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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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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外頭雨勢漸大, 男人高大的身影落在宮闕飛檐的陰影中,那一抹朱湛色,與飛檐沈湛的朱紅交織在一起, 沈在夜色中, 遠處傳來更夫隱約的打更聲, 與那搖曳的燈火交織在一起, 更顯出這宮殿的孤寂與陰沈。不似玉殿,倒像是一處巨大的墳塋,仿佛每一個人,都安靜沈默地躺在自己的墓穴裏。

白茸牽著孩子的手, 徑直走著, 一路沒有回頭。

倒是沈青溯回頭看了好多次,只是看都白茸淺淡的神色,他也不敢多說什麽, 只能就這樣, 由著她牽著幾步一回頭的小孩進了宮中。

那一扇宮門關了, 他們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正廳亮起一點昏黃縹緲的燈。

這冷宮地方偏僻,又荒廢了許多年,沈長離遣人送來的裝飾都被她扔了出去, 不允任何人改動她屋中裝飾。

主屋沒有絲毫多餘裝潢, 便是靠窗的一張小桌,兩把交椅,什麽多的裝飾都沒有,只有一個土陶花瓶, 其中插著一簇茉莉。

沈青溯見過不少其他妃子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寢宮,見到這簡陋的內室, 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他爹爹為何要讓阿娘居住在這般簡陋荒僻的地方。

白茸看起來倒是絲毫不介意屋中簡樸的陳設,那一扇小軒窗半掩著,對面正是從前那一塊荒蕪的花圃,她被罰做奴隸時,便住在和從前她在冷宮的時候的生活很相似,那時她在冷宮中也經常種花,如今醒來之後,白茸也經常去過花圃中照料花兒。

外頭下了一層濛濛細雨,沈青溯發梢和衣裳都被沾濕了,

窗戶沒有關嚴實,有一線冷風吹了進來,吹到被雨沾濕的頭發和衣衫上,他本又畏寒,沒忍住打了個寒顫,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小龍自覺丟了大臉,失了儀態,鼻尖連著臉頰都紅了。白茸瞧他低頭遮自己發紅的鼻尖,遮遮掩掩的樣子,沒忍住笑了。

這是沈青溯第一次看到阿娘對他笑,笑起來眼睛彎彎,溫柔俏麗的樣子,和他以前想象過的一模一樣。

沈青溯好強且極要面子,若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早翻臉叫他們都滾出去了不準看了,好在是在他娘面前,他又覺得,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可以做回自己本來的模樣。

“你在這等等。”白茸說。

“嗯。”沈青溯坐在胡凳上。

白茸叫小侍女去備了熱水,又吩咐石榴:“去將我平日用的那一只手爐拿來,給殿下抱著。”

沈青溯抱著那暖爐,只覺體溫一下暖和上來了。

熱水好了,白茸吩咐梨花,叫她去內室拿換洗衣物過來,叫他去泡一泡回暖,順便把濕衣服換了。

沈青溯換了那一身幹凈衣裳。

那一身竊藍的衣裳針腳綿密,布料細膩,這淺玉色的藍很適合這個年齡的孩子,顯得臉蛋圓圓,生機勃勃,光鮮亮麗。

石榴笑著說:“真合身,姑娘做的尺寸可真準。”

白茸進宮的身份並未是沈長離的妃子,石榴和梨花也知道她想法,她只想自由,沒有半分想當沈長離妃子的想法。因此,私下時,兩人依舊還是只稱她當姑娘。

“這是阿娘做的?”沈青溯很驚喜,甚至有幾分難以置信。

白茸沒有否定,她臉上方才的笑影兒還沒消褪,殘餘了些:“左右在這裏無事,瞧著有合適的料子,便試著做了做。”

因為太久沒有做過,手藝有些生疏,好在他最近看著開始抽條了,這一身衣裳估計也穿不了多久。

“對了,這個,還給你。”

她白皙的掌心中,躺著的是那一只小小的虎頭帽,只是他曾笨手笨腳補好的地方都被重新用綿密的針腳再度縫補了一遍。

瞧著那個陳舊的虎頭帽。

不知為何,他鼻尖泛起一股酸意,小孩低著頭,努力眨著眼,不讓她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她知他天生好面子要強,不喜歡在人前示弱,也不說什麽,只是溫和地等他平覆情緒。

白茸在燈燭下翻閱一本游記,沈青溯坐在她身邊的胡凳上,小腦瓜子小心翼翼靠著她:“阿娘,你在看什麽?”

“一本游記。”白茸說,“講的是,在人間的三洲四島。”

沈青溯生在妖界,長在妖界,出過的唯一一次遠門便是隨著沈長離上了一次九重霄,從未去過人間,他閱讀的書籍中,也很少提及人間的事情。

在沈青溯的印象中,人和妖獸,是完全不同的類別,自從玄天結界被修覆好之後,妖界幾乎沒有了人類,長到這麽大,沈青溯從未見過人類。

他很是好奇:“三洲四島是什麽?”

“三洲是劃分人間三大國的界限。從前,我在東南的大胤生活過,四島是傳聞中的四座仙山,浮陽、蓬萊和青城。上面有不同的仙門,在仙門修行好的人,便有機會通過飛升,去九重霄……”

沈青溯心馳神往聽著。

他瞧著確實像一只小動物,眉目在火燭下熠熠生輝,那虎頭帽好好藏在他袖袋內。

直到燭火跳躍了一瞬,窗縫內有寒風吹來。

“阿娘,冬天馬上要來了。你這兒侍女太少了,東西也少。”沈青溯頓了頓,“等之後,我長大了,我給你這裏多增派幾名侍女,換一個大的漂亮的地方住。”

她眉眼彎彎:“今兒確實很冷。”

妖界入冬似乎比人間要早,還在秋天的時候,溫度卻已經很低了。只是妖獸有自己皮毛,許多不怕冷,所以對這低溫也沒有多少感受。

沈青溯有半邊龍血,但是很畏寒。沈長離半點不畏寒。

為什麽會這般?想到這,她心中飛快掠過了一絲陰霾。

沈青溯盯著外頭黑黢黢的夜色。

“阿娘,外頭又下雨了,爹爹……”他仰臉看著她,小聲說,“阿娘,你是因為爹爹讓你住在這般狹窄逼仄的地方,所以才不理爹爹,不讓爹爹進來的嗎?”

