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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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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

這個世界為什麽是這樣的。

好巧。裴之聲也總是被這個問題困擾。

他總是聽到人們評價一個人,他是個好人,他是個壞人。他以前是個好人,現在變壞了。他其實很壞,但也做過好事。

怎麽可以那麽輕易地將好與壞完全割裂?那十九歲的他算好人還是壞人?他沒法得知。但眼前崩潰哭泣的少女,一定是他見過,最純善的女孩。

他怎麽跟言笑說的。

他要保護她。

於是此刻,夕陽餘暉都要散去,他面對女孩的控訴卻無動於衷。他應該安慰的,再誠懇道歉,話到嘴裏卻凝固。

女孩哭累了,顫抖著起身,腿腳酸麻,一時動彈不得。

裴之聲握住她的手臂,“等會再走,先去臺階上坐會兒。”

他知道女孩愛幹凈,在臺階上鋪了好幾層紙。

季如煙坐著揉腿,忽而聽見身旁少年問:“還想吃鹵雞爪嗎?”

肚子代替女孩作答。

少年笑了,“等我一會兒,就十分鐘。”

“你——”季如煙叫住他。

“怎麽?”少年回頭,淤青的嘴角和額頭也沒讓他的俊氣消減半分。

“你受傷了,還是別走動了。”

“小傷,不影響餵飽你的肚子。”

他跑遠了。

後來的很多年,季如煙都記得那條黃昏窄街,香樟樹下淩亂地擺放著一輛輛陳舊自行車,少年跑得急,不小心碰到其中一輛,連帶著倒了很多,他慌慌張張地把車子重新扶起來,又聽見居民樓上傳來的抱怨聲,“小夥子看路啦!別把我車摔壞了!”

“抱歉抱歉。”

不知怎的,季如煙忽然笑了。

裴之聲在第九分鐘三十秒的時候回到了季如煙的身邊,腿長就是好,一次能跨四個臺階,他就著鋪滿塵灰的臺階坐下,把濕紙巾丟到季如煙懷裏,“擦手。”

鹵味的香氣鉆進季如煙的鼻尖,她咽了咽口水,“這是王阿婆那家的嗎?”

“對,之前跟言阿姨一塊兒去買過,她說你最愛這家。”

裴之聲理出一個小塑料袋,“骨頭吐這兒。”

“嗯。”季如煙啃著雞爪,剛才還憋屈的心情緩和了不少。

這時,一只小黃狗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眼巴巴望著他們。

“阿聲,那兒有只小狗。”

裴之聲朝小狗晃了晃手裏的骨頭,“汪汪,過來。”

小狗似是被骨頭吸引,一瘸一拐地過來了。

“它好像怕人。”

裴之聲把骨頭丟到它面前,“看它的腿,說不定就是被人給打折的。”

“啊?為什麽要打它?”

“人壞起來做什麽事都不稀奇。”裴之聲側過頭,夕陽照得女孩耳朵上的絨毛,溫溫黃黃的,他湊近了,用氣聲說,“也許是它想逃跑,就被主人把腿給打斷了。”

他如願以償地看見女孩脖子上泛起雞皮疙瘩。

真是惡劣。

女主卻轉過頭和他對視,眼裏的底色是純白,“你剛才也怕我跑掉,那你是不是也想打斷我的腿?”

於是惡劣被純白壓制。

他避開她的眼神,“在你眼裏,我是這種人?”

“可是你剛才真的很兇。”少女白皙的手指沾了鹵汁,點了點自己的下巴,繼續控訴,“這裏被你捏得很痛。”

裴之聲裝作不在意,伸出一指,抹去她下巴殘餘的鹵汁,“那對不起,不會有下次了,我就是害怕你——”

“你被拋下過嗎?”

好問題。裴之聲笑了,小黃狗啃完骨頭又離他們更近了一步,他繼續丟骨頭,說話的語氣柔和了許多,“很多次,你想聽哪一次?”

季如煙楞了下,“算了,我不聽了。”

“嗯?”

“我爸常說往事如煙,所以我叫如煙。無論過去你被誰拋棄過,我不會拋棄你,只要你——”

“只要我?”

少女太容易臉紅,明明不是熾熱的盛夏,額頭卻湧出細密汗珠,“只要你不拋棄我。”

“這只小狗,你想救嗎?”裴之聲岔開話題,“它好像對我們卸下防備了。”

“當然。”季如煙說,“我們把它送去治治腿吧。”

“治了以後呢?”

“我、我媽媽怕狗,所以家裏沒法養。”

“那你要拋下它嗎?”

季如煙陷入沈默。

“如煙。”他出奇溫柔,“承諾太容易了,上下嘴皮一碰,什麽話都往外說。也許當下那刻,說者有心,聽者用心。但過了那刻,現實總會有給你一點教訓,讓你知道,這世間的承諾,有多動聽,就有多傷人。”

他在用一只小狗的經歷,親自教她,不要許諾。

“阿聲,你是不是還是不信我?”

“如果我不信你,我不會跟你說一句話,對我來說,與人交際是浪費時間的事情。”裴之聲把她吐完骨頭的口袋系好,又抽出濕巾來仔細擦拭她的手指,他垂眸的樣子,莫名虔誠,仿佛不是在擦拭沾滿油膩的手指,而是在替一尊觀音拭去塵埃,“我珍重你,也珍重你說出的每一句話,但人啊,總是自私,總是需要自我保護,才不至於——”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語,“陷得太深,一塌糊塗。”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你的小腹,是不是傷到了?”

裴之聲噗嗤一笑,“你總是很關心我的小腹。”

季如煙臉一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傷到了,晚上得回去抹抹藥膏。”裴之聲站起來,朝她彎腰,“走吧,我們回家。”

季如煙扶著他的小臂起身,“那你有需要幫忙的,就叫我,這兩天爸爸不在,不然他還可以幫你上藥。”

“那可不行。”裴之聲說,“男女授受不親。”

“你這時候又知道授受不親了,掐我下巴的時候怎麽——”

“誒誒誒,往事如煙啊,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你要實在氣不過,掐我也行。”裴之聲把下巴湊過去,“來,掐重點。”

“之前不見你嘴皮子這麽溜,果然你都是裝的!”

“如煙,你也是。”裴之聲說,“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同類。”

毫無邏輯的一句話。

只有季如煙聽懂了。

從日落到月升,他們並肩路過萬家燈火。

就這樣,相伴著,走了很多很多年,直到分叉路口,直到一個雨天,直到說出那些絕情話,直到沒了彼此的消息。

風雲變幻,落花一瞬,一期一會。

人間的聚散總是無常。

後來的某個初春夜晚,季如煙路過那條窄街,香樟樹還是那麽密集,自行車被共享單車替代,瘸腿的小黃狗已經死了很久,她看著它咽氣的。居民樓裏的飯菜香變了味,炒菜翻鍋的聲音也淡了。曾一起坐過的臺階拆掉了,那一片地改成了停車場。

裏面停著很多車。

回憶倒是不知道該停放在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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