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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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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玉門關外,一處黃沙夯築的高坡上,數道黑黢黢的人影在馬上遙望夜色下無邊闃靜的敦煌郡。

為首之人勒馬坡上,一身雲紋藏青錦袍,臂上暗繡的四爪龍紋在幽光中隱隱浮動。

一小簇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來人下馬屈膝半跪,稟道:

“殿下,敦煌郡城門關閉,全城戒嚴已三日,無人能出入。承義公主帶著數千人馬,三日前已往長安去了。”

風沙滾滾,李曜瞇起了眼。

他來晚了一步。

她定是在三日前出城的那隊人馬裏。李氏將她帶走挾持,以她之名發動兵諫,往長安逼宮。

他前世守了一輩子的秘密,今生的百般謀算,都落了空。

李曜絞動馬韁,緩緩在腕上勒緊,青筋自手背蜿蜒暴起,如臂走游龍。

昔年流落在西域的吳王遺孤,始終是皇位上懸著的一柄利劍。因事關皇位正統,他的父皇為了江山穩固,未免夜長夢多,不惜一切要將那遺孤找出來,殺死。

父皇收覆西域的初心,便是找到吳王遺孤,永絕後患。

前世,他最先找到了她,他認定這是上天的緣分。

他費勁心機將她從西域帶回長安,安置在宮中,掩蓋這個秘密。以天子之權,想要予她一世安穩榮華,卻豈料一次一次事與願違。

他一直記得他忍痛下令封禁明霞宮時,那道血紅的宮門在他和她之間合攏。

他在外頭,她在裏面。

越來越小的罅隙間,她想要奔出來卻被一旁的內侍制住,跪在地上聲嘶力竭朝他哭喊,連連喚他陛下,說她知錯了,說她不想被關在宮裏。

而他只是背過身,鑾駕起,消失在閉闔的宮門外。

只因在李氏重提舊案,聲稱吳王遺孤尚在人世之後,朝野震蕩,逆黨蠢蠢欲動。心腹都勸他,吳王遺孤一日不除,朝中一日難安,紛紛以死相諫,要他將她殺之後快,斬草除根。

可他要保她,除幽禁看守之外,再別無他法。

她自此與他一步步離心,恨他入骨,連一面都不願讓他見,最後逃出宮外,在雷音寺為了救一個人而一箭穿心死去。

今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肯原諒他,一次次逃離他的身邊。

直到她重病在身,才肯為了交易瞞著他,答應和他成親。

他想著,只要帶她回長安,定能治好她。她會是他的皇後,他會彌補前世對她的虧欠。

待他調集兵力,千裏奔襲,從高昌趕至玉門關,人已走了三日了。

這一世,他還是沒能護得了她。

李曜閉上了眼。

好像這是對他前世所為的懲罰。她永遠都在離他而去,而他,永遠都只差一步。

“去長安。”李曜沈吟良久,忽然睜開眼。

“殿下……”親衛一驚,猶豫道,“探子來報,京畿幾名藩王已悄然動兵,不日便會趕到長安與李氏會和。以我們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那幾路人馬抗衡……”

他們的殿下之前拒絕了隴西貴族的嫁女之請,前後皆無援兵。即便他們兵強馬壯,能征善戰,要匹敵數以十倍的兵馬,亦是難事。

李曜勁臂一揚,親衛便噤了聲。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應是在此處切斷敵軍後路,養蓄精銳。