當年,他阿爹阿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沈青溯不清楚,他身邊的人也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從不提起。宣陽親口告誡過他,叫他不要問,做好孩子該做的事情便好了。

只是,他本能還是希望,他們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

白茸翻了一頁書,臉上笑意慢慢褪去了:“是我自願住這裏的。”

“他願意如何便如何吧。”

這話說的平淡,沒有多少陰陽的意思,但是也不熱絡,更像是平鋪直述,在詢問一個事實。

沈青溯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不敢再多提起父皇的事情。

白茸話少安靜,也沒多少要問他的意思。

過了會兒,見他眼皮子開始打架,白茸低聲吩咐梨花熄燈,送他去歇息。

外頭雨勢越發大了起來,沈青溯一直睡到了清晨,只覺神清氣爽。

母子一起用了早膳,白茸在園圃中開辟出了一片菜畦,早膳便是清粥小菜,拌菜便是用那些小菜做的,吃起來很是爽口,濃淡適宜,沈青溯今日胃口好,興沖沖吃了兩碗。

兩人一起用了早膳,有說有笑。

眼見吃完飯了,天色也逐漸亮了,不再那麽冷,白茸叫石榴把他昨日披的銀狐鬥篷拿出來,給他細細裹上,又給他梳好了頭發,送他到了大門。

沈青溯戀戀不舍:“阿娘,我下次還可以過來麽?”

他現在叫阿娘很是順口。

“可以。”

如今還正是天光大亮的時候。

梅樹下那一道修長的身影,依舊在昨夜位置。

清晨晨霧還未完全消散,他面容比昨日蒼白不少,露水浸濕了他烏黑的發和眼睫,連著那漂亮光艷的眉眼,也被籠在薄霧霧霭之中。

霧中,隱約可見她窈窕的身影。

白茸穿著一身居家的蜜合色長裙,披著一件薄外裳,芙蓉木簪半挽著發,甚至沒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她完全沒有在意,他就這樣在樹下守了一整夜。

“我要再回去歇會兒。”她有些倦怠,“石榴,你送他出去。”

石榴哎了一聲,領著一步幾回頭的小殿下出了宮門。

男人彎腰,牽過孩子的小手。

他的視線一直看向卻是濃霧之中她的影子。白茸絲毫沒有看向這邊。

沈長離只見那一扇沈重的深赭色門打開,又閉合,旋即像是從未打開一般。

之後,每隔四五日,沈青溯便會過來尋她。

白茸對沈青溯的態度沒有特別熱絡,但是也不冷淡。

她從前便喜歡與小孩相處,即便不算他們的血緣關系,沈青溯聰明靈透體貼,即使不提與她的血緣關系,也是很討喜的小孩。

她在這裏寂寞,沈青溯過來陪她,倒是也不惹人厭。

沈青溯也很喜歡來這裏,有一次還把阿唐也帶了過來,白茸挺喜歡這憨頭憨腦的小老虎,冷宮中也熱鬧了不少,從外頭可以隱約聽到裏頭的喧鬧聲和笑聲。

只是,這些熱鬧,從來都是和他們陛下無關的。

沈長離五感敏銳,他可以聽到她說話的聲音,聽到白茸在和沈青溯說話,柔聲細語,給他念書哄睡覺。和他曾想象過的畫面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如今這個畫面,不包括他。

沈青溯對最近的生活很是滿意,有阿娘的感覺,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他最近開始修行,練劍越發勤奮,除了練劍就是讀書修行。

白茸約莫十日見他一次,只是,白茸從來沒有放沈長離進來過。

“阿娘,不可以放爹爹進來一次嗎?”沈青溯問過幾次,後來,便知道這事情沒有回旋餘地了,旁的事情,他撒撒嬌,阿娘可能會答應他,這件事情卻從未有過任何回旋餘地。

這段時間軍務多,沈長離索性也不回自己寢宮了,常年在大殿通宵處理事務。

他正在讀華渚寄回來的密信時,沈青溯回來了,今日是他去見白茸的日子。今日不同的是,他拎著一個小籃子,裏頭是各色糕點,捏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小龍和小老虎。

沈青溯面容帶著笑影:“這是我上回央阿娘給我做的,阿唐還想要呢,被我趕走了。”

這小面點顯然花費了許多心思,做的憨態可掬,惟妙惟肖。

沈長離視線從信件上挪開,他將信件隨手在一旁燭火上點燃,燒了,看向沈青溯。

父子兩視線交匯,沈青溯便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他規規矩矩,與父皇匯報今日在娘親住處的見聞,說的很細致,從她的起居飲食,到她的交際,說的很詳細。

沈青溯說的,與他的暗衛說的幾乎相同。

男人深邃的眉目被籠在燭光裏。

白茸如今被他留在他的宮中,所有的交際,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不可能再自盡,不可能再逃跑。

經歷了那麽多次幻境之後,他對她太過於了解,已經早早有了充足的經驗,可以將這些可能都扼殺在搖籃中。

還有就是,她一日比一日親近沈青溯。

這便是他的機會。

是確保她被系在他身邊的一條纜繩。

白茸不願意見他,他並不急躁,徐徐圖之,慢慢將網收緊,遲早會有她見他的一日。

冬日過來來得快,她這樣在深宮中蹉跎光陰,不理世事,時間便也過得尤為快。

直到這一日,白茸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到石榴和兩個小侍女的嬉鬧聲,她迷迷糊糊,剛坐直了身子,便聽到石榴歡喜的聲音:“姑娘,今日下雪了。”

下雪了?

兩個侍女服侍她穿好衣服,外頭果然下雪了,池子都被凍住,遠遠望去銀裝素裹,滿目都是白。

“姑娘,這麽久沒出過門了,不然,去看看雪?”梨花給她梳好頭。

一陣清新的風兒夾著雪花吹了進來,有草木和雪的香。

她真有些心馳神往了。

今日是妖族冬朝,群臣覲見的日子,沈長離不會來後苑,她大可以出去走走。

眼見白茸沒有反對,石榴和梨花都興奮起來了,兩人指揮小侍女,很快給她收拾出來了一身行頭穿戴好,她懶洋洋的,眼睛有些沒打開,便隨著他們擺布了。

梨花舉著一把傘,石榴隨在她身後,雪地上留下了一行長長的腳印。

她今日情緒好,走了很遠,甚至遠遠看到了清波湖,湖心亭綽約樂見。

“姑娘,要不去那坐坐?”梨花建議。

白茸懶得走那麽遠,她猶豫了一瞬,忽然意識到了,今兒出來玩的一個最大不對、

她住在這裏這麽久,竟然沒有見到沈長離後宮那些鶯鶯燕燕的女人,一個都沒有,她們都去哪了?

