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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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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欲

淩晨三點的飛機落地港城,一場雨澆在廊橋上,又淋過候機廳巨大玻璃窗,斑斑水痕,密密麻麻,模糊著人的視線。

旅客停在窗前看這一場聲勢浩蕩的雨,裴之聲沒有為這一場雨停留。

銀灰賓利已在機場外等候多時,隔著老遠的距離,司機就認出了裴之聲,迅速打開車門。去西北小城不過七天,這位年輕總裁臉上的肅殺氣息更重。

裴之聲跨步進車,撣了撣襯衫上的雨水,冷聲吩咐道:“回海晏灣”。

海晏灣是港城三大富人區之一,坐落在孤霞山半山腰,港城富饒風光、霓虹夜景都盡收眼底。

裴家的豪宅正居其中,總共五棟別墅,百年前布的風水局至今未破。

港城的後起之秀試圖找到當年為裴家布風水的大師後人,但那大師在完成裴家這一單後就徹底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出山,就連後人也無影無蹤。

近年來,倒是有打著大師後人旗幟的風水師,但都被富豪們加了黑名單,真正的大師,無需名頭,門外自有虔誠信徒相邀。

裴之聲不信這些,把成就與失敗歸結於鬼神之事,對他而言是一種能力的侮辱。但有的時候,他不得不信。

尤其是——裴父裴汶永病危之際。

豪門最忌掌權人突發意外,權力的交接必然涉及派系鬥爭,全身而退幾乎不可能,何況還是裴氏這樣的大家族,一旦沒了主心骨控制局面,那就得改天換日了。

從機場到裴家主宅一個小時的車程,路途遙遠,風雨更甚,手機振動不止不歇。

越是這種時候,裴之聲反而越鎮定。他的眼皮子已經熬出了三層褶,疲憊至極,腦子卻在不停運轉著。剛才給他打電話的幾個人,分別有他的大哥、二姐、堂哥以及各種叔伯、阿嬸。

每個人似乎都想趁他連軸轉之際,窺探出一些裴汶永的私事。與外界傳言“裴之聲不受裴家重視”截然不同,他們都默認,裴之聲才是最受裴汶永信任的人。

既然如此,裴之聲當然不會辜負裴汶永的信任。

“裴總,到了。”司機替他開了車門。

閉目養神不過幾分鐘的男人再度睜眼,眼底清明一片。

一把黑傘撐在頭頂,裴之聲接過,一步步朝家宅走去。面前的豪宅燈火通明,隱隱透著些中式奢侈感,就是這漫天雨霧,讓他看不真切。

大門緩緩開啟,裴之聲垂下雙眸,避開客廳過亮的吊燈。

一排又一排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女人肅立。

“阿聲。”

“老三。”

“三少爺。”

“三弟。”

他看見不斷有人張口,給他讓路。

坐在沙發上的,是他的近親,而此刻,那些望向他的眼睛都藏著各自的謀算。

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裴之聲什麽也沒說,沈默著上了樓梯,留下眾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面面相覷。

“阿聲,父親說了,沒他允許,不可以上樓。”裴志興拉住裴之聲的胳膊,無框鏡片下的一雙眼溫柔似水,儼然慈愛兄長的模樣,“你連夜趕回來也累著了,要不先休息下吧。”

說完,也沒等裴之聲回話,就吩咐仆人去給裴之聲泡茶。

裴之聲看也沒看他,甩開裴志興的手,“不好意思大哥,阿爸需要我,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兄弟情深。”

一句“阿爸需要我”,讓大家的心思又拐了好幾個彎。

連那位常年跟在裴汶永旁邊的助手何言也讓給裴之聲讓了路,他只以附近幾人能聽到的音量提醒了裴之聲一句,“裴董不得受氣。”

裴之聲淡淡道:“明了。”(明白)

他踏過那繡著百鳥朝鳳的絲絨地毯,步步走向被保鏢層層圍住的臥室。

臨近那扇門,保鏢示意他張開雙臂。

“怎麽?要搜身?”裴之聲戲謔道,“阿爸是怕我弒父?”

保鏢不語,只堅定地擋在門前。

裴之聲懶散伸直雙臂,任由保鏢的檢測儀器在身邊掃了一遍又一遍。

“裴少爺,請進。”

裴之聲理了理襯衫,終於邁進這扇裴汶永花了七位數高價拍下的清代手工巨匠傳下來的雕花桃木門。

裴汶永曾說過,門是守護他的最後一道防線。

而現在,裴之聲踏過了這條防線,一進去,就把何言的叮囑拋在了腦後。

“仲未死?”(還沒死?)