他和他的人本就不在長安,身在西域,坐山觀虎鬥,看諸位皇子兵荒馬亂,待硝煙散盡,多敗俱傷,他再回長安收割,才是上上之策。

可他不能放棄今生和她最後和好的機會。

他是大梁皇子,未來的皇帝,只有他可以去救下她。

只要此局未了,他還不算落敗。她仍會是他的。

李曜眸光灼灼,一縷微茫的執念如荒草中燃起的星火,剎那燎原。

***

敦煌郡,官驛。

洛朝露從巨大的疼痛中驚醒,周身冷汗淋漓,鬢發黏濕,心頭狂跳。

她夢見自己在一片迷霧裏來回轉桓碰壁。四面都是高高的宮墻,透著暗暗的血色,一眼望不到頭。

她踽踽獨行,望見洛襄的背影就在前方,她趔趄追去,一遍又一遍喚他的名。

他始終沒有回頭,最後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大霧之中。

洛朝露醒來的時候,大片的淚沾濕了衾枕,微弱的喘息聲回蕩在空曠的房間。

又一陣劇痛襲來。

她痛得意識模糊,掙紮著想要從榻上起身。

一只清臒幹瘦的手擡起她的臂,按回來了衾被之中。

朝露擡眸。朦朧的眼簾中,看到一張耄耋老者的臉。他坐在她榻前,正在將一根極細的針刺入她的脊骨。

“姑娘莫慌。就好了,就好了啊。”他溫聲道。

朝露心知,那便是來救治她的漢醫了。不是說在長安嗎,如何來了敦煌郡。

她痛得快要昏死過去,面上是紙一般的慘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紅印子,刺破皮肉。

“死不了,死不了……”老者似是在安慰她,說話轉移她的註意力,“姑娘是草原上的兒女,生命力頑強,不會輕易死去。只消再忍一忍,忍一忍……”

見她疼到咬破了嘴唇,鮮血溢滿煞白的唇瓣。老者熟稔地拿出一塊錦帕,讓她咬在口中,以免再咬破舌頭。

老者輕搖羽扇,晃了晃頭:

“姑娘別怕,老朽從前,連喝了斷魂酒的孕婦都救活過。當時那胡女身懷六甲卻身中劇毒,老朽硬是用針灸催產,將那女嬰提前生了出來,活蹦亂跳的……”

他長嘆一聲,憶及往事,滿是皺紋的眼角微微一翹。

朝露隱約記得,李氏當日說的是她曾有一故人,想為夫君殉情,後來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不忍求死,靠得就是眼前的漢醫續命產子。

如此,與漢醫此刻口中所言相符。

朝露心頭一動,喉間如火燒火燎,嘶啞的聲音問道:

“敢問,那名女子產下女嬰之後,身在何處?”

老者垂頭嘆息,拍了拍膝蓋,目露哀色:

“數月來,她以強大的意念撐著一口氣,拼盡全力生下了女嬰,已是油盡燈枯,加之她並無求生意志,很快便逝去了。”

朝露垂眸。

毫無求生意志,就這樣逝去了嗎?不知為何,她聽到此話之時心口如同被人揪住一般難過。

父親死去,母親毫無求生意志殉情。

她為那個女嬰感到難過,一出生就沒有了父母。

“老朽這輩子沒見過像她這般美麗的女子啊。嘶——”他不由凝神左右細看朝露一眼,捋了捋長至胸前的白須,“姑娘,你的容貌倒是像極了她。”

“你可是她什麽人嗎?”老者白眉蹙起,冥思苦笑,忽然恍然大悟道,“斷魂酒乃西域毒草所制,一旦飲下,需馬上用針將毒液從五臟六腑逼出來,再以艾灸驅散風邪,方可活命,否則十日之後,必會吐血身亡。姑娘卻撐了一月有餘,實乃奇觀,如此便解釋地通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老者說得有幾分激動,面露酡紅,微微一笑,望著她道:

“你定是她的女兒是不是?你母親在懷你之時,喝了斷魂酒,強撐數月不死,將你順利產下。所以,你一出生,就是克制斷魂酒的體質,才能活到至今,等老朽來救你,是也不是?”

“真是時也命也,今日竟能得見故人之女!”

朝露怔住。

她的母親如果不是撫養她長大的大梁公主,是漢醫口中的那名胡女,那她的父親是誰?

她不是烏茲王女,不是洛朝露,那她,該是誰?

朝露心頭一陣,漸漸湧起一個猜測。

待老漢醫將她身上治療的針一一·拔下,朝露掙紮著爬下床榻,蹣跚朝門外走去。

“洛襄!……”她奮力推開門,想要找到他確認。

房門打開,滿院皆是是陌生的梁軍守衛,重甲提刀,出路被死死封住。

絲毫不見她母親李氏和洛襄的身影。

“王!”一道身影朝她疾奔過來。

朝露望見鎧甲的銀光閃過,望見鄒雲急切的面容,她猶如絕處逢生,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疾聲道:

“他們人呢?去哪裏了?”

鄒雲慢慢扶著顫抖不已的朝露進屋坐下。

“佛子和你母親當日就離開了敦煌,帶著大軍前往長安。”他面色凝重,低聲道,“看兵力布置,長安定是要有大事發生。”

“他讓我等你醒來後告訴你,讓你定要留在敦煌等他回來。待到那時,他自會跟你解釋一切。”

鄒雲倒了一杯茶,望著面色慘白的朝露,小心翼翼地問道:

“佛子,真是你母族的仇人嗎?”