她隨口問了一句。

石榴忙說:“陛下子嗣運不好,一直只有小殿下一個孩子,前年蔔祀時,星官大人說,是因為如今鸞星沖撞了紫宸,所以,頭年陛下就把人都放出去了,後來戰事又起來了,便一直沒時間再換新人。”

或許因為服侍白茸久了,知她性子,石榴與她說這話也是大著膽子,把自己知道的都抖了出來。

白茸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怪不得。

她唇邊浮現一抹冷淡的笑,心想,韶丹曾有過的那一個孩子,不知他可否後悔。

看雪差不多也看夠了。

她原本預備叫石榴梨花回去,卻沒想到,假山後,傳來一陣女子脆亮的說話聲。

不遠處,有一行人的身影走近,走在最前的身影很是醒目。

男人披著玄色大氅,長身玉立,他今日喝了不少酒,薄薄的眼瞼泛起了淡淡的微紅,狹長的眼沒了平日的淩厲清冷,看著人時,倒是多了幾分蒙昧奇妙的多情與暧昧。

他身側隨著一個女人。

鏡山赤音出落的比從前更為標志,她平日穿紅多,這一次,竟然著了一身白,她性屬火不畏寒,冬日也穿的少,腰肢只盈盈一握,妝容雖然清淡素雅,依舊眉如遠山,唇點丹朱,遮不住的艷麗。

今日是鏡山赤音來朝覲的日子。

沈長離宴席喝多了些,她不放心,加之有秘事想上報,便打算送他回寢宮去。

白茸被接回宮中的事情,她早早便知道了。

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那個冷宮中的女人,到底是否是沈青溯的生母?沈長離心裏到底又是如何想的?真喜歡,為何要讓她住在這般荒僻的地方,他又真打算把這樣一個身份這般微妙的人立為皇後?

這麽多年,沈長離表面功夫一直做的很好。

他沒有像天闕那般,因為專情甘木被詬病。雨露均沾,但是也不沈溺美色,除去子嗣不多,都做的無可指摘。

沈長離今日確實有些失控,宴席上喝的略微多了些,他許多年沒有喝過酒了,竟然有些微醺。

他預備去見白茸,嗅到自己身上酒氣,眉頭已經皺起來了,感覺額角又有些生疼,索性先不走了,在亭子暫且落腳。他問鏡山赤音:“你有什麽要說的?”

鏡山赤音立於他身側,略微落後一些的位置。

如今正在打仗,鏡山家負責後勤和守備,來王都的也日漸頻繁。

鏡山赤音的父王老鏡山王身體抱恙。她繼任父王位置,成為下一任的鏡山王,無論是資歷還是威望都是最合適的。

她說:“最近,鏡山挖出了一塊龍泉秘礦,臣父王親自看過,相當適合練劍,因為灼霜已經化靈。我在想,是否要用這塊秘鐵,給陛下冶制一柄新劍?”

沈長離從五歲邊開始習劍,他嗜好不多,劍便是其中一個。

他從前的本命劍灼霜已經化靈,修成了人形,與他分離的事情,他身旁近臣都知曉。

“不必了。”沈長離說,卻沒有多加解釋為何不必。

鏡山赤音頓了片刻,語氣中滿是遺憾:“陛下不再握劍,真是可惜了。”

她叫侍從端上一個細長的劍匣:“那陛下看看,這柄劍如何?”

“小殿下生辰馬上要到了,聽聞他最近開蒙,已經修行了,臣父王便專給小殿下冶造了一柄新劍。”

鏡山赤音的父親鏡山空野是一流的鍛造師,妖界許知名的神兵利刃都是出自他手。

沈青溯最近確實在尋劍,他還不到可以去劍閣尋靈劍的年齡,但是最近已經對武器很感興趣了。

男人眼尾掃過那劍匣,倒是沒有第一時間拒絕,似笑非笑說:“你倒是對宮中事情知曉許多。”

因為皮膚白容易上色,他微醺的時候,這雙眼撩起,俯看人時,就多了一點含而不露的多情纏綿的味道。

“溯溯最近可還好?”鏡山赤音合上劍匣,也笑著說,“前段時間臣家中事情繁多,許久沒見他,想念得很。他最近長高了嗎?吃飯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挑食?”

一陣夾著雪的冬風旋過,眾人眼前似乎都一花,聞到了一點清淡的香。

沈長離睜開了眼,看向不遠處,竟見那假山後的雪松下,亭亭立著一個俏麗的人影,他朝思暮想的人。

第一瞬,他幾乎以為又是幻覺,白茸怎麽會願意出門來見他?

下一瞬,風雪過去。

白茸遠遠站在樹下站著,看向這邊,唇角含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身姿裊娜纖弱,裹厚厚的銀狐裘,雪白的面容,飽滿嫣紅的唇,烏黑的發被風卷起一縷,吹到了尖俏的臉孔上。

同一時間,鏡山赤音也看到了她。

她與從前模樣幾乎沒有變化,只是或許因為拿回了自己的仙骨,更顯裊娜妙麗,比起從前模樣更美了三分。

沈長離坐直了身子,心下一沈。他沒想到,竟恰好在這個不巧的場合遇到了她。

白茸帶著侍女,走近了幾步,看著那個劍匣,柔和地說:“是把好劍,不如留下讓小殿下試試,若是喜歡,便給他用作佩劍吧。”

她對鏡山赤音竟然絲毫沒有排斥。甚至表現的比待他還要熱絡幾分。

鏡山赤音臉色很奇怪。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白茸,她對她這樣的態度更是奇怪。

因為現在是仙體,她可以感受到。白茸修為漲了許多,甚至讓她有幾分摸不透深淺的意思,如今,真要動起手來,她不一定是白茸的對手……不可能再像以前在凡間那般單方面的羞辱。

況且,若是被沈青溯和沈長離知道了……她只能強行忍住厭惡,勉強朝她一笑。

撞上沈長離視線後,鏡山赤音很自覺告辭:“那臣先告退了。”

沈長離頷首:“你去。”

他想與白茸一起用膳。

眼下風雪小了,雪色正佳,正是賞雪的好時候,在雪亭中賞雪用膳,也不失為一種趣味。

他視線停留在她嬌美的面容上,白茸卻沒有看他。

她朝著鏡山赤音走了幾步:“今日,我正巧還未用午膳,鏡山姑娘若是也沒有用,是否要一起?”

沈長離面容沈了下去,只是,白茸絲毫不退卻,只當沒看到他的表情。

鏡山赤音勉強露了個笑,她心高氣傲,在自己地盤上,定不可能退卻。

一頓午膳味同嚼蠟,沈長離壓根沒動筷子,只喝了兩盞梅花釀。那雙狹長上揚的眼,毫不遮掩地,盯著她。

白茸宛如視而不見。

她換了筷子,親自給赤音布菜:“這一道糖酥味道不錯。”

兩人挨得很近。

赤音唇動了動,一道單獨傳音落入白茸耳中:“從前我毀了你的臉,你若是還記恨,盡管報覆我。不要對陛下和小殿下做什麽。”

白茸只是靜靜看著她,她想了半天,才回憶起來,她指的是在狐山的時候,她幾乎毀了她半張臉。她倏爾又笑了:“若是真毀了,倒是也不錯。”

她很想知道,面對面目狼藉的她,沈長離是否還會有興致。

是否就可以還她自由了。

“我也不想報覆任何人。”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一頓漫長的午膳終於用完了。

鏡山赤音告退了。

沈長離屏退了四周侍衛,她凈手漱口後,慢條斯理壓好裙子,起身要走,全程對他視若無物。

她纖細的手腕被那一只修長的大手扣住:“你到底想做什麽?”

