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大修)

關燈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大修)

立冬已經過去了。

白茸從菱花窗望出去, 看到庭院裏松枝上積壓的一抔新雪,被風一拂,便這樣撲簌簌落了下來, 遠處紅梅綴著地上雪光, 傾洩了一地。

不知不覺, 她又睡了一整日。

白茸赤著腳下了臥榻, 女子纖細的腳踝上依舊覆著金鏈,只是被腳踝的裙子蓋住了,行走之間,依舊會發出窸窣的碰撞響聲。

“姑娘, 你帶著身子呢, 怎麽能不穿鞋履呢。”門後候著的侍女迅速上前,要給她套上鞋襪,“冬日這般嚴寒。”

其實室內地面墊了厚厚一層絨毯, 玉狐絨上沒有一根雜毛, 柔軟溫暖, 地龍也燒得旺, 完全不會覺得寒冷。

至少,比之前她待過的陰寒的地牢要暖和太多。

她腹部現在已經有很明顯的形狀了,因為腹中胎兒血脈, 她身體底子又十分之弱, 懷孕身體負擔很重。

在外人眼裏,她現在過得不錯,除了依舊被禁足,沒有自由, 誰都見不到之外。

"無事的。”白茸笑了笑,“我想去園子裏賞花, 可以喚他們今日給我解開嗎?”

她昏昏沈沈睡了一日,實在是不想再待在臥榻上。

春如有些為難:“今日還不是出去的時候……“

沈長離現在不在王都,他們都沒這膽子,敢在不是規定的時候放她出去。

春如是上月才來汀蘭宮的。

宮中侍女已經換過好幾撥了。她本來來時也戰戰兢兢,在這裏服侍了一個多月後,才覺得姑娘性情很溫柔好相處,貼身服侍她比想象中要輕松許多。

見她為難的神情,白茸也沒有再堅持下去。她只是看著窗外,微微嘆了口氣,由著她給她穿好鞋襪,又重新坐回了臥榻上。

春如這才放下心來,一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喚小侍女給她端來了一盞琉璃盞。

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盛著滿滿的液體,呈現出一種清透的銀。

白茸柔順地喝完了。

隨著冰涼的液體流入喉管,她五臟六腑的灼燒感也都開始變輕,身上似也湧出了新的力量。

她纖細的手靜靜覆在自己小腹上。

腹中孩子得了來自父親的血,躁動平息了許多,她也稍微舒暢了些,可以安生在臥榻上睡下了。

沈長離在宮中時,夜間會陪她一起入睡,偶爾她犯難受醒了,她不做聲忍著。沈長離睡眠一貫很輕,他也不作聲,用自己的靈力給她緩解,一直到她又睡去。

隨著孕期增大,這孩子給她帶來的負擔比想象重的大很多。

現在她已經徹底離不開他的血和藥,也無法抗拒他施舍給她的照顧。

即使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的心也必須被他填滿,不能有任何其他人。

這或許就是沈長離想要的效果。

侍女用帕子給白茸擦幹凈了唇角。

白茸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由著她擺弄。

“看樣子,寶寶很快就要出來了呢。”若春笑著說,“這還是龍君的第一個孩子,不知會是個小王子還是小公主。”

大家都默認,沈長離之後還會有更多孩子,只是不知為何讓她走了狗屎運,懷上了目前的唯一一個。

白茸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話。

如今每日,她幾乎有大半時間都是睡過去的,吃得也少,宮中小廚房的廚師已經換過好幾批,她依舊食欲不振。

獨自用過晚膳之後。她被解開了鐐銬,被若春扶著,在汀蘭宮附近慢慢走了一圈。

原本沈長離不允她離開寢宮,只是後來,大夫曾幾次委婉地對他提出,孕婦需要恰當的鍛煉和活動,加之她一直表現得極為柔順,因此,後來,她便有了三日一次的定點活動時間。

有時候,白茸也不明白,這樣的生活,和從前在王壽府上,或是在地牢中有什麽區別。只是骯臟的囚籠換成了金玉打造的,卻依舊是囚籠。

沈長離幾乎不和她說起外頭事情,白茸也不問,她對外頭的一切變動似乎都不關心了,只安心在這一方天地待著。

若春見她今日情緒不好,以為是她想沈長離了,便寬慰說:“姑娘,龍君這才離開兩日呢,現在外頭戰事吃緊,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待他回來了,定然立馬回來看您和孩子。”

畢竟她懷著孕,沈長離也不可能帶她去前線。

侍女對這汀蘭宮中住的人物也有所而聞。在她眼裏,覺得龍君對她夠好了。

白茸被接回來之後,他在王都時,去其他妃子那兒很少。大部分時候,幾乎都在汀蘭宮陪著她和孩子,宮中也沒人敢再提起之前她之前那些烏遭事。

妖王宮面積極大,望不到盡頭。

如今隨著月份大了,她也不怎麽去那一片藥田了。

這一日,她走得略微遠了一些。

宮中栽種著多她不認識的珍稀花卉,養著各類飛禽走獸,不遠處有一個湖泊,白茸不知道這叫湖叫做什麽,遠遠見湖光雪色堆疊一氣,景致極為美麗。

湖中亭臺遠遠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白茸遠遠看到,亭中坐著幾位婀娜美人,正在擲骰子行酒令。

她遲緩地意識到,應是沈長離的妃子們。

白茸在宮中待了這麽久,幾乎沒見過這些妃子。

她原本想轉身離去,可是其中一個眼尖的妃子已經看到了她,她視線停頓在她明顯隆起的小腹——瞬間明白了她的身份。

一直到現在,沈長離也沒有正式娶她,她沒有名分。

因此,清圓這下也犯了難,不知該要如何稱呼她。

龍君把一個之前曾當過賤奴,被游過街的女人接回了宮裏頭,放在了自己身邊,甚至還讓她懷孕了,這還是沈長離目前唯一的血脈。

迫於沈長離的手段,表面沒有任何流言蜚語。但是,背後想什麽都有,甚至許多妖忍不住懷疑,她腹中真的是龍君的種嗎?會不會是那段時間服侍過的某個野男人留下的。

沈長離把她和孩子嚴實藏了起來。之前這些宮妃縱然再好奇,也見不到。沈長離並不熱衷女色,但是前段時日在王都,他幾乎十日有九日都宿在她宮中,陪著她和孩子。她沒些手段,顯然無法做到。

如今終於第一次見到了。

她身子已經很明顯了,面容依舊很是清麗,身材也沒有多大變化,依舊纖濃有度,鴉青的發只是松松挽起,很素雅,也沒用任何首飾。

只是,美則美矣,她顯然也算不得什麽見不到的絕色。在場的幾個妃子,都是家中千挑萬選送入宮中的,肥環瘦燕,各有所長,光論外表也不比她差。

妖中貴族,無論男女人形都生得好,有許多人間壓根見不到的俊男美女,因此修士喜歡用妖奴,反過來卻很少見。

白茸沒有多少與她們攀談的意思。

現在,看到沈長離的這些女人,她已經可以保持心平氣靜了。

清圓年齡不大,她生著一張端正漂亮的小圓臉,一笑兩個酒窩,十分清甜可愛。一直瞧著她看,顯然也沒有惡意,多的是好奇和艷羨。

被這樣看著,她實在也做不出不打招呼,一走了之的事情,白茸好脾氣問:“翠妃今日沒與你們一同出來嗎?”

三位美人神情都變得古怪起來。

良久,清圓說:“碧翠犯了法條,已經被送出宮,正在等待判決,不會再回來了。”

據說妃位是保不住了,她族人想辦法運作也毫無用處。

說起來,這事還與汀蘭宮這位有關,明面上,碧翠是因為摻和進了王壽貪汙軍餉的事情被處理了。只是私下,大家都知道,碧翠和王府和這一位的過節,碧翠被這樣毫不留情地處理,和汀蘭宮這一位和她的孩子又有幾分關系,很值得商榷。

白茸忍不住想問。

他為何可以做到如此涼薄?