朝露思緒如一頭亂麻,雜亂不堪,但仍是肯定地說道:

“他如果一早知道,決不會欺騙欺瞞於我。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沒有由來地,她就是相信他。

她按住鄒雲的箭袖,道:

“我要去長安。鄒雲,你帶我去長安。”

只有去長安見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佛子是和公主去謀大事的。”鄒雲看一眼面容還是很虛弱的朝露。堅決地搖頭,“你大病未愈,聽那漢醫說,還得再施幾日針才能好全,怎能涉險?”

朝露盯著他,目光沈靜且灼人,搖了搖頭道:

“他是被脅迫才去長安的。就算他與大梁皇帝有深仇大恨,他也並非會發動兵諫之人。”

若是洛襄有謀逆之心,前世他身為國師,大權在握,早就可以推翻李曜,自立為王了。

可他沒有。

他不會因一己私利,將長安萬民置於水深火熱之中。

前世不會,今生也不會。他定是有他的目的。

鄒雲沈吟良久,嘆口氣道:

“佛子要我在敦煌守衛你的安全。他特地叮囑過,讓我保護你,千萬不可去長安。”他透過窗紙朝外頭的守衛看去,道,“待幾日後,我從烏茲王庭調來的援兵一到,就送你回西域。”

朝露以手支起雪腮,不動聲色,忽而問道:

“鄒大將軍,不知你還記不記,我們一道逃離烏茲王庭的那一日,我將西域版圖示於你。”

鄒雲垂眸,頓了頓,道:

“臣自然記得。”

那夜在千佛寺,菩提樹下,她指點江山,拜他為將。那是他此生的轉折點,他怎麽會忘記?一世都不會忘。

朝露笑了笑,自嘲一般地翹起嘴角,坦白道:

“其實,我當時不過是唬你與我一道離開烏茲,助我一路報仇雪恨。從未想過要征戰西域……我這個人,恣意妄為慣了,也從未有過什麽雄心,倒是拖累了你的宏圖大志。”

前世,李曜利用鄒雲征戰西域,盡收王土,即便最後落得鳥盡弓藏的結局,但是他到底壯志已酬,一將功成,萬古留名。

混血馬奴出生,一路功成名就何其不易,這一世,她不能一直以私心將他錮在她身邊,只做她一人的私衛。

“鄒雲,”她沒有喚他鄒將軍,而是喚他的名字,輕聲道,“我心中有愧。”

“王……”鄒雲默默聽著,眼眶有幾分發熱。

“聽我說完。”朝露擺擺手,擡眸含笑望著他,由衷地道,”但是,這一回,我想成全你的心願……”

她收起了沈湎的容色,目光變得堅毅而篤定,問道:

“當下,隴西四郡大部分兵力是否已被我阿母抽調去了長安?”

鄒雲一楞,點了點頭。

朝露秀眉一挑,繼續道:

“那麽,大梁的邊防是否空虛至極?”

鄒雲眉頭開始皺緊,也還是點了點頭。

朝露湊近他,明眸流轉,一字一句道:

“如果此時,我命你領軍南下,掠過隴西四郡,直逼長安。你道如何?”

她了解鄒雲,這可是大將軍一戰成名,揚名立萬的良機。自古名將,都需一戰封神,如此良機,她不會讓他錯失。

聞言,鄒雲一楞,眉頭緊鎖,素來沈毅的面色閃過幾分愕然,手中握著的刀鞘嗡嗡作響。

“王,你是要我領烏茲王軍,在大梁開戰?”

“不僅是烏茲王軍,是整個西域的聯軍。”朝露輕巧一笑,面容嬌俏又堅定沈著,道:

“我欲向西域諸國借兵,馳援長安,去救我夫君。”

她不是當年受他庇護的小姑娘了。她是烏茲的王,他的妻子。

這一回,換她來護他。

……

三日後,在鄒雲密令之下,一小支烏茲王軍潛入敦煌,將被李氏的隴西軍幽禁的二人解救出來。

洛朝露卻沒有離開敦煌,回到西域。她廣發拜帖,一夜之間召集了在大梁河西四郡駐守的西域使臣。

夜穹蒼茫,風煙起落。

西域十餘大小國的使臣在玉門關前,濟濟一堂。低低絮語中,人群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從風沙中走來。

女子面容蒼白如紙,似是久病初愈,似是疲憊至極,唯有雙眸灼灼生光,燦若星辰。

她被烏茲王軍簇擁在前,朝著烏泱泱的人群,高聲道:

“我夫君在長安有難。今日,我以烏茲王的身份,想請各位出兵,前往長安,救我夫君。”

靜默的人群中響起一聲輕嗤,有人喊道:

“他為了你一個妖女,自願放棄佛子之尊,已不再是至高無上的佛子。”

“他既也不是佛子,我們為何要聽他號令?憑何要我們出兵?”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人哂笑,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碎石砸在她的肩頭。鄒雲率兵一聲呵斥,人語方安靜了片刻。

面對撲面而來的口誅筆伐,朝露覆手在背,袖口掩住微微顫抖的指尖。

畢竟也是在烏茲統領過兵馬,在高昌死守過城池,歷經過無數次生生死死的人。

她沈下心,閉了閉眼,想起了洛襄。

可以想象,他若是在此地,定能平靜地號令千軍萬馬,讓所有不平之聲悉數臣服於他腳下。

浩浩秋水為神,凜凜白玉作骨,他就是有這樣百折不回的氣魄。

一想到他,朝露劇烈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她理了理被碎石砸亂的鬢發,朝前一步,面對著義憤填膺的使臣。

她迎風而立,挺直了脊背,坦然道:

“我是否是妖女,我不欲再辯。是非榮辱,青史之上,自有後人評說……但是!”

“他一生渡人,佛心堅定,從未轉桓,不應為我受辱。”

朝露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階,朝著眾人歷數道:

“昔年西域數國交戰,萬餘信眾被困戰中,佛子孤身入各軍軍營,說服各國退兵,千裏疆土免受戰亂之苦,而他,卻因涉政事而回佛門受刑。”

“又三年,北疆連月大雪,積雪盈尺,凍餒死傷近千。佛子遣數百武僧親入北疆救災,開倉賑濟,救下性命無數。”

“高昌為北匈所困,佛子身披戰甲,救生民於戰火……”

他所行之事,樁樁件件她不必刻意去牢記,早在西域口耳相傳。

世人供奉的佛子,從來不是一具空殼。

朝露冷肅的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朗聲道:

“無論是否在佛門,他此生為國為民,救世渡人。他的無量功德,是他經年一言一行所積所累,而非區區佛子之名。”

她掃視一圈默默不語的使臣,道:

“你們各國奉行佛道,滿口因果善惡。可他是佛子之時,你們便心安理得地收取他的恩惠,享受他的救渡。現在他不是佛子,他昔日功德,難道就此不再作數?他的恩情,諸位不曾報答,就要一筆抹殺?”

眾人怔住,望著眼前早已被定為妖女的女子。

他們來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想要看素來惡名昭著的她如何蒙羞。可此時,她神姿凜然,不過寥寥數語,就將他們不堪的算計擊垮了,令他們羞愧難當。

一片沈默中,朝露不顧鄒雲的阻攔,走入人群當中。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還有巨大的利益沒有拋出來:

“北匈式微,大梁一統西域不過朝夕之間。今日,請諸位出兵,不僅是為我夫君,是為了今後西域大局,為西域諸國在大梁治下,多得一線生機。”

“今日大梁有難,我請諸位出兵相助,向梁人投誠,可以先分一杯羹,今後金銀絹帛,絲綢繒器,商路通道,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大梁立鼎西域,誰人不想與梁人結盟,脫離北匈掌控。只是無人敢走這第一步罷了。

朝露頓時收了笑意,忽而拔出腰間佩刀,猛地刺入身前泥土之中:

“但,若是不救,不僅是與我烏茲為敵,改日大梁出征西域,我必將確保梁軍鐵騎第一個踏破貴國的王城!”

此語一出,令人心驚膽寒。

“我等自當追隨國主,同往長安。”高昌使臣率先出列,躬身一拜,與烏茲王軍立於一道。

池塘扔下誘餌,魚群爭食,一擁而上。

“待我稟明我王,必當來援!”