她將一縷不聽話的黑發掖到耳後,平心氣靜說:“給你們創造一些相處機會。”

“陛下這般寡言傲慢,是沒法討女人喜歡的。”

沈長離狹長的眼看向她,他淩厲而薄的眼皮垂下時,與平日模樣更像,他沈默看著她。

他問:“你想要我做什麽?”

“……來彌補方才。”

方才是他不對。

白茸垂了眼,似笑非笑說:“陛下怎麽會有錯的時候呢?”

察覺到握著手腕的大手力道顯然加重,她微微一抿嫣紅的唇:“那我若是說,要你殺了她,你舍得嗎?”

大殿內似乎都沈寂了下來。

“不願意殺?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她要甩開他的手。

卻沒成功。

他湊近了些,朱紅冰涼的柱子烙疼了她背脊。

她擡眸便能看到男人濃長的眼睫和烏潤的眼。

沈長離的聲音響起:“需要一些時間。”

“什麽時間?”

他低聲解釋:“需要待我處理好鏡山內務。”

鏡山赤音,早早便已經在他預備要殺的名單上了。只是,現在正在雙方交戰的特殊時候,鏡山赤音身份特殊,若是要殺她,定然會帶來鏡山動亂,需要籌謀。沈青溯如今年幼力弱,他需要提前給他清除這些障礙,把事情都料理好,方才可以放心離去。

因為鏡山赤音的身份才不殺她?

白茸唇僵硬彎起:“你與她的情分就這樣的淺薄?”

她只覺得背脊發寒。

不過,以他這般涼薄寡情的性格,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我不要之後,我就要現在,立刻,明天。”她笑著說。

他烏潤的眼沈沈看著她,眼底似籠回了那一晚的大霧:“白茸,你到底想如何?”

“不殺也可以。”她說,“那陛下便明媒正娶她,與她完婚,讓她陪著你吧。”

冬雪又開始輕柔飛旋,越下越大,方才那一點忽然而知的晴天消失了。晴天總是少的,冬日裏這樣的風雪,隱晦連綿的雨天才是常態。

沈長離說:“你在怨我。”

“白茸,你到底要我如何做,我們才可以回到以前?”

看來他是真的醉了。會覺得自己錯了,會用這樣的低姿態來懇求。

白茸搖頭。

她說:“溯溯若是有個弟弟妹妹,在宮中也不會再那麽寂寞,你的壓力也不會這麽大。”

這段時間,白茸閑著無聊的時候,聽石榴說了不少關於沈長離的事情。也約莫知道了一些,沈長離家族的事情,他的家族很古老,和天闕約莫是一樣的品種,如今傳承傳到他的時候,族人都已經隕落了,那麽作為最後一個族人,開枝散葉,多多生幾條小龍,也是應該的。她還知道,鏡山家族確實一直想要把鏡山赤音嫁給他,生一個有龍鸞血統的後裔,赤音自己也願意,那麽有什麽不好的呢?

她確實不像撒氣的模樣,瞳孔明澈,唇嫣紅嫣紅的,吐氣如蘭。

以兩人現在這樣的姿勢,他幾乎把她扣在了自己懷裏。

沈長離低了眼,那一點酒意似乎發酵開了,讓他素來清醒的腦子也發起了昏沈,男人眼底浮現了一點淡淡的笑意,聲音也隨著變了,低低的,有一點醉酒的啞:“努努力,也不是沒有可能。”

若是想給溯溯添一個弟弟妹妹,現在也不遲,他從前倒是沒想過要再要一個孩子。

他倒是很早就知道白茸喜歡小孩。

這樣日日不見面,不讓他近身半分,他也沒有努力的地方。

她笑:“既是如此,你為何不答應娶鏡山赤音。”

只聽到外頭風雪呼嘯漸盛的聲音。

“陛下誰都可以,鏡山赤音既喜歡你,家室地位又都合適,為何不成人之美?”她說。

方才那一點笑意,像是冰一樣,在他瞳孔深處凝結,又飛快碎裂。

他徹底清醒了過來。為他方才的自取其辱感到白

他凝著她的眼,“白茸,你在開玩笑?”

會有女人,願意見到自己夫君娶其他女人?與其他女人孕育孩子?

白茸不做聲,只是淡淡看向遠方。

風雪呼嘯。

他瞳孔浮現了那一道淡淡的血紅,一字一頓:“你若是想,我確實可以。”

他唇一揚,也笑:“只是,若是她懷孕了,該怎麽辦?我與她睡一兩次,她或許就懷孕了,她背後有鏡山鸞鳥家,生了名正言順的孩子,溯溯又該怎麽辦?”

白茸不在意他,她也不在乎她自己唯一的孩子嗎?

男人面容猶帶著笑,袖下手背上,因為用力,已經鼓起了可怕的青筋。

白茸沒有回答,她垂下眼,神情恢覆了疏離的淡漠,她轉身,毫不猶豫離開了。

……

入冬之後,魔曇地溫度也開始降了。

初雪這一日,只見滿地銀白蓋住了赤紅的焦土,只是,遠目那一座宏偉的宮闕,宮闕前的是一池正在翻騰的巖漿,顏色似血。

一個高挑艷麗的黑衣女人在侍從的陪伴下走了出宮門。

她淡淡看著,侍從將幾具新死的,還柔軟著,怒目圓睜的屍體投入了翻滾的巖漿之中,面無表情,絲毫沒有多少反應。

不遠處,風滾起了煙塵,一個男人從荒原趕來。

陰山九郁頓住了腳步,視線落到那一個正在翻滾冒泡的血池之上,又望向那個女人,下意識皺了皺眉。

楚挽璃擡眸看他,笑著說:“第一次真實見面,久仰。”

他不喜歡這女人,只是簡單回了個禮。

男人下了馬,從包袱中去除了一個劍匣,劍匣中是一柄光華四溢的劍,他拱手說:“道君大人委托之物。今日按約,帶來給你過目。”