她不知道碧翠腹中是否真的有過沈長離的孩子。自己的妃子,說流放便流放,說殺便殺,他到底有沒有心。

白茸覺得很是疲憊,也沒有再多與這三位美人寒暄的精力。

春如便很快扶著她回了寢宮。

或許因為這一趟出行不怎麽暢快,春如以為是她觸景生情,艷羨其他妃子的地位。

”王上心中是有您的。”春如幫她擦著面頰,安慰說,“待到他出征回來。您生下了孩子,到時候,他定然也會給您封位。”

畢竟她是孩子的生母,怎麽也不至於沒名沒分。

若春以為她在意這個。

白茸無所謂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天色晚了下去,夜間她不被允許出門。

白茸凈了手。

如今,她常在臥房調香,偶爾逗逗架子上的鸚哥,倒像是回到了許久以前,她還在上京城,被養在深閨時的日子。

她換下了之前用過的香片,輕輕用挑子挑出香末,放了一片自己制作的線香。

她制香的臺上擺滿了數十種琳瑯滿目的香料,白檀、麝香、黃藤……有的是她藥地自己栽種的,也有央人弄來的。

她嗅到往魂香淺淡的氣息。

忽然想起了沈長離身上的味道。

他一直慣用迦南香,過了這麽多年也沒怎麽變,很早開始,聞到這樣的香,她幾乎就會想到他。

後來,她懷孕後,他不用香了,只是因為常年浸潤,他衣袖和發梢,依舊可以嗅到這樣甘冽隱約的清香。

白茸調香的時候很專註。

過了亥時。

在逐漸升騰起的裊娜輕煙中,她睡著了,開始陷入了夢境。

這是她與若化約定的見面的日子,她借助自己調制的往魂香離魂,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與在若化構造的幻夢中見面。

如今,沈長離不在京時,她和若化能在夢中談話的時間越來越長,最長可以持續一個時辰的時間。

依舊是熟悉的蓮葉田田,接天蓮葉無窮碧。

白茸最近才開始意識到若化的修為之高。

修仙有向內與向外兩種,如果是沈長離是修為外化的極致,若化便是完全的向內尋求力量。

他可以在千裏之外,憑一己之力,構造出如此栩栩如生,纖毫畢現的精神世界。

若化懷中持著一柄拂塵,他穿著一身雪白,眉毛和發也都是白的,他整個人都沒有什麽顏色,和沈長離透著鋒利,讓人難以接近的清俊相比,他更沖淡平和。

若化讓她坐上蓮葉,笑著問:”近來感覺如何?”

蓮池見不到邊界,連綿不絕望不到盡頭,一朵朵荷葉都十分寬大,可以為坐臺,她與若化皆盤腿坐於其中。在他身邊,白茸經常覺得很安寧平和。

若化彈指一揮,在他的袖袍內,緩緩飛出了一朵蓮花。

蓮花鮮紅的赤瓣,粉、白、紅三色交織。

這是她的東西。從白茸第一次見到這朵蓮花後,便生出了這般感想,若化說她的記憶和修為,都被封印在了這一朵蓮花之中,旁人都無法解開封印,只能由她自己來。

白茸輕輕撫摸過那一朵蓮花:“我還是什麽都記不起來。”

源關於在仙界的回憶,若化說的神女,她都完全想不起來。

她記憶的起始,依舊是作為上京白行簡的庶女白茸。

若化倒是並不意外,只是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白茸說:“不過……我似乎忽然明白了,許多關於花木與藥理的知識。”

“很奇怪……”她喃喃自語,“明明從前,我只是粗淺習過一兩年的藥理。”

可是如今,看著那些藥草,她有種奇異的感受,似乎先天便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藥力。知道應如何處理某幾種藥,從而調制出自己需要的配方。

甚至連調香也是無師自通,用何種原料,可以催出何種香,似乎都是存在記憶深處,某種根深蒂固的直覺。

“你曾為仙界的司木神女,掌管仙界十二花時,知道這些自不奇怪。”若化笑著說。

白茸略微楞神。

“便也是她,曾與天闕有過一段緣分嗎?”白茸垂下眼睫,輕輕說。

她從前聽到楚飛光,聽到許多人談起過天闕。

她想起祠堂中,供奉的眉眼悲憫清麗的神女,她覺得自己曾得到過她庇佑,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與神女有什麽關聯。

“她便是你,你便是她。”若化說,“與天闕一般,天闕這一世,同樣也有個新的身份。”

白茸身子都僵住了。若化雙手輕輕搭於她的雙肩,目光溫暖平和,示意她擡眸。

“就是你如今的枕邊人。”

她很難形容自己如今這一刻的心情。

“他與天闕是什麽關系?”

若化回答:“當年,天闕身隕後,仙界無法毀損他的龍骨與龍身,只能設下封印。”

“天闕的軀體如今依舊被封印在不周山下,他的龍骨卻被夔龍殘裔偷出,用禁術挪入了新的軀體之中,重新覆蘇。因此,他要替代天闕完成千年前尚未完成的宏圖。”

這一番話,信息含量實在是太大。

鼻尖縈繞著蓮葉的清香,白茸幾乎茫然無措。

“那,他與楚挽璃的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她想起自己曾讀到過的話本子,沈長離怎會和天闕有什麽關聯?話本中完全沒有提及此事,她又怎會是神女的轉世?她應只是個無關既要的小角色,他應為楚挽璃瘋魔墮仙才對,之前他在青嵐宗時,表現出的也是如此。

若化說:“事情的分歧,便在於他接受了天闕的龍骨……”

若不接受,沈長離自我意識非常強烈,上一世的事情,不足以那樣強烈的影響他。

“天闕上一世懷著對神女的恨意而死。”若化說,“這一世,他若是愛上其他女子,也可以理解。”

白茸安靜聽著,她仰起臉,看向他:“他——沈桓玉關於上一世的記憶,是從他接受龍骨時開始覺醒的嗎?”

若化點頭。

她依舊很聰明,可以抓住重點。

“那是什麽時候?”

“你在青嵐宗妖祭的兩年前,立冬時,他在誕生的冰海神宮中接受了天闕的龍骨。”

她恍惚了一瞬。發現自己記得那樣的清楚,阿玉停止給她寄信寄禮物,似乎也是那時開始的。

這些事情,無論是沈桓玉還是沈長離,都未曾對她提起過分毫。

“他接受了天闕的龍骨後,自願拋棄了所有在人間與你的回憶。”若化說,“並沒有人逼他,是他自願的。”

她手顫了一下,對自己竟然可以保持這樣的鎮定甚至有一絲意外。

良久,她嘶啞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化從袖內拿出了一塊剔透的結晶。

他溫和地說:“這是最近一位友人贈予我,其中儲存著一段久遠的回憶,你若是覺得可以承受,也可以一看。”

白茸沒有猶豫多久。

她手指搭上了這一片結晶玉,用靈力催化。

隨即,她修長的眼睫顫抖了一下。認出那個蒲團上熟悉的背影。

他身形比現在的沈長離更加單薄些,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身形。

她幾乎有些貪婪的,癡癡看著他,用視線一遍遍描摹過他熟悉的面容,眼眶竟然有些濕潤。

沈桓玉與沈長離,縱然生得一模一樣,但是她可以一眼認出來他們的不同。

這似乎是在青嵐宗內的隱秘宗祠。

祠堂中供奉著巨大的三清像,晚風拂動了純白的往魂幡。

隨即,她僵住了。

青年細長的手指持著那一盞魂燈,靜默地放在了自己懷中。

卻沒有多少有猶豫。

“絨絨……”她似乎聽到他呢喃了一聲,聲音中有溫柔的眷戀,動作卻沒有猶豫。

他掐訣,用引魂燈,從自己身上,親手剝出了他所有的情絲。

那絲絲縷縷的絮狀絲線,極為美麗,晶瑩剔透,在祠堂間漫舞。

隨即,被魂燈盡數吞噬,消失不見。

過了許久,蒲團上的青年再睜開眼時,神態已完全不同。

冷淡涼薄的眼神,和如今的沈長離,足有八分相似。

他徹底不記得她了。

她唇半張著,親眼,完整目睹了這一切。

她很難描述這一刻的感受。

若化貼心的沒有打擾她。

以前,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孤獨夜晚,她無數次想過,他為何會如此,也無數次給他找過理由和借口。

或許,是被脅迫。或許,是遭人暗算。或許,是出了意外。

所以才忘了她。

卻獨獨沒想過這種可能。

她慘笑起來,唇邊弧度越來越大。

原來。自始至終,她愛過的那個男人,甚至都只是個不存在的幻影。

“你覆生乃是一場意外。”若化說,“你身隕凈火,以身祭祀玄武後,你的靈魂原本應歸位仙界。只是,被沈長離阻止了,他將你的靈魂困回了合歡神木中,讓你再度變回了白茸。”

此後的事情,便不用若化再說了。

她在妖界轉生之後,卻被九郁救下,此後沈長離在他們昏禮時殺了九郁,強迫了她,再此後,便是這段不堪入目的回憶。

他懷念地說:“當年,曾是我教會的你這些。”

他指的是制藥和調香。

遇到天闕以前的甘木,很是單純,日子無拘無束,快活自由,絲毫不通男女情愛,自然也不會因此傷心難過。

之後,她在化露池邊遇到了那個男人,徹底結束了從前的日子。

都說甘木是天闕命中註定的劫,若化覺得,天闕又何嘗不是甘木的劫。

只是因為化露池邊的驚鴻一瞥。

就開始了他們生生世世的孽緣,互相傷害,糾纏不休。

“你曾居住過的宮殿現在依舊空著,定期有仙童打掃。”若化溫和地說,“你離魂歸位後,可以重新來這裏居住。”