“算我一個!”“還有我……”

數日後,數支旗幟各異的軍隊匯集成一支西域聯軍,浩浩蕩蕩,往長安去。

***

長安,京畿大營。

一處寬大的營帳內,錯金博山爐中散出裊裊香息,在帳中氤氳成片。

男子跏趺而坐,巋然之姿融在香霧中,被一陣帳門外吹來的風打散。

腳步聲傳來,來人瀾袍廣袖一展,揮出一陣微寒的風。

李氏步入帳中,望見眼前威壓逼人的男人,不由在幾步開外立定,道:

“我已按照約定,將漢醫送去敦煌,為她醫治。今夜,藩王和所有將士皆已到齊,需要吳王遺孤現身一見。在沒有見到寶之前,他們是不會輕易下註的。”

洛襄閉目不語,念誦經文,平靜從容。

“怎麽,你可是不願意了?”李氏眼眸促狹了一瞬,低聲道,“當日你自認吳王遺孤的身份,我還以為你有萬全的把握。你若不願,我只得再把她從敦煌帶來長安。”

洛襄睜開眼,起身一斂袍袖,淡淡道:

“公主若是不信我,何必今日又來請我。”

李氏微微一怔,見被他看穿,冷笑一聲。

“洛襄?”她轉身,斜睨著他道,“還是該叫你李襄?”

“我是不信,你可以為她做到這份上。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此去,可是要弒君弒父的。我如何能確保你的忠心?”

洛襄淡淡道:

“我本就無父無母。父親廢了我母親的後位將她幽禁。母後在冷宮一生下我,便將我拋棄送去西域。我此生,從無親緣。”

李氏勾唇笑了起來,拍了拍手,道:

“你竟是那冷宮廢後之子。沒想到,當年那廢後產下的竟是一雙生子。”

“雙生子在大梁視為不祥,你母後自保都難,只能將一子拋下。從出生就為父母所厭棄,流落西域。你可知,烏茲王救你,是因為你手中有那塊大梁皇室的玉玦,他以為你是那個女子的孩子。”

“一切陰差陽錯,你總是被拋棄的那個。如此看來,你的仇恨,本該不比我少啊。”

洛襄平靜地道:

“不必挑撥。你欲成之事,我來助你。望你信守承諾。朝露一女子,於你大業無用,不要將她卷入此局。”

李氏輕描淡寫道:

“我的人將她囚禁在敦煌郡,重兵把守,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必不會動她。我知你心機深重,但你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樣。這裏可不比你呼風喚雨的西域,現下你獨身一人,無人來援。京畿全十八營,營營戒嚴,你若是逃出去,只會被亂箭射死。反正,你只是個贗品,死不足惜。”

“況且,我已派人繞長安城埋了一圈火藥。”李氏漫不經心地攏起袍袖,袖口鑲繡的鸞紋在燭下金光游動。

“若是兵諫落敗,大家都別想活。我要全長安人的血,為我父兄,為我死去的親族陪葬。”

“當年這筆賬,早就該好好算算了。”

洛襄看眼面前幾近瘋魔的女子,她眼中是淬了毒一般的怨憎之意。

他向天外望去,夜色濃重,層層密雲,如同化不開的墨跡。

洛襄雙手扣緊,垂眸不語,起身跟著李氏朝帳外走去。

……

京畿大營的中軍帳,燭火通明。

帳內,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眾鎧甲裝束各異的將士,各自簇擁著兩名身著單窠紫袍,腰束玉帶的藩王。

年紀稍長的是晉陽王李亙,統領長安東北的晉地兵馬。另一名是最年輕的藩王,定襄王李奎,守衛長城以北,防範北匈。

二人本是一道在堂前正襟危坐等候。李奎是武將,心浮氣躁,頗有幾分不耐,下座來回踱著步子,擡手反覆摩挲著微須的下頷。

李亙則慢條斯理地飲茶。

帳簾一開,風湧進來,人語聲登時停了下來。

一道玉白的身影,披星戴月,步入帳中。

帳中所有人不由凝神屏息了半刻有餘。

來人不過一身尋常錦袍,腰配玉銙革帶,身姿清瘦,眉眼淡漠,卻透著一股凜然的威儀,竟將滿堂武將的甲胄明光壓了下去。

細看之下,男子俊眉朗目,輪廓分明,如白玉般明潤,如雪松般清正。果真是謫仙一般的人物。

李奎大步走過去,望著他一時有些許張口結舌,道:

“你、你就是?……”

未等他說完,李亙已從座上起身,凝視著眼前的男子,一邊走一邊嘆道:

“想不到,整整二十年,竟真可得見故人之子。”

洛襄向二人行了晚輩禮,微微躬身道:

“十王叔,十九王叔。”

“等一下,”李奎勁臂一揚,甲胄鋥然,道,“先別急著認親。你如何能證明自己就是吳王遺孤?”

一旁的李氏行至堂前,冷冷道:

“他的身世,你去西域一查便知。當年叛逃的吳王親軍將他帶到西域,托付給烏茲王撫養,而後遁入空門為僧。時間、事件,都完全對得上。還有何可疑慮的?”