沈睡了幾百年後,劍鞘已經腐朽了,但是其中的神兵利刃絲毫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

楚挽璃瞇著眼,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

她想去碰那劍。

可是,沒等她手指碰上,那一柄劍,劍身竟然發出了微微的光芒。隨即,竟然·1像是灼燙一樣,在她雪白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痕跡,幾乎把她半根手指都灼成了焦黑。

陰山九郁提醒:“小心。這會擴散。”

楚挽璃冷笑,她倒是不在意那傷口,索性直接把那一根手指砍了,左右魔軀覆生快,沒幾分鐘,她的食指又開始重新生出新的血肉。

陰山九郁屏住了呼吸,縱然早早聽說魔族有這樣的本事,第一次親眼所見,到底還是覺得詫異。

當年,姓沈的用一片已經死掉了護心鱗,把她當成傻子一般戲弄。

看完劍,她又盯著陰山九郁看了半晌,倏爾伸出手,掐住陰山九郁的下頜,把他拉近,仔細端詳,輕笑著說:“你倒是生得也不錯,與他生得有幾分像。”

九郁皺眉,打開了她那只手。

他內心極其厭惡別人將他與沈長離放在一起比較,尤其當這評價來自女人時。

“魔君在何處?為何只有你。”九郁問。

楚挽璃已經松手了:“那魔頭已被我煉成了傀儡。”

“你是否想看看?”

周圍侍從噤若寒蟬,竟然沒有任何妖魔敢反駁她的話,陰山九郁早早聽說這個女人如今的地位,沒想到,現狀竟然是比傳聞還要誇張、

“倒是你,蠱蟲是否已經送到了?”

陰山九郁停頓了一瞬:“時間不夠,只送入了一只。”

楚挽璃皺眉。

這玉蠹蠱珍貴且特殊,當完全種入人體時,可以將人腐蝕成一個空殼,之後,她的靈魂便可以用蠱的力量進入軀殼,不留痕跡地,完美融入新軀殼,在不知不覺中取代那個原本的人。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倒是明白了,你們家族是如何被剿滅的。”

他頓住腳步,冷冷說:“你一個以色事人,借此上位的女人,有什麽資格來評價我的家族?”

楚挽璃聽了這話,倒是也不生氣,只是咯咯一笑。

她頓住了腳步,陡然解開了身上鬥篷,黑袍就這樣在她眼前褪下。

陰山九郁瞳孔擴大,甚至後退了幾步,震驚到瞠目結舌的地步。

那鬥篷之下,不是女子白皙曼妙的軀體。

目之所及,都是蟲孑,密密麻麻的蟲孑,布滿了每一寸肌膚,甚至看不出肌膚原本的顏色。

“他用我來煉蠱,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楚挽璃笑,“我命不該絕。”

她原本就是絕對的天才,根骨絕佳,只是從前心思沒有用在修煉上。

楚挽璃發現了。

她確實命不當絕,當年,以沈長離的修為,給了她當胸一劍,直接震碎了內丹,甚至還將她屍體焚毀後,她還是活下來了,靈魂在覆活為魔。

如今她已是魔軀,這些曾吞噬她血肉的蠱蟲,如今都成了她最得心應手的武器,玉蠹蠱,便是她如今掌控的三大蠱蟲之一。

見他咬牙沈默了。

她笑著在那血池便站定,欣賞著池內盛況:“不過,與他鬥,你失敗了,也情有可原。你能保全這些部族,倒是也厲害。”

他胃部一陣翻湧,完全沒有聽她說話的意願。

他強忍著胃部惡心,低聲而快速地說:“既然蠱蟲不全,那還有什麽其他的辦法——或者換個人……”

不等他說完。

楚挽璃笑著說:“自然也有辦法。誰說蠱蟲不全便不可以操縱,只是……更麻煩一些罷了。”

“你去告訴道君,事成之後,我要九重霄化露池內那一池荷花,以及……”她聲音逐步陰沈,“那條龍的,龍心和龍骨。

剔骨剝皮之恨,也不過如此了。

“荷花?你要化露池荷花做什麽?”

楚挽璃一拍手。

供奉在大殿正中那一朵菡萏朝她飛來。

那一朵潔白的蓮花中,生著三顆翠綠的蓮子,如今上頭的神光絲毫沒有消退。

她的蠱,對甘木神女放置在摩洛河的蓮子毫無用處。

一直到現在,她都無法完全破解,那蓮花中到底封印了什麽。

陰山九郁正在看著那蓮子,掩蓋去了神情。

他從蓮子上嗅到了一絲熟悉不過的氣息,絕對不可能認錯。

為何神女會將她的本命法器投入這裏?

他心中浮現驚濤駭浪,表面卻依舊不動聲色。

“可以,我會將條件告訴道君。如今戰況緊急,還望早日覆命。”他朝楚挽璃一拱手,“那某便先走了。”

“還有,劍。留下。”楚挽璃塗著蔻丹的鮮紅手指,隨意點了點那一柄劍鞘。

“不行。”他遲疑了半晌,拒絕道,“你拿著,也沒有半分用處。況且,此事事關重大,我無法做主。”

此劍是沈長離是劍修時所鍛,殘餘著仙靈之氣,並且用的他的護心,除去主人之外,旁人根本無法駕馭甚至觸碰,遑論魔。

“你未完成約定,將玉蠹蠱完全種入,便已是失職,如今還想與我討價還價?”她只覺得好笑。

到底是沒法做主,還是他自己不想做主,也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話沒必要說透,她也不是此前那個愚蠢到什麽都說出來的小女孩了,這些話,說出來三分敲打便好。

果然,陰山九郁不做聲了。

“左右最後還是需要把劍給我。”楚挽璃懶懶說,“你若是怕現在給回去不好交差,我可以給你一把。”

她一擊掌,兩個高大的侍衛上前,捧出一個劍匣,裏頭是一柄幾乎一模一樣的龍鱗劍。

陰山九郁沈默了許久,點頭。

他拿起那個劍匣,再度化回了原身,不久,便消失在了雪地中。

大地又恢覆了寂寥。

楚挽璃看著周圍焦黑的土地和翻滾的巖漿,她喜好熱鬧與游玩,如今,對這樣寂寥的日子,倒也開開始習慣了起來,數百年前,她從未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這般地步,

她試圖用自己的靈力去捕獲那一朵荷花,卻依舊失敗了。

她試過了無數辦法,但是依舊無法破解施展在這一朵荷花上的咒縛。她想,最近的局勢,對她而言,或許這是一場百年難得的機緣。把握好了,她才可以離開這裏報仇。

她心中陡然浮現一道蒼老的聲音:“許多年前,已有得窺天命者,此番,你不能大意。最好不要信任此人。”

楚挽璃冷笑:“我有自己的判斷力和做事方法,當年,我聽信你的話,方才落到如此田地,再來一次,你覺得我還會再聽你放屁,上一模一樣的當嗎?”