他見她這般模樣,微微嘆了一口氣:“還有一事,我需要先告訴你。這一次後,作為白茸的你,便真的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或許,這樣對你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作為白茸的她,隨著她對那個男人曾有過的激烈的愛恨,或許都會一起煙消雲散,再也不覆存在。

她睫毛還在劇烈顫動:“那方子,我已經用了兩月。”

她肺有舊疾,做的這香方成分都是清咳利肺之物,經過特殊處理後,只有遇到迦南香為引時,方才會引發滑胎。這是她和若化商議多時選出的方子,發作以前,妖界任何醫師都難以看出端倪。

“再添一錢蕪白,便可一屍兩命。”若化溫和地說。

蕪白是一種生在水邊的珍貴仙草,單用有延年益壽之效,加在這方子中,卻可囤壓在未出世的嬰孩經脈內,引發嚴重的寒疾,加之早產,先天不足,那小龍定然也難活。

“如今形勢很嚴峻,他性情偏激,一條路走到底,是不可能願與仙界議和的。”若化頓了一瞬,“有他的血脈的孩子,未來註定是風暴的中心,或許也是因為我有私心,你不願意留下這孩子,我覺得是個明智的決定。”

白茸點頭。

蕪白很珍貴。可是,她懷孕後,沈長離給她搜羅來的無數珍惜靈藥中,便有蕪白。

她安靜地看向遠處水天相接之處,蓮葉下的水波,泛著淡淡的金。

他的孩子,死在他親手尋來的藥上,似乎也不錯。

“我沒有資格將它帶來這個世界。”

“孩子,應該是被父母的愛孕育出來的。”

而不是仇恨與強迫的產物。

她的手輕輕撫在腹部:“我與它的父親,隔著不可能了斷的血仇了。它來到這個世界,也只會受苦,我不願見到如此。”

她和沈長離之間,隔著那麽多血淋淋的人命。

她夜夜陷入夢魘,看到那些無助的人,在哀嚎哭喊,讓她還他們的命來。

……

從夢境中醒來後,外頭已經完全黑了下去。

拔步床上罩著錦帳,白茸睜開眼,定定看著上面的花紋。

聽到外頭若春正在說話:“姑娘今日似有些困乏,已經睡下了,需要奴婢去叫姑娘麽?”

沈長離在外行軍,會用水鏡與她聯絡。

只是沒想到,今夜這麽晚了,他竟然還會找她。

白茸閉著眼,裝作沒有聽見。

她隱約聽得沈長離的聲音:“不必了,讓她睡吧。”

*

男人收起了水鏡,重新往營地方向走起。

方才。

他見漫天星鬥,映照在溪水裏,璀璨得像一道銀色的河流。

竟忽然生出了想讓白茸看看的想法。

他覺得自己以前好像答應過她,要帶她去看遍三界美景。

女人懷孕後,似乎都會要嗜睡不少。

這一次他需要在外一兩月,待他再回去時,差不多就是預產期了。

青丘戰況一直焦灼,如今妖軍的大部隊算是在此已經生根,預計在明年五月,開春後的雨季,正式開戰。大量的雨水,便於沈長離破開青丘的護族大陣。一旦他真的破開了此陣,青丘便像是被剝去了外殼的雞蛋,徹底不堪一擊。

青丘是最後一塊版圖,收覆了之後,妖界即將迎來幾萬年間的第一次統一。

從前因為部族過多,又在意血緣,天性愛爭鬥,妖界一直處於四分五裂,誰都難以服眾的狀態,四大部族各自為政,實際只服從各自族長,妖王控制力不足,形同虛設。因此也只是王,而非人界的人皇。

天闕是曾經最接近這個目標,實際控制的領域最大的一任妖王,但是也未能實現統一的目標,便隕落了。

辛雲遠遠望著遠處大部隊,心中極為暢快:“如今,便是上界那幫偽君子光明正大派仙兵下來,也不怕他們了。”

“我聽說,上界收容了部分獸族叛軍,把陰山河溪那一帶的叛徒都用天天塹帶去了上界。”宣陽低聲說,“怪不得遍尋不到。”

他也許久沒有回過上界了。

最近聽到這樣的流言有些擔心,怕動搖軍心。

畢竟,飛升上界,是許多妖獸一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王上那樣的,畢竟只是少之又少。

華渚靠著一棵高大的喬木站著,冷笑:“那算是什麽收容?上仙界都不允踏足半步,只能待在外仙界一塊劃好的地方,那不是就被圈養的畜生?和以前有什麽不一樣?”

天生仙體的仙族自看不起腌臜的獸類,這也是他們願意追隨沈長離的原因。

三界分立,憑什麽他們妖便是最低的一等?

甚至連羸弱的人類都不如,人修飛升上九重霄後,甚至都不會被這般輕視。

待沈長離統一了妖界,再控制住天塹,以他的性子,從今往後,再有從妖界飛升九重霄的妖族,也再不可能吃到任何一個白眼。

這世上,唯有強大的力量是最值得相信的。

辛雲笑著說:“是。”

“只是以後,就不一樣了。”

辛雲其實出生在上界,只是托了個獸身。他現在還記得,自己年幼時,曾被那些仙界的世家子使喚來使喚去,一會兒叫他化回原身給他們騎,一下又叫他學狗叫,他少不更事,還傻傻的一一做了,直到他被他們開玩笑般,用刀割下了原身一只耳朵。

他捂著滲血的耳朵,茫然看著那些仙族,他們還在笑,笑得很開心,他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後來,他自己下了凡,在妖界流浪了三百年,直到遇到沈長離。

大業完成在即,他覺得胸口滾燙,血液似乎都流淌得更快了。

“王上去哪了?”說到這,辛雲問。

宣陽說:“應是和白姑娘聯絡去了。”

辛雲了然一笑,正要繼續調侃幾句,卻見沈長離正巧掀開帳子回來。

“剛在聊什麽?”他皺眉,看向神態各異,卻都正看著他的屬下。

辛雲嬉皮笑臉:“在聊什麽時候可以見到小皇子呢。”

華渚說:“算日子是不是也快了。估摸,等打完這一仗就正好。”

正巧,那時統一了妖界,沈長離若是願意登基當妖皇,生下來的幼龍便是小皇子。

不等沈長離說什麽,一個傳令妖兵一路小跑進了帳子,朝他行禮:“報,王上,仙界的祿日星君來訪。”

祿日出身很高,是當今仙帝的親侄子,這一次,他的來訪是什麽意味,不言而喻。

帳中,沈長離的幾個幕僚都面面相覷。

辛雲說:“如今這個時候來訪,怕是有詐。”

如今,上界和他們也已經算是差不多撕破臉了,只是沒有再明面上挑破。

沈長離卻簡短地說:“讓他進來。”

祿日生得面白無須,穿著一身織金衣袍,生著一副笑臉兒。

他在上界司掌財帛,平日和和氣氣,誰都不得罪。

兩個妖兵一左一右帶他進入帳中,顯然極為提防。

帳中有數人,修為都不凡。

祿日見一個英俊青年正坐在帳子正中位置,他修為是其中最高的,壓根看不出底細,便知那應就是龍君了。

他便按照妖界禮節:“見過龍君。”

沈長離向來不在意也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你有何事?”

“上一次,你前輩若化已經來過。”

談和和撤軍都是不可能的。

祿日賠著笑臉:“我們並無其他意思,只是,想請龍君回仙界一趟,去誅仙臺——驗查身上魔氣。”

帳中安靜了一瞬。

沈長離表情很平靜,並無任何變化。

辛雲說:“三界並立,並無高低之分,我印象中,仙帝也並無對妖主直接下命的資格吧。”

祿日說:“這……確實沒有,只是這也不是命令,並非有意冒犯……只是,仙體染上魔氣,尤其是龍君這般強大的仙體——事關三界安危,還望龍君心懷慈悲,可以多多配合。”

魔界是三界的影子,三界產生的汙穢和惡意盡數聚集於此。

“若是龍君在誅仙臺通過了驗查,證實了身上並無魔氣,我們可以為此道歉,並且撤兵,發誓永生不再幹涉妖界。”

辛雲嗤笑了聲,這是裝都不裝了。

直接承認自己做了手段,私下給青丘派了援兵。

帳篷內,眾人視線都落在了沈長離身上。

他瞧著半點不似入魔之人,雙眸清明。

沈長離輕輕一笑:“我看,仙界此舉,倒像是想迫我入魔。”

“不知你們是真想查驗魔氣,還是想,趁機再禍亂妖界?”