李奎嘴角一扯,冷笑一聲,並不把李氏放在眼裏。李奎身旁的親衛,紛紛將腰間的刀鞘抽出一半,面露震懾。

洛襄一言不發,雙眸如夜色般漆黑遼闊,映著滿目刀光,倒顯得越發清冷。

他從袍袖中取出一枚玉玦,放於掌中,示予二人看。

李亙和李奎望向他手中的玉玦。

玉面色澤清潤,無一絲雜色,可見上面細細密密地雕有五爪蟠龍的紋路。

大梁祖制,皇子、親王只可佩四爪龍,唯有天子服制,龍有五爪。

此玉玦,形同皇室玉牒,確是天子之物。

見之,如見天子。

燭影微微晃動。帳內寂靜無聲。

一剎那,李亙、李奎一同撩起衣擺,朝著玉玦,屈膝半跪。滿堂所有人見狀,沒有半刻猶豫,一道跟著下跪,一時間甲胄兵戟相觸,切切嘈嘈不斷。

唯有洛襄立在正中,身姿如松,面色如玉,毫無波瀾。

他扶起二人,道:

“兩位王叔為大梁戍邊多年,勞苦功高,保長安數十年太平安穩。這等大禮,恕我受不起。”

李奎眼前一亮。直到此時,他才真真正正看了洛襄一眼。

別人見他封王封侯,不過敬畏他藩王的尊榮,世襲的頭銜,而此人卻以守邊之軍功敬他重他。

李亙則是一直默聲觀察著洛襄。不僅只身入營,不帶一兵一卒,面對一眾兇厲的將士,還有李奎的挑釁,他絲毫不見懼色,泰然自若。

此時,兩名位高權重的藩王朝他下跪,旁人定是受寵若驚,面露喜色,而他仍是從容應對,不卑不亢。

言行舉止,淡然之中透著一股清貴之氣,說是天潢貴胄,亦不為過。

由此可見,此人膽識和氣度,確實不同凡俗。

“有乃父風範。”一旁的李亙笑呵呵地拍了拍洛襄的肩,拉他一道坐下。

李奎亦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當年吳王的影子,不由憤聲道:

“吳王與我們是生死之交。大梁的北境,本就是我們和他一道打下來的。狡兔死,走狗烹。不料他最後竟是落得這般下場。”

“你父王為人寬厚,善用兵伐,當年於我們有恩。今上不準我們再提當年之事,可是我心中自有計較,他就是被冤枉的!他絕非謀權篡位之人。”

李亙睨一眼李奎,他便收了聲,面上仍露忿忿之色。李亙望著洛襄,道:

“孩子,你可是要我們兵諫長安,以清君側,為你父王討一個公道?”

洛襄望過去。李氏正站在一簇燭火旁,手中撚著一根金簪,緩緩撥動著燭火。

火焰在她的操控下,越燃越烈,狂跳的火苗似是要燒至一旁的帳布,岌岌可危。

洛襄收回目光,緩緩道:

“昔日恩怨,一世汙名,是該了結。”

他在軍帳中的輿圖前立定,沈聲道:

“此番請兩位王叔相助,我已有謀劃。”

李奎和李亙一道湊上前去,望著他瘦長的手指在輿圖前指揮若定,心中驚異又是欣慰。

他對長安和京畿各處的熟悉,遠勝在場任何人。

……

缺月懸空,浩夜千裏。

李亙和李奎出了中軍帳後,屏退親衛,回到各自帳中。

一路上,李奎難耐心潮澎湃,忍不住道:

“他兒如此龍章鳳質,明理善斷,殺伐果決,他若泉下有知,心中定會寬慰。”

他沈吟片刻,眉頭皺起,又輕輕道:

“可我總覺得,他兒子長得不怎麽像他……難道是因為在西域長大的緣故?”

李亙只笑了笑,道:

“都已經二十年了,你早忘了他長什麽樣了吧。”

李奎搖搖頭,目光堅毅:

“怎麽會忘。那一年父皇讓我隨軍歷練。他當時未封吳王,也還未之藩去往吳地。是他領著我去雁門關外打北匈人。我才十五歲,第一次出長安,第一回 上戰場。一見了血,下馬吐了好一陣子,他一直扶著我,輕拍我的背。唉,父皇都從未對我這般好過……”

李亙年長他十歲有餘,此時見當初那個錦繡堆裏長大的弟弟已是獨當一面,鎮守一方的封疆藩王,他滿是皺紋的面上露出一絲笑意,沈默不語。

李奎想起舊事,沈眉斂目,嘆一口氣,繼續道:

“十哥,如今他有這樣一個兒子,我心裏是真的高興,卻又怕是假的,空歡喜一場……”

聞言,李亙面上的笑意漸漸淡了,最後凝在了嘴角。他平視遠處夜色下的群巒,轉動著拇指的玉扳指,冷笑道:

“就算不是他親子,又有何要緊?”