那聲音堅持:“當時,我的話並沒有錯,只是不巧選錯了人而已。”

不應選白茸,而應選另外的人替代她祭祀。

他們沒想到,白茸死後,沈長離行為竟然會癲狂至此,從而直接改寫了無數人的命運。

他們也沒想到,一個看似平凡的小女修,背後竟然會有這樣覆雜的因果。

……

妖宮中。

返魂香一燃起,周圍場景亦真亦幻,又變化了,倒像是起了一遭濕潤潤霧氣,周圍場景不住變化。

沈長離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徹底依賴上返魂香的。

那一日白茸離開後,他召了宣陽,與他一起喝完了幾壇酒,一直到酩酊大醉的程度。

返魂香是他受到了婆娑幻境的啟發,讓巫醫用桫欏木,兼多種藥物調制出來的幻香,

那一日後,他白日喝過幾次酒,用酒與政務麻痹自己。夜間,卻開始不知不覺,用返魂香越發頻繁。

臣子沒有任何人發覺他的異常,只覺得他依舊是英明神武,勤勉聰慧的妖主。

與九重霄的戰事正在穩步推進,捷報頻傳,妖界境內治理也欣欣向榮。

只有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宣陽,察覺到了他衰弱的身體與精神。

沈長離站定後,一看周圍環境。

這是數百前,在凡塵的青嵐宗。

他看到自己一身青衣,胸口繪制著青嵐宗的徽章,灼霜依舊好好插在劍鞘之中。

那時,他還是青嵐宗的劍修。

那時,一切都沒有發生。

沈長離記憶力很好,他記得,白茸那會兒住在丹陽峰。

只是那時候,他從未下過葭月臺,去丹陽峰見過她。

想到這裏,他已經禦劍下了山。

遠遠便見一圈人,不知在吵鬧什麽。

他心忽然一沈,看到了這個夢境的她。

入門不久,可憐兮兮的她,正花著一張臉,穿著破舊的弟子服,周圍幾個大弟子滿臉嘲諷,其中一個拎著一把長劍,在她面前晃動,笑嘻嘻說,說她能行的話就自己來搶回來,說她不配那麽好的劍,不行就叫聲哥哥,他可以考慮把劍給她。

青嵐宗是個實力為尊的地方,只憑實力說話,弟子之間,除去楚挽璃那般的修仙世家,俗家身份都不算什麽,大弟子欺壓小弟子,都是常事。

被人群環繞的白茸也看到了他,她看向他的時候,眼裏含著眼淚,還是倔強地偏過臉不看他,想強撐著站起來。

這樣的眼神,他實在是太熟悉。幾百年裏。他見過太多次,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沈師兄?”那幾個小弟子見到他,都畢恭畢敬,迅速換了一張臉孔。

他們不知道沈師兄怎麽在這種時候下了葭月臺,還來了丹陽峰。

白茸見到是他,強忍著眼淚,她抹了一把眼淚,偏過臉去。

漆靈山之後,他莫名其妙,便一直裝作不認識她,她委屈又難過,也只能認了,再也不對任何說起他們的關系。

周身幾個的弟子已經被他周身漾起的劍氣波及,沈長離沒抽劍,那方才說話的弟子撞見他冰冷的瞳孔,想起上一次,那一只死在沈長離手中,血管中的血都結了冰的妖,嚇得幾乎尿褲子,一頭撞在了一旁石頭上,把自己撞落了幾顆牙齒,滿臉是血的道歉。

“夠,夠了。”她被嚇了一跳。

他抽掉了她懷中的劍,用暗勁拿了那人一只手,打橫抱起她,走了。

白茸含著眼淚,睜大了眼:“我的劍……”

“破銅爛鐵。”他說,“不適合你。”

他耐心說:“等等,我給你尋一把合適的。”

“你……”她被他這樣抱著,憋紅了臉,不知道到底該叫他阿玉還是沈長離。

所以,他之前,是在裝不記得欺負她嗎?

沈長離好似明白她心中在想什麽事情一般。

“我不是在裝,是確實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他說,“以後,你叫我沈長離這個名字便好。”

她憋紅了臉,低低哦了一聲:“謝謝你,只是,我還要回去。”

“明日開始,你不住這裏了,東西都扔了。我給你重新買。”

“那我住哪?”

“葭月臺。”

白茸說:“我才不要跟你住。”

她抹了一把眼淚:“你去找你的小師妹去。你不是都已經不認識我了?我以為你在外受苦,但是你在這裏過得這樣好,還在外頭藏了一個那樣漂亮的小師妹。”

這算什麽?她一直以為,她是他在心裏唯一的一個,走到哪裏都是唯一的。

“漆靈山之事你是否忘了?”他靜靜看了她幾秒。

那件事情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過,按理說,之後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娶她。

“我需要為你化氣,否則,你遲早會爆體而亡。”

白茸臉通紅,又開始發熱,想起那件事情後,她不再那樣抗拒了。

沈長離重新牽著她的手,然後再也沒松開了。

白茸搬去了葭月臺,楚挽璃知道後,大吵大鬧了幾次,只是毫無效果,他給葭月臺設了禁令,楚挽璃再也無法靠近。

他把之前那個弟子的手扔給了楚挽璃,清楚明白地告訴她,若是她再接近白茸,之後下一個或許就會是她。

過了一段時日,那場記憶裏的花燈會也如約而至。

沈長離問她,是否覺得無聊,要下山玩玩。

這段時間,他們已經飛速熟悉了起來,白茸已經對他恢覆了大半曾經的依賴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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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茸眼睛亮亮的,像個小動物一樣,立馬點頭:“我想去。”

兩人都換了凡間的衣物,沈長離帶她逛燈會。她第一次下山來,看哪裏都新鮮雀躍。

一切都按照記憶中,他想要的方向在發展,他做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選擇。

一路上,他的眼睛沒從她身上挪開。

還才十八歲的白茸,雙頰還殘餘著嬰兒肥,經常會偷偷看他,擡頭撞上他眼神的時候,因為男人不曾移開,過於赤裸直接的眼神,她瓷白的面頰上便會泛起兩朵紅暈,不好意思又害臊地低頭。

沈長離想,從前,她就一直是跟在他身後,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的嗎?