讓他們永遠陷入在自相殘殺裏,永遠低人一等。

“就像多年前一般。”

他雙瞳看向祿日,眸光清而冷薄,祿日心中頓時一涼。

多年前,天闕即將統一妖界時,仙帝設蟠桃宴邀他去了仙界,隨後,他在化露池邊遇到了甘木神女。天闕隕落後,妖界再度陷入禍亂,千年無主,其中彎彎道道,大家都心知肚明。

沈長離說:“孤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暫時不需要你們操心。”

他語氣裏含著淡淡的譏誚,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送客。”宣陽已經起身,要送走祿日。

“慢著。”祿日頓了一瞬,急忙說,“既是如此,龍君可否給仙界返還私自扣押下的神女神魂?”

辛雲忍不住:“什麽神女?你瘋了吧?”

祿日說:“便是如今被龍君強行搶走,藏於宮中的那一位。”

沈長離簡短地說:“我宮中沒有什麽神女,只有我的妻孩。”

方才他像是一塊冷淡的冰,幾乎感覺不出什麽情緒波動。

如今,他眸底真真正正升騰起了煞氣。

祿日之前沒有聽過他有子嗣的事情,如今一聽,心中驚駭。

兩個妖兵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要把他往外拖,祿日邊掙紮邊說:“希望龍君不要執迷不悟,重蹈千年前的覆轍,自古仙妖殊途,神女註定……”

他話沒說完。

隨著一道強烈的寒光閃過。

他心口一寒,下意識睜大了眼,難以置信看著自己胸前。

“滾回去,把今天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訴他們。”沈長離站起身,暗金色的瞳孔平靜凝著他。

這就是他的意思。

那一顆心被他扔了回去。

祿日雙手發抖,捧著自己的心,從創口按了回去。

他跌跌撞撞跑出了帳篷,旋即,立刻騰雲消失了。

帳中久久無人說話,依舊彌漫著一點淡淡的血腥氣。

沈長離說:“她就是白茸。和其他人都無關。”

他手指上沾了血跡,正用帕子擦過。

他用來擦手的帕子,紋樣繡得精細綿密,一角繡著一個離字。

那一雙手生得白而修長,幹凈漂亮,無名指一側點著一顆小小的紅痣。誰知道,便是這雙看似秀氣的手,方才陡然暴起,硬生生掏出了一顆心來。

眼見帕子上沾了血跡。

他微微皺眉,走出了帳篷,在溪邊,用化開的雪水洗濯幹凈了帕子,又施了個清洗訣,帕子恢覆了一塵不染。

他身上那點人間世家子養出來的舉重若輕的傲慢,即使現在也很是明顯。

這幾個都見慣了血腥,也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心裏暢快。

辛雲笑著說:“王上哪日改去當個刺客,也是一流的。”

華渚踹了他一下:“你說什麽屁話?以後等統一了,王上便是妖皇了,還需要親自去刺殺誰嗎。”

沈長離垂著眼,收起了那帕子,淡淡說:“說不定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品味出了這話的意思之後,在場諸位都睜大了眼,瞠目結舌。

他從前便不喜歡在金鑾殿的生活,無論是作為人間帝位還是妖君的位置,他都不怎麽喜歡。

他性子冷淡,習慣了離群索居。比起如今在妖王宮,他甚至更喜歡從前青州的葭月臺。

等以後局勢平定了,他也可以多些時間精力陪家人,去兌現自己以前許過的諾言。

白茸顯然也不喜歡在宮中的生活。

只有宣陽性格穩重些,沒說什麽,辛雲方才只是隨口一說,現在像是半天雲裏一炸雷,炸得他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他之後想退位嗎?

費了那麽多心力,完成了天闕統一妖界的想法,之後卻不打算繼續坐這位置,那這位置給誰來坐?

除去沈長離,他想不到還有誰可以壓住這位置。

沈長離說:“先不用管了,還早。”

目前青丘形勢還需要僵持一陣子。

他對之後,也只是有了個大致的計劃,要逐漸落實還需要時間。

現在也只是給心腹先透個底。

……

沈長離走了一月了。

前線不斷有捷報傳來,他去了前線後,戰況似被扭轉了許多。

只是白茸不怎麽關心這些事情,依舊窩在自己的寢宮,做自己的事情。

不知不覺便到了年關。

這一日,風雪異常的大,宮中開始分年禮了。

汀蘭宮似分了不少,連帶著服侍她的下人,也都收獲頗豐,春如歡喜得不行,白茸不怎麽在乎,她甚至沒有去仔細看,分了什麽給自己。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只聽到春如在點禮單,邊清點邊不住驚呼。

龍君待她可真好,除去沒有封位之外,比那幾位有封位的妃子年禮都要多多了。

白茸自己不在意,又大方,倒是好了在汀蘭宮做事的下人,大家都紅光滿面,每日幹活動力都足了不少。

外頭風雪呼嘯。

白茸坐在案幾旁,正繡著一件小兜,顏色是很喜慶的紅,圖案是一只小小的龍。

案幾上擺著一副沒畫完的畫。

身後房門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

沈長離回來了。他輕裝簡行,回王都後不久便來了汀蘭宮,沒驚動任何人。

他進來了許久,站在白茸身邊看了許久,白茸卻依舊沒發現,依舊在做著手頭事情。

直到他不急不緩伸出手指,指節在一旁饕餮香爐上一扣,放出一聲輕響。

白茸方才回頭。

長身玉立的青年披著雪白的狐裘,清冽的眉睫上,原本還沾著未化開的雪,如今被室內暖光一熏,都化開了,濕潤潤的,顯得整個人更加清雅秀氣。

和很多年前,她在青嵐宗驚鴻一瞥時,幾乎沒有變化。

白茸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有依舊繼續手裏活兒。

隨即,她身子一輕,卻已被他抱起,放在了膝上:“這又是在做什麽?”

“給溯溯做些衣裳。”她說。

“用不著你做。”男人冷淡的眉眼不自覺柔和了幾分,“到時候,會有許多人給它做。”

白茸揉了揉眼,困倦地說:“不做這些,我也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

被終日困在這裏,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在外給你帶了點小玩意。”沈長離也頓了頓,“可以解解乏。”

或許因為剛從戰場上回來,他身上雖然沒血腥味,那股戰場上凜冽的殺伐之氣依舊殘餘著。

幾位宮娥魚貫而入,手裏端著朱漆托盤。

都是各式各樣的珍惜寶物,隨便拿出去一件,都能被搶得頭破血流,南海的血玉珊瑚、冰晶鮫珠,巫山的月光紗……只是白茸依舊興致缺缺,甚至手中針線都沒有放下,只是僵硬靠在他懷中。

青年很自然地摟了她,拿起一個物事,隨手插在了她鴉青的發上。

原來是一支通體雪白的玉簪,雕工上成,簪尾鑲嵌著瓏海的翡翠紅玉,紋路鮮妍如血,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渾然天成的翠玉。

春如也是滿臉笑,她捧著一個花瓶,其中插著一簇嬌艷欲滴的雪絨花。

沈桓玉以前有給她帶花的習慣,他行走在外,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他覺得她可能喜歡的,都會給她帶回來。

他不知從哪裏收集了那樣多的雪絨花,花萼上懸著的露水甚至都還留存著,栩栩如生,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原本,她應該喜歡的。

只是,白茸記得這束花,沈長離曾當著她的面,把一模一樣的花送給韶丹過。

她沒接那花,順手把玉簪也摘了下來。

她溫聲細語說:“最近身子疲乏,不怎麽戴首飾。”

她也確實通身樸素,一頭鴉青的發也就是這樣披散下來,隨意挽了一個小髻,未施粉黛,身上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他興致顯然也弱了下來。

“行。”他面上笑意已經消失了大半。

“都退下。”他屏退了那些宮娥。

室內氣氛又沈悶了下下去,他顯然不悅了,可是也沒松開她,只是漫不經心握了她一小撮烏發把玩。

“可以把這個松開嗎?”她撩起裙子,指著自己腳踝上的鏈子,“摩著腳踝,實在有些疼。”

這幾月,暗衛給他匯報過不少次,她一直安分守己,安安靜靜在宮中做針線活,看看書,養養花,偶爾調香。

沈長離半晌沒說話。

隨著輕輕一聲響,她腳踝一松。

他卻也隨之彎身,撩起了她的裙角,大手握上了她的腳踝。

無數不好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她面容發白,現在……她對男人,尤其是沈長離的近身,依舊有不可名狀的心理陰影。

她沒想到,確認她腳踝狀況後,他叫人拿了藥膏過來。

沈長離親自挑出了一些白玉膏,化開,給她捏過腳踝上烏青之處。

動作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她極為不適,渾身都僵硬了。

他確似乎挺習慣,舉止自然。

做完之後,他尋帕子凈了手,隨即望向她:“昨日,孤的幕僚說,讓孤給你一個妃位,這樣,等孩子生下來,也方便封位。”