李奎微微一怔,倏然擡眸。

一向寬厚的十哥李亙面上的神色極為冷厲,凹陷的眼窩下,一雙因年邁枯朽的雙目燃著暗火。

“就算不是他的兒子,難道我們就放棄了嗎?今上本就不是太子,他為了這個大位,心狠手辣,當年陷害屠戮了多少人?連當年扶植他繼位的廢後一族都被他處置了……”

李亙古井無波的面容之下暗潮湧動,掩著壓抑多年的嗔怒與不甘,繼續道:

“若非當年北匈突襲,北疆還需人戍邊防敵。恐怕今上要將你我一道清算。或許假以時日,你我皆會是當日的吳王。”

“二十年來,我渾渾噩噩,不涉朝政,但我卻一刻都未曾忘記。”他渾濁的眸中隱含恨意,咬牙道,“當年之事,必要血債血償。”

李奎聞之,胸中激蕩,握了握拳頭,道:

“十哥所言甚是!既有他的天子信物,便有理由調動兵馬,我們師出有名,又有何懼?!”

夜色濃重,稀星寥落。一朝風月,照遍萬古長空。

千軍萬馬,在長安四野靜靜等待號令。

……

洛襄回到帳中,香爐已滅,餘煙散盡。

他照舊要在夜間為她誦經祈福。他不在她身邊,他也希望他的梵音可以傳至千裏之外,令她一夜好眠,遠離夢魘。

洛襄取出新一片的檀香香料,放入香爐,點起了小簇的火苗。

她一直很喜歡他身上檀香的味道。抱著他的時候,柔軟的身體緊貼在他懷中,鼻尖會一直往他身上輕輕地蹭。

每當她害怕,都會緊緊抓著他的袍袖,好似聞到他身上的香息,她就能安定下來。無聲的依賴和信任。

洛襄輕勾唇角。

此生最是美好的回憶,都與她有關。

他很想她。

想念她濃密的烏發垂落在他肩頭微癢的觸感。想念那片綻放在雪巒中的紅蓮,散著甘甜,越吻越是明艷。想念她纏著他不肯放手時,微微喘息呼出的幽香,潮紅的面靨比海棠花更為嬌柔……

洛襄閉上了眼。即便曾經擁有,對她的渴求仍然抑制不住。

他坐在案前,一頁空白經文的背面寫下: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猶似火燒身。

今夜,外頭夜風極勁,香爐裏的火怎麽點都點不燃。

許久,洛襄將香料放置在案上,面無表情,靜靜等著身後之人現身。

“佛子真是好謀算。”

背後傳來一聲冷笑。

“僅憑一塊玉玦,寥寥數語,就輕易收買了本朝最大的兩位藩王。”

李曜擺弄著手裏與他一模一樣的白玉玦,神容玩世不恭,音色狠戾:

“可這玉玦,我也有,怎就從來沒有派上過如此用處?”

“當年父皇自知虧欠母後,以天子之物相贈,希望能保她一命,最終卻還是沒保住。母後將此玉玦一分為二,我有一半,另一半竟是給了你。”

“我兩世孤家寡人,沒想到竟有一個親哥哥。”

李曜面容冷肅,目光覆雜。

自幼失去母後,作為廢後之子,即便養在皇太後膝下,也是終年飽受欺淩,所有皇子都可壓他一頭。偏生父皇向來不待見他,恍若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到曾經廢後的影子,由是便極度厭惡於他。

可他,竟然還有個從出生起就比他更慘的哥哥。

洛襄終於將香爐點燃,背身獨立,頭也不回。

李曜見他似是早有預料,神色一凜,警覺出異樣,反問道:

“你知道我會來?”