白茸很快地原諒,並且不計較他在漆靈山遇見時不記得她的事情了。

因為得知他失憶,他坦誠地告訴她,失憶是不得為之,他有暫時不能說的理由,等他之後處理好了這件事,會再告訴她失憶的原因。他和楚挽璃只是師兄妹的。

白茸顯而易見很難受,只是思考了幾日後,她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選擇了相信他。

畢竟,她不記打,只記吃,又愛他。

十八歲的白茸實在是很好哄,也很容易原諒他,說幾句好聽的話,她笑意就從彎彎的眉眼一直滲透到雙頰的酒窩裏。

花燈會人很多,他袖下的手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指潔白細膩,像是一尾魚,被他握在手裏時就要滑走,最終,卻還是被穩穩捏住了。

若是,在青州的時候,一切可以按照這樣的軌道發展下去。他若是可以少幾分傲慢,多一些坦誠。

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他給她贏了最大最漂亮的那盞兔子花燈。吃了元宵,吃了涼飲,又買了一對新的儺面。

他給她做好一切,也掌控她的一切,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我只有過你,從來沒有別人。你也不要再把我推給別人,好嗎?”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聲喃喃說。

“絨絨,嫁給我吧,與我在一起一輩子。”在焰火爆炸的最後一瞬,白茸聽到他聲音。

“好。”

她已經被他抱起,抵在了一旁的紅墻上,揭開她的面具。

沈桓玉從前怎麽不這麽做呢。或許怕嚇到了她,或覺得來日方長,不缺這一點時候。

都是那樣年輕氣盛的年齡,沈府後院,白家的帳幕中……還有許多地方,發生過什麽他都不記得,有時候想想這些畫面,可以將他折磨得痛苦不堪,只是,無論如何,他腦中記憶都是一片空白。那些回憶永遠丟失了,再也不可能恢覆了,沈桓玉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幻境實在太幸福,分明知道是幻境,他卻依舊任由心魔滋長,一直沈溺在這個明知是虛幻的世界裏。

現實的她。

虛幻的她。

現實見到冷淡如冰的她,和夢中對他滿是愛意的她,兩者合二為一,反覆告訴著他,是曾經的他,親手,一點點,完全葬送了她對他全部的愛。

破除迷障,只有一個辦法。

“哥哥,你要殺我嗎?”她眼中滿是淚水。

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指扣在她纖細雪膩的脖頸上,只要這雙手稍微用力,便可以掐死,或者更幹脆一些,便可以徹底擰斷她的脖頸。

只是,他做不到。

沈長離心中也很清楚,他做不到,幾百年前便是如此。

他像是被施展了某種奇怪的咒,最開始,他懷疑自己被下了蠱,他始終無法做到下手殺她。

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很小的時候就殺人如麻,死在他劍下的亡魂無數,有壞人,自然也有無數枉死的冤魂。

那一柱子香終於燃盡了。

臥榻上的男人重新睜開了眼。身邊依舊是一片蕭索的清冷。

*

過了幾日,白茸第一次,竟然主動去了他的寢宮尋他。

白茸從未來過正殿,完全不認識路,只能問了問大殿門口的守衛,那守衛叫了內侍,沈長離身邊的內侍自然認識她,立馬忙不疊把她請了進去。

分明是正午時分,殿內悄寂無聲。

光線昏暗,盤龍柱上的朱漆竟也似一種暗沈的血色。

她走進去時,甚至有種錯覺,覺得這裏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塋。

那男人獨自端坐在高臺上,正在翻閱折子。

白茸走到他身側時,他的手臂頓了頓,方才停下。

“沈青溯身上的寒毒時因我而起。”她說。

一飲一啄,都是因果。

之前她想殺了這孩子,卻沒想到,會在他身上殘餘這樣的毒,這是她最後一樁放不下的心事,若是不解決,她不會心安。

“我已經給他調配了解藥。”男人眼睫低垂,沒看他。

“是那種溯溯一月一喝的藥嗎?”白茸說。

“有無根治辦法?”

他手臂頓了一瞬,說:“若是你與我再有孩子。用他同胞兄弟的心頭血,可以跟治。”

白茸垂下眼。

沈長離對她的態度也沒有意外。

“還有一法,需要一株傳說中的仙草。”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尋,卻一直沒有找到。

一旁侍從迅速從書架上取過一本書,翻到一頁,指給白茸看。

她認真看了那一張圖,又閱讀完下面的小字:“我會想辦法,去給他尋此草。”

仙莨草。

她默默在心中記住那方子和圖。只是,以沈長離的能耐和權勢,這麽多年都沒有尋到,她和他心裏都知道,沒必要對這草抱太大希望。

沈長離方才終於停了筆。

很少見,他坐著,白茸站著,她用這樣俯視的視角看他。

“沈長離,這麽多年,是你一直在給溯溯取血做藥嗎?”白茸問。

他胸膛寬闊堅實,胸口那一道傷口很是明顯,是一直被鈍器反覆割開留下的一直未曾愈合的創口,沈長離從未對她提起過這件事情。

“我問過藥膳房,溯溯吃的藥方,需要的原料是什麽。”

已經沒有其他夔龍了。

沈長離見她看了他身上傷痕,方才嗯了一聲,並未繼續多說。他不習慣談論自己的事情,他似乎從未對她提起,或是抱怨過自己的傷痛或是苦衷。

白茸恍然想起,自己似乎許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

沈長離比起從前變化了太多,骨架更加高大舒展了,眉目比起此前,也更為英俊成熟。人卻消瘦了太多。

大殿青煙裊娜,分明還是白日,光暈卻透不進來,男人披散著墨發,案幾是沒看完的折子,他那一身白衣,只是松松系了一道墨竹腰帶,露著結實的胸口,以及胸口那一道深深的傷痕。從側面看過去,他下頜清瘦,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比從前多了許多不同情緒。竟然有種糜艷墮落的漂亮。

從前的他,對自己要求嚴苛,凡事要做到盡善盡美,從來都是衣冠嚴整,何曾有過這般放浪形骸的時候。

白茸掃過那一道傷口,抿著唇,聲音很輕:“我們早不可能了,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沈長離。”

“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

“怎麽可能。”他回眸看她,淡薄的唇勾了一個淡淡的笑。

“白茸,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互相欽慕,有過婚約。漆靈山那一次前,都從未有過別人。”

“如今,我們已經成了婚。”

“有一個孩子。”

當這些完全沒有剛發生,可能嗎?

他凝著她,忽然又問:“白茸,你從前愛的真的是我嗎?“

“是不是,你其實只是把我當成幻想,當成一個替身,一直在對著我,給別的男人哭墳呢?”他聲音越發的輕。

不管是天闕,還是沈桓玉,白茸對他,真的有過任何感情嗎?

“陰山九郁也是,也只是一個你尋找的拙劣的替代品吧。”

“我和他,又有什麽不一樣?”

他的狀態明顯不對。白茸抿唇,走近了幾分,手指扣在他手腕上,想去聽他的脈搏,只是,男人大手翻過,已經扣住了她的手拎起,沒讓她碰到他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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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茸靜靜看了他幾秒:“沈長離,你若是想做什麽,便做吧,你滿意了,就放我走。”

他也看著她,倏然低聲說:“我不會再強迫你。”

他所謂的不強迫,只是指,不再對她使用暴力,或者說,不再把她當成一件玩物。而是開始把她當成一個有自主意識的人來對待了嗎?