裴之聲小時候很好奇這間臥室到底是什麽樣的,聽說光是鋪這層地板都花了一年時間,更別說裏面家具的配置、風水局的設計。可惜,再精心設置的風水局,也抵不過天降橫禍。

而現在,當他真正進到了這裏——裴汶永一生守護的私人領域,目光卻只聚焦在床上年過花甲的老人身上。

裴汶永吸著氧,眼珠子緩緩轉向他,輕輕咳嗽了幾聲,連說話也沒什麽力氣。

在一旁守著他的,是他的現任妻子,只比裴之聲大五歲的港城著名模特,莉絲張。

“聲仔,讓你失望了。”裴汶永瞳色太黑,年輕的時候有雙鷹一樣的眼,現在,這雙黑瞳卻泛著死氣,“你很想我死?”

裴之聲順手把他書桌旁的椅子拖到床邊,坐下來,雙腿交疊,好不愜意,“當然不想。阿爸,你咁惜我,我點會望你死。”(你這麽疼愛我,我怎麽會希望你死。)

裴汶永嗓子似乎被連天連夜的高燒燒毀了,嘶啞難聽,他費勁地吐出幾個字,“聲仔,你知我最看重你。”

“我知,我點會唔知。你不僅最看重我,也最想我死,既愛我,又恨我。”

“你何嘗不是?”

父子倆相視一笑。

“莉絲,你出去先。”裴汶永說。

莉絲張向來溫順聽話,她起身捋了捋裙擺,和裴之聲點頭示意後,便出了門,沒有多說一句話,裴汶永就喜歡她這點。

等到房間裏只剩他們倆,裴之聲才收斂起吊兒郎當的模樣,沈聲道:“恭喜,你的目的達到了。”

裴汶永成功把裴之聲架在火上烤,以此來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被兒子輕而易舉點破,裴汶永也不在意,他轉頭看向窗戶,窗簾緊閉著,透不進一絲外界的氣息,“下雨了?”他問。

“嗯,很大的雨。”裴之聲說。

“讓我看看。”

裴之聲走過去,拉開窗簾,被雨幕遮住的港城夜景更顯朦朧。

“聲仔,還記得你被接回裴家,也是一個暴雨夜。”

“是嗎。”裴之聲雙手插兜,立在落地窗前,“不記得了。”

裴汶永目光緊鎖住他的背影,“那會兒,你又瘦又小,營養都跟不上。而今你,終於長成了我最期待的樣子。”

“多虧阿爸培養。”

“嘴上說著感謝,心裏怕是恨透了我。”裴汶永自嘲一笑,“你走到今天,都憑自己。只是我永遠忘不了,你第一次看到這棟別墅的眼神。”

裴之聲側轉過身子,唇角勾起來,模樣溫柔,“什麽眼神?”

“無欲。”

裴之聲被接回裴家時不過七歲,上小學的年紀。

他明明沒念過書,言行舉止卻頗有禮數。後來裴汶永才知道,這些所謂的禮數是一層厚實的保護罩,他把那個游蕩在外多年的小男孩包裹起來,免得被四周惡意的眼神刺傷。

他從被接回裴家那刻,就跟裴家所有同輩人都不一樣。

裴汶永理解他幼年吃過的苦,但並沒有讓他在這水深火熱勾心鬥角的豪門紛爭中獲得任何喘息的機會。

從回到裴家開始,裴之聲就註定過不了平靜的生活。

但讓裴汶永驚訝的是,裴之聲超出常人的意志力和生命力。

哪怕被人捉弄,迷失在叢林,毒蛇攀上他的腿,他也能精準地掐住蛇的七寸,趁著毒發前給自己註射血清。

以前裴之聲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想置他於死地。從底層到豪門少爺,即使小說裏麻雀變鳳凰的橋段在他身上上演,他也沒讓自己沈淪於這奢華天地。他沒貪求什麽,知足,且自控。

他以為這樣,就能避開內部派系鬥爭。

比起榮華富貴,他更想在這個世界活得久一點,久一點,才能見到他想見的人,這是一個小小的約定。

天不遂人願。

越想得到的越難得到。

裴之聲明白了,原來裴家忌憚的不是欲望,偏偏是他的“無欲”。

沒有欲望的人,最不受控制。

“所以你要讓我有欲望。”裴之聲說。

一聲驚雷落下,裴汶永活動了下僵硬的手指,“有了欲望,你才會爭取自己的東西,你只有爭取到了,才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這一點,你現在該明白了。”

“可是阿爸,你好像從來沒弄清楚過一件事。”裴之聲緩步上前,雙臂撐在床上,俯視著這位年邁到,臉上不覆往日英俊的父親,“沒有人能完全失去欲望。”

裴汶永頭一次感受到這麽濃烈的壓力,他沒有吭聲。

裴之聲又壓低了身子,直視裴汶永的雙眼,嗓音低而緩,“有沒有一種可能,無欲只是因為,不在乎。”

裴汶永重重喘了口氣,氧氣罩布滿了白霧。

裴之聲垂下眼皮,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他一半臉在明,一半在暗。

“我不在乎你們裴家的死活,所以,你永遠控制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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