洛襄繼續往香爐中添入檀香,直至一陣青煙從博山爐的山間緩緩上升:

“李氏所謀所為,你前世便一清二楚。今生,只會更為駕輕就熟。這一世,你必定事先就在京畿大營裏安插了眼線,可以來去自如。”

李曜楞住,明白過來,垂頭低笑一聲:

“原來你也全部記得。”

前世,京畿大營嘩變,李曜曾被眾藩王兵諫圍困。是身為國師的他,一力鎮壓,血洗京畿。屍山血海中,他袈裟浸赤,猶如鬼剎,為皇帝殺出一條生路來。

李曜的冷笑凝在唇角,半晌沒有作聲。

一直以來,不止他一人有前世的記憶。

那麽前世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李曜終於明白,前世那位國師為何會不遺餘力地輔佐他,為他鏟除異己,為他穩坐帝位,最後為了國境安穩,成全他的疑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國師當時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哥哥。他分明看穿了帝王之心,卻甘願為國、為她赴死。

李曜的胸口既是發澀又是盈滿嗔怒。他的神情有一刻的呆滯,眸中銳利的光漸漸隱去,化為一灘漆黑的死水。

他頹然地跌坐在地,倚在榻前,眼裏空空蕩蕩,巡視一圈帳中,只見洛襄一人,問道:

“她沒有跟你來長安?”

洛襄道:

“我不會讓她涉險。她回去西域,遠離長安,很安全。”

李曜一怔,隨即了然一笑道:

“原是李代桃僵之計。”

“說來,當年我也沒想到,父皇找了一世的吳王遺孤竟是個女子。李氏也是老謀深算。你是男子,且身上帶有天子禦賜之物,比她更能服眾。”

李曜看透了他的計謀,冷笑道:

“前世,我將朝露幽禁,才使得李氏奸計落空,沒有讓她與宮內裏應外合,借用吳王遺孤之名挑起藩王與朝廷的矛盾,成功發動兵諫。”

“李氏以為把朝露送到我身邊,是埋了一個棋子,卻不知道,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悉心保護,不讓她的人染指分毫。”

“今生若非你來攪局,強行將她從我身邊帶走,今時今日還是由我護著她。如此,長安也不會有兵諫之亂,又何來你今日之死局?”

他頓了頓,望向眼前神色平靜的男人,面露諷意,道:

“你為了她,竟然冒充吳王遺孤。你可知,此戰之後,父皇不會留你,你是必死無疑。”

洛襄看他一眼,淡淡道:

“人固有一死。”

“況且,我不只是為了她。”

洛襄起身,眸光在燭火的映照下,如水般沈靜清明,如水一般包容萬物:

“我不會置全長安的百姓於不顧。我也不允許,有人借她之名,顛覆皇城,謀權篡位,為她招來百世罵名。”

洛襄看向一臉凝重的李曜,道:

“我需要借吳王遺孤的身份,阻止這場陰謀。我有一事,請你相助。”

李曜眉頭微蹙。

洛襄掠過他,徑自道:

“李氏命人在城墻角埋了火藥,要與全程百姓同歸於盡。我算過,三日後有雨,請你的人在長安城各處撒上醋。火藥遇水遇酸,則失效無用。”

“還有一事……”

洛襄緩緩轉身,望向李曜,吹響了一聲唿哨。

待他說完,李曜遽然暴起,空洞麻木的瞳仁猛張,緊聲道:

“你是要求死?”

洛襄搖了搖頭,凜聲道:

“我為滿城百姓求生,不為求死。唯我一人,可以止戰。”

只要吳王遺孤一死,便從此無人會以此為名,發動內戰,動搖國本。

李曜一手握拳,猛地砸於案上,道:

“荒謬!我若是稍有不慎,讓你死在我手,你要我百年之後,有何顏面向九泉之下的母後交代?”

他氣急反笑了一聲,反問道:

“你為何要將你自己的命,交予我一人手裏?”

洛襄與之四目相對,平靜地道:

“因為我相信你,素來是一位賢明的君主,會做出最利於大梁百姓的決定。”

李曜死死對準他的眼,鋒銳的目光仿佛要將他平靜如死湖的眸面割裂開來。

“你還是如前世一般,滿腹籌謀,卻愚不可及。”

他額上青筋鼓起,低笑一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喚了一聲“哥”:

“你還是不知道,前世在雷音寺,朝露她究竟是為何而死嗎?”

洛襄擡起臉,一直鎮定沈靜的面容漸漸變了色。

作者有話要說:

露露子和阿襄各自搞事業,下章就見面啦,完結撒花!

【註釋】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猶似火燒身。”引自《敦煌遺書》

西域聯軍的設定參考安史之亂史料,回鶻等異族聯軍幫助大唐平叛,獲得不少好處,不限於金銀絲帛繒器。所以文中西域諸國不會拒絕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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