她說:“那便放我走。”

沈長離許久沒有回話。

白茸不急不躁,只是安靜跪坐在他眼前。

他們多久沒有這樣安寧坐在一起,好好看過對方了。

“你若是想回去雲溪村看看,也可以。”他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若是想離開宮中,也可以,我叫溯溯陪你一起出去。”

因為知道白茸不喜他一起出行,他沒提及自己。

雲溪村那些小妖,他其實並沒殺,而是把他們都留在了村中。這麽多年,他偶爾會帶沈青溯回去住住。

聽到沈長離提及雲溪村,那些久遠模糊的記憶,開始在她腦海中翻騰。

她臉色開始泛白,一陣陣覺得胸口難受,都被強行壓抑住,勉強維持住了表情。

“從前,其實我也一直是這樣。”他說,“只是,你以為的沈桓玉,就真的是他從前的樣子嗎?”

“白茸,我確實失憶了。”

“只是,卻從未服用過改變性情的藥物。我,還是我。一直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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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愛她,想要她開心,那自然會扮演出她喜歡的模樣,很自覺地將自己不斷往她喜歡的性子上塑造,因此,才早就了那樣的沈桓玉。

或許,真實的沈桓玉只是一個不存在的虛幻的影子。

他說話極端殘忍,想要徹底毀掉她心中,對這一份感情最後的眷戀。

不知從哪個縫隙吹入的風,吹動他墨黑的發和白色衣裳,像是一副沈寂幽暗的水墨畫,他確實生一副頂尖的皮囊,隨著神態變化,將冷漠傲慢和風流多情結合得天衣無縫。

那些千變萬化的樣子,都是他真實的面孔。

她既然愛曾經的沈桓玉,為何不能愛真實的他?

或許因為奇特的成長環境,她覺得他更像是一只渾身長滿了尖刺,某種未開人倫的野獸,只有一顆野獸的心,完全不會卸下防禦,與人親密。

就像沈長離無法理解,她與親朋好友的感情。只會講這些作為拿捏她的話柄。

真實的他便是如此,冷漠嶙峋,滿身是刺,完全不會愛人。

“你如何可以放我走?”她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語氣很輕,“我說的,是放我自由。”而不是再安排鋪天蓋地監視的探子。

長久的沈寂後。

沈長離說:“你不能再像是這樣,與我一直分居。”

“若是你願意,與我重新在一起。”

“我可以接受,你暫時離開。”

“我可以放你走。”

她安靜坐著,眉目籠著一層霧。

“好。”她輕聲說。

男人瞳孔略微擴大,竟似乎懷疑起了自己耳朵。

旋即,他身體比思維快,已經伸手將她籠入了懷中,唇貼得很近,提醒說:“白茸,你懂我的意思嗎?”

做他妻子的意思。

懷中女人身軀溫軟,她沒有反抗,竟然乖順,主動朝他張開了唇。

沈長離先是一怔,他渾身血液似乎都湧動了起來,男人堅實的雙臂用力,將她揉入懷中。他的唇已迅速貼了上去。

這麽多年,竟是他第一次,真實體會到了靈肉結合的快樂,而非單方面的強迫與受生理的驅使。沒過多久,他袖內一截修長小臂上已經不自覺浮現了銀鱗,自然而然彌漫的幽淡氣息,已經開始在殿內彌漫。

沈長離的右手修長寬大,因為常年握劍,生著硬硬的繭子,摩在肌膚上有些異樣的感受。她眼睫眨了眨,問他:“你不用劍了?”

他方松開她,嗯了聲:“我已經放了灼霜自由。”

“這種關鍵情報,可以告訴我?”白茸說。

沈長離顯然不覺得有什麽不行。他已經再度俯首。

奏折和軍書都被他從案幾上掀了下去,灑亂了一地,他甚至都沒有在意。

這樣的感受對白茸也陌生,沈長離從前從未這樣吻過她。不過,也不是沈桓玉對她的態度,要更強勢主動。

一直過了許久,他的唇方才離開,只是手指還停留在她的雙頰上,露了一個很輕而好看的笑,轉瞬即逝,很快便消失了。

男人將她更深地抱在自己懷中:“親一下,最多只能換兩月。”

目前,兩月是他可以接受的極限了。

見她沒有反對,他心神不自覺一漾,又把她抱緊。白茸頓了頓,竟然伸出了柔軟的手臂,也試著環住了他窄瘦的腰。

亂無可亂。

他沒有繼續,只是把她抱在懷裏,靠親吻緩解,強行壓抑自己。

白茸有些不解,仰臉看著他。

“第一次,算了。”他捏了捏她圓潤的耳朵,聲音還有些啞,“我不想你走那麽久。

畢竟,是要拿她離開他的時間換的。

白茸低垂了眼,一句話也沒說。

時過境遷,她心中的第一反應,竟是他竟然還會有尊重她的意志,遵守與她的約定的時候?

這樣的反應,讓她從心底感受到荒謬可笑。

白茸依偎在他懷中,幫他撿起了方才沒有看完的折子,他下頜抵在她烏黑柔軟的發頂。

這一刻,他竟感受到了圓滿,安穩寧靜,這麽多年的顛沛流離,愛恨情仇,在這一瞬,仿佛都得到了釋懷。甚至有一瞬,想到了未來。

白茸眉眼很安靜。從前他用她,用其他女人發洩時,也可以很親密。但是下了榻後,他絕少會與人這樣用這樣親密的姿態相處。等明日,平息之後,再是如何,她也不想再管。

從前沈桓玉很喜歡抱她,少年在外時,看起來早熟冷傲矜持,獨處時,他卻喜歡用耳鬢廝磨的姿態來表示親近,親近而不狎昵的距離,只是很單純的彰顯親密的肌膚接觸,他都喜歡。

放開她的唇後,他抱著她,在她耳垂不輕不重咬了一下,留下了一個齒痕。克制著想用印記,在她全身每一個角落,彰顯他對自己配偶的所有權的本能。

待他終於平覆之後。

白茸在他懷中,仰起臉,靜靜看著他。

她瞳孔像是漆黑的明珠,唇被潤澤得通紅,呼吸卻依舊如常,甚至沒有亂一分。

不似活人,不是從前那個會臉紅會嫉妒會雀躍的,鮮活的戀人。更像一具沒有人氣與靈魂的人偶,或是神女祠堂中高懸的,悲憫慈悲的神像。

她淡淡問:“夠了嗎?”

“我要回人間去。沈長離,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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