他們之間到現在都沒有過一場真正的昏禮。

之前那些宮妃進宮時,戰事也吃緊,他自然沒那閑工夫去和她們辦昏禮。

只是這一次,待一切都辦妥了,他倒是很想操辦一場,

聽了這話,白茸低垂的睫毛一顫,

她一直低著眼,甚至都沒有看他,也沒有任何喜色。

沈長離也沒料想她是這樣的反應,漂亮的眉已經擰起。

良久,他語氣已經恢覆了冷淡:“此事,等他生下來了再說。”

他心情不好,但是又說不出什麽不好,方才難得的好心情已經消退了大半,頗為不悅地看著懷中女人。

“你換了熏香麽?聞著和之前不一樣。”白茸坐了一會兒,身子微僵,主動靠進了他懷裏。

“在外行軍,不方便。”他說。

他顯然被她這個細微動作取悅到了。

他從前一直用迦南香,純粹是因為習慣。他小時,青姬在宮中燃的一直是這香。後來,他去了青嵐宗,因為不喜歡降真香的味道,這習慣便一直維持了下去。

只是,雖然暫時不用了。用久了,這香已經沾上了骨肉,很難去除。

“你喜歡迦南味道?”

他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

喜歡,他也可以繼續用。

白茸睫毛一顫,不等她說什麽。他迅速挑起了她下頜。

她要說的話很快被他吞沒在唇齒中。

沈長離比以前的沈桓玉更加強勢直接。

白茸脖頸繃直。

他修長的手指熟稔解開了她的衣物,扔到了地上,隨即把她打橫抱起,朝著臥榻方向走去。

他需求一貫很大。自從白茸懷孕後,又常在外行軍,他已經忍耐太久了。

如今孩子月份大了,穩定了,大夫說,恰當的溫存沒有問題。

白茸閉著眼,濃郁的長睫像是蝴蝶翅膀一般微微翕動,整個人都浸了一層薄汗,混雜著她發上身上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淡香,更讓他癡迷。她無力地靠在他懷中,孕後,因為保養得宜,白茸比以前豐潤了不少,看起來像是一個飽滿的桃。

他細碎的吻落在她後腰。

忽然,卻頓住了。

女人腰肢纖細,肌膚瑩白,而那一截白皙的後腰上,卻烙著一個極為刺眼的印記。

沈長離瞳孔驀地收縮了一瞬。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白茸微微喘息著,她已經回神了片刻,察覺到了不對,急忙想用手去遮掩,卻沒遮掩住,雙手都被他壓在那一雙大手中。

那印記是淡淡的金碧色,精細繁覆,陷入在她雪白的皮肉中,像是一幅美麗的畫。

她感受到身後男人山雨欲來般壓抑的情緒。

“誰做的?”他一字一頓。

她唇哆嗦著,一言不發,慌忙想拿錦被裹住自己身體。

“不說是吧?想袒護奸夫?”他冷笑,“莫非,是和陰山九郁在臥榻上玩的小趣味?身上還有哪裏有?”

“他還有族人在妖界,孤可以把他們一個個都殺盡。”

“是,奴婢以前……在王壽府上做奴的時候,被烙的,他們說,奴隸都要有這個。”那一段日子,是她最為不堪的回憶,如今,被他強逼著說了出來,不啻於重新揭開這血淋淋的創口。

男人動作頓住了。

方才,因為厭惡,他沒仔細打量,便在心中不屑斷定,定是她不檢點,曾和陰山九郁玩的把戲。

待他仔細一看。她後腰印記的紋樣,竟赫然是王府的家徽。

那竟是一個奴印。

她胸口還在不住上下起伏,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下意識護住了自己的腹部。

窗外電閃雷鳴。

她又開始有些迷亂了,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又不知要如何傷害她了。

她面容完全是一種絲毫不見血色的白,即使躺在羅被之中,整個人依舊是蜷縮著,都在發顫,她腹部已經高高隆起,看著卻極為瑟縮可憐,極端沒有安全感。

沈長離一言未發。

他陡然從臥榻上起身,披了外裳,拿起了放在榻邊小幾上的佩劍。

屋門大敞,過道上冰涼的晚風夾著夜雨,從外頭撲面而來。

白茸喉嚨發澀,也慌忙下了臥榻,追著他去了:“沈長離,你要去做什麽?”

“去王府。”他聲音又冷又澀。

“我求求你,你放過他們吧。”她扶著自己的腰,踉踉蹌蹌追著他去了過道。

“他們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按照規定辦事。”

她真的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緣故再讓任何人流血。

沈長離頓住了腳步。

夜半時分,窗外狂風驟雨,一道雪白的閃電劃過夜空,正好映亮了男人極端陰沈的面容。

宮中燈一點點亮了,提著燈的宮娥急匆匆跑了過來,紅葉和春如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帶她回宮,照看好她。”

白茸不住喘息,看著男人拎著劍的背影化作流光,消失在雨中。

這一晚,沈長離沒有回汀蘭宮。紅葉和春如被叫來,陪了她後半宿,好容易才重新哄了她入睡。

年後,紅葉給她傳來了消息。

碧翠判決下來了,卻不是貪汙,而是謀逆之罪,被判處了極刑,身首分離,死無全屍,屍身上被刻上了妖王都能收集來百家奴印,屍身被游街。

王壽則因為貪汙軍餉,被抄家,被舉家發配北海戍邊,男女老少無一幸免。

據說,碧翠死於他手,被沈長離親手割斷了喉管,睜著眼硬生生捱了三日,死狀極為痛苦。

鐘鳴鼎食,正值巔峰的王家,一夜之間,就這樣敗了。

白茸原本正在調香,聽聞碧翠死狀時,忽然喉口泛酸,忍不住吐了個稀裏嘩啦。

這段時日,沈長離再沒來過汀蘭宮。

或許,是那一晚被她身上的奴印惡心到了,沒了興致。畢竟,她對他也就這點唯一的意義了。

她手指靜靜停在腹部,鼻尖嗅到那一縷香,閉上了眼。

她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孩子。

汀蘭宮卻來過幾波禦醫,給她用各種藥草凈身,清洗腰間奴印。

只是都毫無用處。

奴印是永久的,象征身份,無法洗去,無法覆蓋。

年後,很快便又到了上元節。

沈長離不在,偌大一個宮中,滿是年輕女子,都壓抑不住玩興,白茸坐在宮中,從窗欞中望出去,能看到宮中掛了不少五光十色的燈。

白茸看到不遠處,一處院落中高高掛起一個雪兔模樣的燈,晶瑩剔透。

不知為何,她遠遠看著,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上元節,在青州,楚挽璃拿走的那一盞她喜歡的雪兔燈。

“那個方向,應是清妃宮中。”春如忙說。

“清圓?”白茸問。

是那一日,白茸在湖心亭遇到的三個妃子之一,她原身便是來自極北之地的雪兔,也是三個妃子中年齡最小的一個。

“是的。”春如笑著說,“清妃蘭心蕙質,對下人也寬厚,我上次去她個宮中辦事時還得了她親手賞賜的手釧……”

春如嘰嘰咕咕,說了她的千好萬好。

白茸默默思忖,她數了數日子,又看著自己越發隆起的肚皮,下了決定。

“你把這個給清圓,邀她今日來玩。”

白茸親自給清圓下了帖子,邀她來汀蘭宮中小酌。

翌日下午,清圓果然如約而至。

白茸深居簡出,雖然住在汀蘭宮,但是從未和其他妃子有過任何交際,也沒有妃子受邀來過她宮中。

如今一見,看似沒有什麽奢華布置,只是……清圓是個有眼力見的,她掃過宮中地毯,博古架上的擺件,室內擺設,羨慕地想,看來,王上對這一位的寵愛也不是空穴來風。

“抱歉,今日不能和你對飲。”白茸溫和地說。

她穿著一件煙羅紫長褙子,藕色的百疊裙,都是半新不舊的顏色,卻被她穿得很好看,瞧著越發溫柔娟秀。

清圓看著她明顯隆起的腹部,很是理解:“姐姐你要安胎,還是喝些滋補的好。”

暖閣中很有生活氣息,白茸做的針線活還沒收起來,清圓仔細一看,大部分是給孩子做的,還有一節腰帶,她瞧著,應是給沈長離繡的。

她視線右挪,忽然被刺了一下。

拔步床邊的長架上,掛著一件凝夜紫的袍子,沈長離平日不穿這樣濃郁的顏色,只在宮中諸如祭祀的正式場合會穿,如今卻這樣隨意掛在了她的暖閣中。

白茸不做聲,

沈長離的幾身衣物都留在了這裏。

這她今日叫春如刻意掛出來的一件。

袍子上還殘餘著一點淡淡的迦南香,清圓沒有仔細多看,白茸卻沒錯過她眸底一閃而過過的失落,心中頓時更加確定了下來。

只是清圓什麽也沒說。

“這裏居然有個寶寶。”她又看著她衣裳下的小腹,讚嘆道,“可真神奇,不知道生出來的孩子會是如何,長得會像王上還是像姐姐。”

白茸輕輕笑了笑:“你很喜歡孩子麽?”

