴻抽出砍刀。這原本就是阿錕家劈柴的砍刀。

做一艘船就好了。

應該說,做一艘木筏。

她很快就行動起來,挑了幾棵大小相似的樹,用藤蔓把它們固定在一起,再用一條長長的藤蔓,系在木樁上,綁著木筏放到了湖上。

接著,她就跳到木筏裏,砍斷系著的藤蔓。

不需要劃槳,湖水自動地往洞窟中流去。

洞窟裏,是一片昏暗的河道,不知道流向什麽地方。

越往前,河道就變得越深而越闊。

洞窟裏沒有一絲光,岑雪鴻站在木筏上,擎著燈,往石壁上照去。

接著,她看見了——

鋪天蓋地的蝴蝶。

藍色和銀色的閃蝶,翅膀粼粼地映著燈火的微光。若是在晴朗的月光下,該是如何的朦朧絢麗。

洞窟隔絕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河水安靜而緩慢地流淌著。

萬物寂靜如謎。

世間只剩下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這是一場安靜的,盛大的遷徙。

千萬只蝴蝶,順著一條無人知曉的河道,飛向遙遠的南方。

而岑雪鴻,也許是茫茫塵世間,唯一的見證者。

她想起了阿錕說的話。

“‘天女’是一種在雎神身邊以樂和香為飼的精靈,在夜裏也會散著淡淡的熒光,所以古人就傳說,‘天女’的眼睛是夜明珠做的。”

如果她猜對了的話,“天女目”並不是一種圖案,而是代表著,這種閃蝶在夜裏也能散著熒光。

她舉目望去,在洞窟最高的、燈盞照耀不到的地方,飛舞閃爍著一點微弱的光,如螢火,如星子。

千萬只蝴蝶中,唯一的天女目閃蝶。

她是對的。

沈霑衣的執著也是對的。

天女目閃蝶真的存在於世間。

可是她與這只蝴蝶之間,隔得太近,又太遠。

近到她可以望見。

遠到,在她不可能觸及之處。洞窟的深處比一棵遮天蔽日的桑榕樹還要高,洞窟的石壁平滑而潮濕,沒有任何可以受力攀緣的地方。

她提著一盞琉璃燈,站在木筏上,順著河水,追逐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女目閃蝶。

空曠的洞窟裏,忽然傳來一聲回音。

“雪鴻!”

有如在千裏之外的塵世裏,有人大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岑雪鴻猛地回頭。

洞窟中仍然是一片黑暗,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可那聲音再一次響起,這一次更為清晰:

“岑雪鴻!”

她沒有聽錯。

是越翎的聲音!

岑雪鴻低頭,忽然發現木筏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飄來了一個雪青色的東西。

她將它從水中拾起來,那是越翎給的香囊。

像是追著她的蹤跡一般,冥冥之中,又飄到了她身邊,也指引著越翎。

她對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喊了一聲:“越翎!”

只有重重的回音,沒有回答。

岑雪鴻心裏沒由來地一陣緊張,低頭再看那香囊,發現它竟沾著血跡。

她當然知道,自己是沒有受傷的。

這血跡,只能是越翎的。

那天爭吵之後他們分道揚鑣,他是如何又折返回雨水滿溢的桑榕寨,只比她晚半天就找到了蝴蝶谷中的洞窟?

岑雪鴻的心裏沈甸甸的。

她是不想他攔著自己,想趕他走,還說了傷人的話。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而且又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像在南梨城一樣,像在古莩塔家的禁室一樣。

岑雪鴻嘆了口氣。

她最後回望著黑暗中那一點熒光,飛舞的天女目閃蝶。

便義無反顧地逆著河水,向洞窟之外劃去。

……

越翎對著從蟒蛇腹中的拖出來的鼉龍楞了一會兒,才想起要去止肩上傷口的血。正低頭扯著布條,忽然感到手腕上一陣刺痛。

他反應極快,反手就用刀刺去,紮中了那東西的身體。

冰涼黏膩的觸感。

在看見它之前,越翎心裏就升起了糟糕的預感。

果然,一條棕色花紋的細蛇正在刀下掙紮,隱在淤泥之中,幾乎發現不了。

手腕上兩個巨大的血窟,以及那蛇尖尖的牙、鐵烙狀的頭,都明白地告訴他:這是一條毒蛇。

越翎迅速把蛇宰了,用刀劃開手腕,吸出兩口濃稠的血。

又放了一會兒血,他隨便嚼了些什麽草敷在手腕上,便繼續走了。

走出一段路,他竟感到渾身麻痹,眼皮竟沈得睜不開。

他幾乎是摔進了蝴蝶谷中的湖泊裏,不知道怎麽就順著河水飄向一個洞窟。

意識漸漸渙散。他大聲地呼喊著岑雪鴻的名字。

沒有聽見回音。

身體越來越僵硬,漸漸沈沒在河水裏。

最後的最後,只聽見不停歇的雨聲。

他討厭雨。記憶中,大雨總是和死人聯系在一起。

可是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在一片模糊中,只能看見有人提著一盞琉璃燈,微微向他俯身。

燭火微濛,神女慈悲。

很多年前一場鋪天蓋地的山雨中,他也曾見到這樣一個身影,將傘微微向他傾斜。他睜著眼睛,在漫無邊際的黑暗和痛苦裏,模糊得如同他瀕死的幻覺。

“是你……”越翎低低地說。

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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