清圓點頭:“嗯。”

白茸說:“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自己懷一個?”

她和沈長離都是高血統的妖獸,要懷孕,顯然比她簡單多了。

清圓耳尖略微紅了,雙手不好意思家絞到一起。

“可能我太醜陋或是蠢笨,不討王上喜歡。”她終於還是囁嚅著說。

白茸如今是歷過事的人,一眼差不多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喜歡他吧。”白茸笑著說。

清圓有些猶豫,她心智成熟得本來比較晚。但是,她想,她應該是喜歡的吧。

其實她沒有見過沈長離多少面。

他們族人以前過得很慘,因為天生貌美修為又低,從前兩界摩擦時,他們有許多族人被擄去了人間拍賣,仙界也有不少喜歡用雪兔當婢子的,他們族人成年後都成日心驚肉跳。沈長離上位後,將他們流落在外的族人都救了回來,並且派兵駐守在了他們領土。

至少,他們如今過得比從前舒坦多了。

因此,父母讓她進宮時,她絲毫沒有想過拒絕。

只是沈長離對她也很冷淡。他性情確實冷漠,對其他妃子也一樣,她回家省親時,家中姐妹知道她這事,都恨鐵不成鋼,說她白長這樣一副漂亮模樣,竟然讓一個人類女人把龍君給霸了去。又說她傻,至少應讓龍君幸她一次,懷個孩子,以後日子也好過得多。

白茸只是平靜看著她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清圓顯然很是羨慕她,她在這裏坐了一下午,東摸摸西看看,和嘰裏呱啦說著話,最後,才終於離開。

這一日夜裏,又下起了不間斷的雷暴雨,妖界春冬便是這般天氣惡劣,白茸已經開始習慣了

這段時間戰事吃緊,他不再有那麽多時間往返青丘和王都。

胡九和青丘眾狐,已經被圍困在了青丘足足三月,到了彈盡糧絕時候了,或許也知道之後不會再有機會,又或許是得到了上界的暗中增援,他們爆發出了極強的戰鬥力,妖兵損傷不少。

灼霜甚至不慎在前線負傷,中了一記毒刀,陷入了昏迷。

刀上猝了劇毒,妖醫仔仔細細提取了那小刀上的毒素,發現那是專針對他的劇毒。下藥之人知道他身上的多年的赤葶毒素,想用這魚腸毒引發他身上的毒素。

那是針對他的刺殺,灼霜是替他擋了這一記。

前線醫療跟不上。沈長離帶著辛雲,秘密將他送回了王都治療。

長途行軍加上連續禦劍。

如今也掩不住有些困倦了,見到紛揚而下的暴雨,沈長離忽然想起,白茸很怕打雷。

“孤回宮一趟。”他對辛雲說。

汀蘭宮,白茸正安靜坐在暖閣中,低眸在看書。

銅紋的饕餮香爐中,正燃著淡而暖的香。

是她親手調的,不知是何種香味,但很好聞,他每次聞著都覺得安寧。

奴印之事後,他許久沒去見白茸。

說不出是為什麽。

他把全幅心神都投入了戰事中,讓自己不再想這件事情。

和戰火硝煙,彌漫著獻血味道,到處都是斷肢屍首的戰場相比。

忽然置身於這一間小小的暖閣,反差實是太大。

沈長離自小經常走在生死線之中。從小睚眥必報,生性多疑,說誰都不信。

白茸給他下過毒,刺殺過他,背叛過他,背著他嫁給了奸夫。

可是白茸還是這樣安然無恙待在他的宮中。

沈長離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今日怎麽回來了?”白茸看到了他,放下了手中書本。

他看著和平時不太一樣,似乎有些疲色,而且進來這麽久,也沒有碰她,這對沈長離來說很罕見。

“回來辦些事情。”沈長離說。

他沒對她提外頭這些烏遭事情。

在白茸身側坐下或,他習慣性將手掌放在她小腹上。

沈長離之前其實沒想過要做父親。

因為血脈特別,他一直沒想過自己會和白茸有孩子。

蓋在她腹部的手是溫熱的,不覆從前冰涼。

“怎麽還摸不到胎動?”他微微蹙眉。

他也沒當過父親,沒有過孩子,之前問穩婆,穩婆說這個月份,應該已經可以摸到胎動了。

白茸低著眼:“之前動過。只是那時你不在,不趕巧。”

沒辦法。

他漂亮的眉皺得更深了,但是還是一言不發,繼續把溫熱的大掌貼在她腹部,似乎今日一定要感受到才罷休。

這一晚,沈長離也沒有留宿宮中,待她睡下後便離開了。

他離開後,白茸從臥榻上起身,換了一盤熏香。

沈長離身上殘餘的迦南香味依舊縈繞在鼻尖,腹中胎兒似有感觸,正在不安地移動,在踹她的肚皮。

她默默閉上了眼。

因為灼霜傷勢的關系,沈長離計會在王都留七日。

因為前線如今不明朗的形勢,王都也被一層頹糜之氣蓋住……甚至隱有謠言,說王上被刺殺了,如今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沈長離平安回宮的消息便像是一劑定心丸,擊破了這些謠言。

那一晚之後,他便又開始經常來汀蘭宮了,只是不再提起她腰間奴印之事,鏈子被解開後,白茸腳踝淤青還沒有消退。

沈長離每天夜間給她擦藥。

他親手來做,不假手外人,更像是一種夫妻之間的小小情趣。

這一日,他正給她輕輕揉捏著,白茸卻在發楞。

“想什麽?”他沒擡頭。

白茸像是不知道陷入了什麽記憶之中,盯著他落在她腳踝上的大手,忽然說:“九郁,以前也幫我做過。”

以前她有一次崴了腳,九郁給她上過藥,只是,他很有分寸,自然不是沈長離如今這般,那時,他甚至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她赤裸的小腿。

沈長離停在她腳踝上的手就這樣驟然頓住了。

他神情徹底涼了下去,擡眸冷笑:“最近是不是待你太好?”

被慣得無法無天了是吧?

把他和外頭奸夫比較。

“怎麽,你很懷念?他做的如何,是不是弄得你很舒服?”他手指只是稍微用了些力,她纖細的腳踝已經感受到了疼。

白茸咬著唇,一言未發,忍痛偏開了視線。

他心中憋著一股莫名而來的火氣,看向她隆起的小腹:“你是不是很遺憾,你肚子裏,懷的不是陰山九郁的種?”

她低著眼,手指放在腹部,呆呆說:“可是,九郁已經死了。”

他心中那一股無名怒火瞬時燒得更旺。

“還真是可惜啊。”他笑著說,“他死之前,你們在一起也有幾年了吧,白天晚上恩恩愛愛,你怎麽就沒給他懷上幾個野種呢?給你們恩愛留點紀念。”

“可惜現在遲了,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他冷淡的語氣中含著譏誚,“就死在你面前。”

她臉色剎時慘白。

兩人都心知肚明,都知道對方在乎什麽,傷言如刀,都朝著對方心窩戳,只想將對方刺得鮮血直流。

“你不也一樣。”她胸口不住起伏,脫口而出,“宮中那麽多女人,你每晚換不同的,不也一直沒生出孩子。”

他眸光冰冷,直直望向她,一言未發。

白茸說:“昨日下午清圓過來玩了,和我說了很久的話,她一直想要個孩子,不也沒有懷上。”

清圓?

沈長離壓根不記得這是誰,他回憶了片刻,方才記起來,是那一只來自北地的雪兔,也是被族人送入宮的。侍衛說有一日下午,她還來白茸宮中玩過。他本能不喜歡白茸和其他妃子有任何交流,只是,想到她如今無聊,他事務繁忙,陪陪她說話解乏也不錯,便也沒有阻止。

他冷笑:“她尚是完璧之身,怎麽懷?”

“她是完璧之身,生得年輕貌美,性子可愛討喜,喜歡你,又是妖獸貴族。既是如此,你何必在一個卑賤又殘缺,給人當過小妾的奴婢這裏硬耗?”

沈長離禁止宮中任何人提前她給王壽當奴的日子,也沒人敢提起。

那一瞬,她幾乎真以為沈長離要殺了她。

因為暴怒,他瞳中已經蔓延起了絲絲縷縷的血紅。

白茸微微側開了面容,繼續說:“而且,你發情期是不是快到了。”

她能感受到他這段時間的不尋常。

只是沈長離從未對她提過,也沒叫她給他做什麽。

“我滿足不了你,你很需要女人吧,需要的話便去找,沒有必要壓抑自己。”她說。

從前,不也是想找就找了。

“白茸,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他狹長的眸子看向她,那種捕食者一樣的視線死死攝住了她,“一頭只有本能的野獸?”

她胸口也在起伏,她很少這般大聲的說話,聲音都是嘶啞的,只是卻也倔強地一步不退。

窗外風聲呼嘯。

他緩緩站了起來:“我最後問你一遍,方才你說的,都是你的真心話?”

白茸不做聲,甚至偏離了自己的視線。

”好。”良久,室內響起他冰冷的聲音。

”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樣的人,這樣符合你的口味,讓你願意和她分享同一個男人。”

“擇日不如撞日,就明晚吧。孤給她一個完整的洞房花燭夜。”

他捏住她的下頜,強迫他看著她,倏爾又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你不要以為,這樣孤便可以放過你,你便可以輕松。”

“白茸,縱然孤再如何,有再多女人。”

“你也只能被關在此處,只能有我,眼裏只能看到我。”

白茸一言不發,只是閉上了眼,沒有任何挽回和後悔。

他沒走。

這是白茸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分鐘。

直到聽得他短促笑了聲。

沈長離扔下了癱軟的她,走了。

他從來不會低頭,他們之間所有的爭執,最終都會結束於這樣的結局。

聽到室內傳來的吵架聲後,外頭婢女都不敢入內,直到沈長離拂袖而去,走出了很遠,她們方才魚貫進來收拾殘局。

白茸只覺滿身疲憊,她喚春如拿下了架子上的香盒,換了香。

婢女服侍她梳洗換了衣物以後。

香味也已在暖閣中彌漫開來。

她今晚腹部的異動極為明顯,甚至開始有些疼痛,白茸忍著痛,一聲不吭,爬回了臥榻上。

沈長離真的沒有再回來了。

這一晚,她做了一個夢。

又是噩夢,或許也不算噩夢。

白茸夢到自己回到了以前,上京城的某個宅邸之中,周圍景色都很熟悉,她認不出來,但是只是覺得很熟悉。

似乎是童年時代住過的院落,雕梁畫柱,亭臺樓榭,一樁極為宏偉的大宅。

白茸從長長的甬道處走過,走來走去,似是迷了路。

她意外撞見了一人,白茸一看,是個穿著一身松松的白衣的小孩,有一頭烏黑的,及腰的長發,似乎從生下來就沒有修剪過。

那小孩跌跌撞撞朝她跑了過來,抱著她的腿。

白茸低頭一看,看清楚小孩面容時,整個人瞬間都呆住了。

和多年前,她第一次在沈家宅子裏見到沈桓玉時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鼻唇線條都要柔和些,小孩抱著她的腿,仰著臉,朝她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阿娘。”

她心口傳來一陣劇痛,痛到幾乎難以自持,已經瞬間從夢境中跌出。

白茸醒來後,一直盯著帳頂。

她發現自己的枕席已經濕掉了。

這一瞬,白茸心中,對他升起無比濃烈的恨意。

她恨這個男人。

她有生以來,從未體會過這樣濃烈的恨意。

淚水源源不斷從眼眶中流出,她用手背去擦,也擦不幹凈,只能由著它流下。

……

離開白茸的寢宮之後,沈長離沈著面容,顯然心情極差。

他叫人去查那個叫做清圓的小兔妖。

白茸與這些妃子有往來他隱約知道,卻不知道她和誰有過這樣的交情。

很快便查了個底朝天,只是見過兩次而已,他冷哂,白茸看起來確實很喜歡她,只是見過兩次,便開始願意與人分享自己男人。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也很是陌生。

他的底線,什麽時候被一個女人拉到了如此地步?

或許因為她腹中沒有出世的孩子,對她的容忍度變高了太多。

自小他要什麽都能得到,沒有嘗過求而不得的滋味。

因此傲慢,自尊極高。

又沒有情絲。

他不承認自己會愛哪個女人,這女人還是白茸,一個他從第一眼開始便看不起,甚至還背叛他的女人。

既白茸願意如此,他滿足便是。

這段時間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實是過多,才助長了她的傲慢。

“去安排,把圓房禮放明日晚上。”他吩咐侍從。

清圓原本正在清荷宮中百無聊賴的踢毽子,宮中忽然過來了一列侍衛,穿紅戴綠,手中托盤上放著賀禮。

清圓得知今晚便是她遲來的圓房禮時,整個人當即都有點頭暈目眩,像是忽然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大禮給砸傻了。

沈長離黃昏時便來了,依舊是一身便裝,打扮很簡單,似是剛從外頭辦事回來,烏黑的發束了起來。

得知消息之後,清圓在寢宮中換了許多身衣服,最後也沒有定下來,只是簡單穿了一身紅衣,她精心調制了妝容,雙頰生暈,像是個小兔子。

室內早早被布置好了,完全是洞房的制式。

她畢竟還是個少女,坐在繪著並蒂蓮的軟被上,只覺得雙頰燒得慌。

沈長離沒坐下,他仔細打量過她的面容,忽然笑了一下:“她如何這般喜歡你。”

清圓楞了一瞬,方才想明白,沈長離指的她是誰。

是白姐姐。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圓房禮,如何會忽然提起白茸。

只是,她入宮的時候,父母便一而再再而三交代過她。她進宮不是為了愛情,是為了報恩,是為了族人,目的是讓他開心便好,一定要體貼禮讓,絕對不能爭風吃醋。

清圓小心翼翼問:“王上,白姐姐知道,您今晚……來了我這兒嗎?”

他笑了笑:“自是知道。”

他看似在笑,其實眼睛沒有笑。清圓知道,她心中忽然有沒來由的失落。

她垂下脖頸,輕聲說:“那不然……王上今晚還是去陪白姐姐吧,她懷著孕,總是需要多多照顧一些,定然也是希望王上陪著她的。王上畢竟只會在王都待七日,便又要去前線了,每過一日便少一日。”

沈長離清俊的眉眼卻沈下,銜起一絲冷意:“沒必要提那掃興的東西。”

桌上擺著上好的女兒紅,是她出生時埋藏在樹下的,之後陪著她一起嫁入了妖王宮。

清圓給他倒了一盞酒,見他喝下,心中很是歡喜,便也拿了個小酒杯和他對飲。

幾盞酒下去,清圓不怎麽喝酒,酒量很小,站起身來的時候已經開始飄飄然了,整個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她雙頰酡紅,忍不住看向了身側男人。

沈長離沒有醉酒的意思。

軟榻上,錦被下鋪著潔白的褥子,清圓小心瞟了那處一眼,只是,她到底是個薄臉皮的少女,見他遲遲沒有動作,也不敢主動做什麽。

她心中很是甜蜜,沈長離可以陪她對弈、共飲,她已經有點飄飄欲仙的快樂,仿佛這些都是偷來的。

他握著那酒盞,把玩了一瞬,忽然想起白茸暖閣裏有一個花紋一樣的,只是上次被她不小心砸了,她懷孕後,他也不在她宮中喝酒。那酒盞便一直擱置了,上次她主動拿出來給他斟酒,卻不慎笨手笨腳摔破了。

意識到自己心中還在想著白茸,他心裏陡然浮現出一股郁躁。

都是女人,又有什麽區別?

既是白茸自己要求的,他又何樂而不為?

夜半的時候,清圓站起身,小聲說她頭似乎有些暈,她站起來時,身子卻忽然一偏,隨後,便低低驚呼一聲,朝他的方向忽然載倒了過去。

外頭風雨忽然打了進來,一陣雷鳴聲轟隆隆過去。

清荷宮外忽然起了騷動,有大聲呵斥的聲音,還有就是銅環扣門的聲音,混雜著女人的叫聲。

春如一頭一臉的汗,聲音都帶著哭腔,她跪在宮門前,邊撞門邊大喊:“王上,白姑娘發作了。”

……

沈長離得知消息時,她已經開始發作了幾個時辰,如今厲害了,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比預產期要早了一個多幾乎兩月。

他沒穿外裳,沈著面容,徑直從清圓宮中疾步出來。

清圓慌慌張張,頭發都沒系,穿好了衣裳,也隨著他一起往汀蘭宮走。

汀蘭宮全宮都燈火通明。

”王上,您不能進去。”門口有兩個產婆一直守著,攔住了他,“夫人現在開始生產了。”

男人不能旁觀生產,血汙太重,也怕沖撞。

只是這話對沈長離毫無意義、

他細長的手指間,清透如雪的劍鋒一閃而過,緊閉的大門已經被一分為二。

那婆子嚇得臉色慘白,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夜風吹動了他的衣袖,那劍氣凝成了實形,化為了一把清透的長劍,沈長離拎著劍闖入了汀蘭宮中,壓根沒人攔得住他。

白茸的暖閣中擠滿了人。

他一眼看到她。

白茸閉著眼,正在痛苦地呻吟,雪白的寢衣下擺已經被血染紅了。她額上和鼻梁全是汗水,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只是憑借本能在呻吟。

紅葉跪做坐在她身邊,滿頭滿臉都是汗,手指間夾著銀針,正在飛快下針。

春如還在不住抽噎,她一邊面頰上都是淤青,被清荷宮的守備打的。

沈長離沈著臉,他手中劍還沒放下,問春如:”說,今晚為何會忽然如此?”

春如嚇壞了,抽抽噎噎說:“那日王上和白姑娘吵過架離開後。她整宿都沒睡,一直默默流眼淚,今日白日,怎麽勸也不吃飯。”

“然後……她又得知,您夜間去了清荷宮,要和新妃行圓房禮的消息……”她聲音越來越小,音量越來越低。

“說!”

春如被嚇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然後,然後姑娘就說他今晚估計是不回來了,就自己歇下了,卻也一直沒睡著。”

“晚間姑娘睡不著,就去了園子逛,然後瞧到了外頭的紅幡,說自己這輩子,好像還沒有過,那邊……好像有幾個清荷宮的婢子在聊天,說王上和清妃恩愛得很,說什麽不知清妃第二日是否還能起來……”

撞上沈長離的眼神,她徹底哭出來了:“姑娘回房之後什麽也都沒說,歇下了,直到亥時,忽然就開始肚子疼,疼得不行,就,就發作了……”

沈長離面色陰沈得像是要落雨。

不是白茸自己叫他去臨幸清圓的?

如今做出這般模樣,又算什麽?

紅葉滿頭大汗,她也不明白,白茸情況為何忽然惡化得如此厲害。

明明之前把脈時,情況一直很好,她身子仿佛在一夜之間忽然就虧敗了下去。

莫非精神刺激影響真的這般大?

“可能不,不行了,出血太多了。”因為緊張,紅葉聲音都開始變形了。

白茸之前已經有過一次大出血,差點流產,被保了下來。

沈長離面容極沈,一句話也沒說,他扶起了臥榻上的白茸,手掌貼在她的後背,把自己的靈力灌了進去。

他心中一涼,迅速感覺到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身體竟然已經壞到了這種程度,像是一座已經瀕臨腐朽的空中樓閣。

“不管孩子了。”他說,“全力保她的命。”

幾個妖族穩婆都驚住了,畢竟,白茸腹中,是沈長離目前唯一一個血脈。

她們心中其實都覺得,這種低賤的人類,還有過在外頭當花娘當奴婢的劣跡,以後也難當小皇子的母妃,死了便死了。

若是這種時候全力搶救孩子,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保下來。

“把孩子拿了。”他聲音沈下去,“聽不懂?”

紅葉不敢動手,沒人敢動手。

沈長離眸底蔓上了血紅,他自己拿起了劍。

那孩子在汲取她身上的力量,方才,沈長離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或許是意識到母體將盡,它在瀕死掙紮。

他要用劍氣強行打掉白茸腹中的孩子。

這些產婆都沒想到他這麽瘋,都驚呆了。

“龍君,已經遲了。”一個一直在探白茸脈搏的產婆急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大喊,“拿掉孩子也遲了。”

止不住的鮮血,不斷從她的身下湧現出來,她的衣裙,床褥,全都被染紅了。

人類的血是那樣刺目的紅。

沈長離割破了自己手腕,給她餵血,可是,這一次,已經毫無用處。

他沒穿外裳,披散著烏發,暖閣中燈火搖曳,被陰影一照,那張俊美的面容顯得無比陰沈。

清圓一直緊緊跟著他,只是不敢進去暖閣,只在外頭候著,看著裏頭一盆盆血水端出來,她也被這一幕嚇得六神無主。

白茸慘白的雙唇緊緊閉著,她一直沒有睜開過眼,沒有半點生氣。

沈長離不住地給她施咒,用上了他知道的所有咒術,想吊住她的命。

只是沒有用處。

隨著出血越來越多,她氣息微弱了下去,甚至已經開始靈力外洩。

這是修士瀕死前的癥狀,體內丹田破碎,靈力外洩。

他強行將她的靈力壓了回去。

白茸軀體承受不住,她蒼白的面頰上,已經開始蔓延出細細的血色紋路。這是靈氣過載,即將爆體的征兆。

“王上,不行,沒用了。”不知是誰在喊。

“孩子……孩子生出來了。”

她渾身抽搐,似是終於用完了最後的力氣,宛如回光返照,那一雙桃花眼忽然睜開了,睫毛顫抖,睜得大大的。

像是看到了沈長離。

他壓扔掉了劍,走上前。

手腕還在汩汩往外流血,眸底都已經蔓上了一層不正常的血紅。

白茸看到他了,可是一句話也沒說。

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光華一分分暗淡下去了。

”白茸。”她聽到沈長離的聲音,在叫她,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只是,隨著意識一陣陣模糊,她不住念頌著離魂咒,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了。

原來這便是靈魂回歸自由的感受。

不像之前被火灼燒那般痛苦,輕飄飄的,很舒服,很自由。

像是化成了風花,飛過大河山川,徹底與九霄同在。

……

清晨。

白衣男人跪坐在她的臥榻邊,依舊握著她垂下的手。

他的衣袖,衣角都沾滿了鮮血,被染得通紅。

沈長離靈力超絕,也就是仗著這樣超絕的修為,方才持續了一夜荒唐的行為,不斷給她輸血,輸靈力。

“王上。”有妖醫終於看不下去。

“夫人……已經去了。”

這一瞬,他瞳孔中驟然爆發出一股極為可怕的煞氣,那妖醫喉嚨被劍氣割開,鮮血汩汩流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沒有哪個不識相的還敢繼續上前。

沈長離跪坐在她的榻邊,手指第一次和她十指相扣,糾纏在一起。

他低了頭,撬開了她的唇,她的唇齒都是冰冷的,齒關彌漫著一股血腥味,他從沒這樣溫柔地吻過她。可是,無論他如何再如何挑撥,她都不會給出回應了。

她的身軀已經冷了。

高高隆起的腹部也癟下來了。

那孩子化回了小龍模樣,滿身都是銀色的鱗片,和他幼年時生得一模一樣,因不是卵生,而是從一個人類女人腹中出來的,較尋常幼龍羸弱不少,它身上還黏著破裂的羊水,似乎也已經沒了氣息,暗金色的瞳孔依舊被一層薄膜覆蓋著,在爆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後,就再也沒了動靜。

冬日天氣嚴寒,他的半顆內丹還在她體內,加之他一直沒有停下給她輸送靈力。

過了兩日,白茸的屍身沒有變色,依舊和活著時的模樣一模一樣,甚至比活著時的模樣還要更加安寧。

汀蘭宮變故迅速傳開來。

留守朝中的妖臣都趕了過來,在汀蘭宮外站了黑壓壓一片,只是都不敢進殿,只敢在外頭候著。

“好像是……養在汀蘭宮中的那位去了。”這些人不敢說她至死也只是個沒名分的奴婢,只敢含糊用這樣的代號提起來。

“據說是難產了。”

“那生下的龍嗣還活著嗎?”

“正在救著呢,據說是個死胎,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天空黑沈,依舊在不住落著雨。

壓根不似黎明。

昔日溫馨的暖閣如今空無一人,陽光照不進來,他抱著她已經不再柔軟的身體,像是待在一個死氣沈沈的墓穴。

沈長離手指和面頰都沾上了斑斑血跡,烏發披散在肩上,而那雙眼,瞳孔已經變成了獸瞳形狀,卻依舊是血紅色的,看著魔氣森森,乍一看,宛如惡鬼修羅。

辛雲得知變故,迅速和華渚宣陽從青丘前線趕了回來。

沈長離還在汀蘭宮中,辛雲帶著他們破開了沈長離設下的結界,強行闖了進去。

殿中蔓延著極為濃郁的血腥味,夾雜著一股魔氣。

追隨沈長離這麽久,他們都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

他甚至還未松開懷中女人的手,對周圍一切置若罔聞。

“王上,節哀順變吧……”辛雲輕聲說。

他只是粗通藥理,但是一看這樣子,便明白了,她是真的已經去了,便是大羅神仙再世,也已經救不回來了。

果真,用人類的肉身凡胎兒孕育龍類的孩子,還是太勉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